第102章(2 / 2)

武道狂之诗 乔靖夫 6806 字 2个月前

圆性不明白他所指,只有摇头。

「最可恶的就是:我明明已经领悟到这么厉害的刀招,可是却……」荆裂仍然瞧着金黄的残阳,无法再说下去。

圆性很明白荆裂想说什么:他赌上性命在极凶险中得到这「浪花斩铁势」,找到了令武功更上一层楼的门道——也就是如练飞虹所说,把平生所学的繁多武艺融会贯通为一——然而身体偏偏却不争气。就像有一道你已经敲了很久的大门终於打开来,双腿却再无法跨进去。对一个追求顶峰技艺的武者而言,这比起从来没有看见过希望还要令人沮丧。

今次截击钱清之行,练飞虹和圆性也曾叫荆裂一起去,怕他长留在这乡村里养伤,心情只会越来越郁闷,不如出去走走散心,但荆裂全无兴致地一口回绝。

——他本来是「破门六剑」里最强的主将,现在却成了最不能打的一人,那落差更令他不想去看同伴战斗。

圆性一向拙於言词,此时更不懂说什么振奋的说话,只是默默地替他按摩。

少林弟子号称八百,寺内武僧众多,锻链技艺时自然常有受伤。像荆裂这种严重的关节伤害,圆性在少林寺见过不少,结果有好几位师兄因此只能放弃习武,从此专注读经修禅。圆性一想及此,就更说不出什么「你一定会好过来」之类的安慰话了。

两个男儿就此默然对坐。

圆性接着又去治理荆裂的左肘。荆裂远眺已更斜的美丽夕阳,加上刚才练过那绝招两趟,胸中的闷气散发不少,情绪安定了下来,笑容终於真正恢复自然。

「我……刚才真没用……」荆裂叹了口气,搔搔头发说:「竟然向阿兰发脾气了。」

圆性浓眉竖起。荆裂也会发脾气,他倒是从没想过,很好奇是什么原因。

荆裂复述虎玲兰说那番话,然后说:「我知道她只是想为我解困,是为了我好。可是我真的恼她这样说。她应该很清楚,我是就算死也不会改变志向的。」

他看着反射金黄粼光的河水,眼睛里有一种平日难见的温煦神色。

「她是天下无双的女刀客岛津虎玲兰啊。也应该是天下间最了解我荆裂的女人。」

圆性听了,抓抓乱草般的头发,耸一耸宽厚的肩头:「我是个和尚,你跟我说这些干嘛?」

荆裂听了嗤一声笑出来。圆性也忍着笑,替他把固定肘部的布带重新包紮好。

「谢了。」荆裂站起身来,捏一捏身上仍湿的衣衫:「也多谢你听我这许多废话。」

他正往村子的方向走回去时,圆性在后头一边收拾药物,一边叫住他。

「喂。」圆性低着头仍在执拾东西:「刚才的话,跟我说没用。跟她说吧。」

荆裂没有回头看他,只是扬一扬手,又微拐着脚步继续走向村落。

◇◇◇◇

荒废残破的山神庙里,不时就有「吱吱呀呀」的怪声从黑暗角落传来。火光映掩着坛上那崩缺的泥像,看起来完全不像能安慰人心的神只,反倒阴森得有如地狱爬出来的鬼差。

每次怪声传来,童静的身体就无法控制地颤动一下,身体尽量坐近庙中央生起那火堆。虽然明明知道。那是庙宇日久失修的木头吸收了春雨和湿雾后发出的自然声响,但心里还是无法压抑害怕。

燕横正在另一头,拾起地上的废木搭一个支架,把蓑衣晾到上面去。

离开临江城之后,二人策骑回去林湮村,途中童静越骑越快,又多贪了许多路途,燕横叫也叫不住她,结果错过了宿头,幸好找到这座破庙落脚。

童静所以如此兴奋,只因刚刚痛快地打过一场,心急要回去把战绩告诉同伴;如今处在这阴森的庙宇,先前那亢奋心情已然消失无踪。

燕横把带来的一袭斗蓬打开舖在地上,给童静睡觉之用,自己则随便找一片干爽的地方,略把地上灰尘木石扫走,也就倚着柱子坐下来。

一时庙内变得宁静,只有拴在门口檐下的马儿偶尔轻嘶,还有火堆木柴发出的必剥声。然后又是那梁柱的怪声。

「这破庙这么糟糕,我们睡到半夜会不会塌下来呀?」童静向上四周看看,心还是没法安定。

正说着,一只老鼠就在大堆破烂桌椅之间爬出来,吓得童静「哇」的一声大叫。那叫声在庙里回响,更教她心寒。

「你还是担心睡着时给老鼠咬掉耳朵吧。」燕横笑着说:「对了,你不是说有干粮的吗?最好趁还没给虫鼠偷吃之前,我们先吃光。」

童静没好气地打开包袱,掏出装着干饼的纸包,却另有一个小布包掉出来。

童静慌忙捡起来,打开布包察看里面的东西有没有跌坏,只见她拿起一根竹签,上面串着一堆青绿色的东西。

「糟了!」童静又再叫起来,用手去抹那东西。

「是什么?」燕横接过干饼的纸包问。

「没什么……」童静说着仍在仔细将那东西上的青绿薄层抹去。燕横细看,原来就是他去年在汉阳城买给她那个木兰的面团人偶,因为放得太久,加上这春雨天气,已经长满青色的霉。

「傻瓜!这东西你还留到现在呀?」燕横失笑,却又感到心头一暖,想起那个时候在繁盛街头,她接过这人偶时的灿烂笑容。

「难怪……」童静垂着眉,一边清理着人偶一边说:「这两天发觉衣服上都有一股气味……原来是跟它放在一起的缘故……」

那面团已经坏掉,怎可能清洁成原样?燕横瞧着失望的童静说:「扔掉它吧。我下次再送你一个不会变坏的。」

「要女的。」童静嘟着嘴说:「而且一样要拿剑的啊。」

「知道了。」

童静这时才满意,就把木兰人偶抛进火堆里烧掉。她又嗅嗅自己双手,沾染着一阵腐坏的臭味,连忙拿装水的竹筒弄湿手帕,将双手抹净,然后跟燕横分开干饼吃起来。

「你记不记得……」童静一边咀嚼一边说:「那时候我们在岷江,天天都是吃河鲜,好美味啊。」

「你还说?天天张罗吃饭就花个半天,烦死了。」燕横回忆起也不禁笑出来。

「哪有像你这种呆子?舌头敢情是木造的,吃什么都一样。」

燕横想起从前在青城山,宋梨常叫他做「剑呆子」。已经许久没有人这样叫他了,教他生起一股亲切感。

他们就这样说起这两年一同游历的回忆来,兴高采烈的欢笑声盖过了那庙宇的「吱呀」怪声,令童静渐渐忘却了先前的恐惧。

童静喝着水时突然想起来:跟燕横相识了这么久,这却是第一次只有他两人出行,还共处这破庙一室中留宿。火光掩饰了她脸上泛起的娇羞。同时她心里深处又有一种满溢的喜悦。

「今天……多谢你来找我。」童静收起笑容认真地说:「否则……我也不知下场如何。」

——她心里其实还想说:「否则就没有现在这么快乐了。」当然这话她无法说出口。

童静看着火堆又继续说:「你今天在那街道里,跟我最初认识的你,很不一样了……」

燕横微笑点点头,没有回答她,只是拿起身边的「龙枣」来拔出鞘,用布巾抹拭剑刃,以防积聚水气发锈。

「我有事情……想问你……」燕横这时一边拭剑,一边也在看着火光,双眼明亮通透。

童静一听他这样说,心情马上紧张起来。

——他会问我什么呢?……难道……

童静紧抿着嘴巴,不发一言地等待。

「你觉得……」燕横徐徐的问:「……我如何?」

「甚……什么你如何?……」童静的声音变得细了。

「我是说……」燕横瞧着火堆的目光收紧:「今天我很厉害吧?」

童静发觉他并不是说她心目中那回事,抬头看看燕横。

只见燕横露出了从来没有的表情。他的眼睛里有一股外露的狂热,朝着火光微微牵起嘴角在笑。光影投落他自傲的脸容上,童静不知何故竟感觉有点可怕。

——这表情,就像荒野里饥饿的狼。

「你想那个湘龙剑派的庞天顺怎么样?他能够跟武当派『兵鸦道』的人相比吗?」

燕横说着时放下了抹巾。「龙枣」反射的金色刃光,映得他的脸更清晰。童静看见了,他眼目中的狂气并不止於好斗与自豪。

当中还有仇恨。

「我越来越等不及了。」燕横说话的声音表情,犹如处身在另一个只属於自己的世界:「好想快点跟他们打打看。要让武当派的家伙,把『今天之后世上再无青城派』那句说话吞回去!」

童静微微失望,更感到此刻燕横这个样子有点陌生;但同时她又因为能够亲眼看着燕横走到这一天而感到欣慰。

——证明我没有看错他。

「行的。」童静用比平日温柔的声音说:「你一定行的。」

◇◇◇◇

次晨童静醒过来,只见从破庙瓦顶的洞孔透射来晨光,投落在那已然熄灭却仍带微温的柴堆上,余烟与微尘在阳光里缭绕。

她抆一抆眼睛,瞧向昨夜燕横休息的地方,却发现他早不见了,所带的行装与蓑衣也都无踪。童静紧张得跳起来奔出庙门去。

却见精神爽利的燕横就在门外,正在整理绑在马上的行装,一看见她的模样就笑起来。

童静嗔怒地说:「你以后别这样,一起床就不见人……」她说出口才发觉这句话很让人误会,脸上顿时泛起羞涩的红晕。

燕横看她睡眼惺忪,发髻也都乱了,可是此刻的神态在晨光映照下,自有一种毫无造作矫饰的美丽。他就这样瞧着童静,一时呆着没有说话。

童静发现燕横有点古怪,也瞧着他好一会儿,然后才想起自己仍是刚起床的一副糟糕样子,慌忙「呀」的一声按着发髻奔回庙里去。

童静稍作梳洗后,二人将余下衣装也缚到马鞍后,戴上了佩剑,也就上马离去。

今天雨已停了,天空一片晴朗蔚蓝,两人都带着欢快的心情,在郊道上放怀策骑。

童静看看旁边与自己并行的燕横,又远望这郊野风光。在这空阔无际的天地里奔驰,她感觉就如世上只余下自己与燕横二人,彼此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密感觉。

走了好一阵子后他们看见了田地,知道附近就有村落。两人下了马牵着缰绳步行,以免马蹄奔跑踏坏农田。他们穿过去一段,找到了村口的大路,那儿路旁正好开着一个招呼来往旅人的小小村店,卖着热腾腾的糯米糕,他们空着肚子骑马早就饿了,进去吃了早点,再多买几块带着离去。

刚吃饱后不好颠簸,两人重新上路后只是骑着马儿踱步而行,看着道旁田地里的农夫,只感身心舒泰,浑忘了昨天才刚刚经历过激烈的比斗。

燕横在鞍上抬头挺胸,心中一股豪气顿生,没有多想就模仿飞虹先生唱起歌来:

「大红的花儿像妹妹的妆

哥儿的心像天上太阳……」

这关西歌谣,燕横以他清亮的嗓子吟唱起来,全没了练飞虹那股旅者的沧桑,而是透着一股跃动的青春气息,对未来充满美丽的憧憬。

童静听见燕横突然唱起歌来,最初不禁哇哈大笑,可听下来也渐渐因那歌词而神醉。

他们信步一段之后又催起马儿奔驰,途中只在一条小溪前让马歇息喝水。道上泥土被太阳晒干了昨天的积雨,马儿脚程更快,还没到午时已然回到林湮村外的郊野,前面全是熟悉的路,他们这才让马放慢下来。

两骑正好穿过昨天虎玲兰练刀那片绯红的花树林。童静仰头瞧着那漫天盛放的红花,笑靥也灿烂得如花绽放。她朝着身边的燕横说:

「我会永远记得这一天。」

燕横也不禁点点头。他不自觉就把马儿拨得更靠近她。他有点想伸手过去牵着她,但最后还是没有这勇气。

二人正要离开树林之际,却见前头出现一骑。那匹马也走得不快,似乎骑者跟他们一样,亦不舍得离开这片树林。春风吹卷骑者如云的发髻,背后斜带的长物随着蹄步一摇一晃,燕横和童静一眼就看出正是虎玲兰。

双方靠近下了马后,二人才看清楚,虎玲兰身上穿着披风,背挂长弓,鞍旁插着野太刀,马鞍后面还有行囊,完全就是一副远行的样子。童静以疑惑的目光投向她。

虎玲兰未等她问就先说了:「不错。我要离开。」

「兰姐你要去哪儿?为什么?」童静急得眼眶都红了。

虎玲兰仰望那片红花。

「我要去找医治好他的方法。」

燕横和童静知道,她口中的「他」当然就是荆裂。

「我昨天跟他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虎玲兰幽幽地继续说:「我竟然劝他去改变,追逐别的梦想。太可笑了。我本该是最明白他的人啊。那种话,天下间谁说都行,就只有我不可以。」

——荆裂跟圆性说的那番话,还没有机会说给虎玲兰听;然而她却自己想通了,更跟荆裂想的一模一样。

「所以我决定了:要让他的梦想延续下去。用我的一切力量。」

虎玲兰说的时候眼神变得坚定果敢。她心里虽因离别而哀愁,但能够全心全意地为自己所爱的男人付出,她同时又感到强烈的幸福。

——这一次,跟她从萨摩到来中土那时不一样。心里再无任何矛盾和疑惑。

「荆大哥……他知道你要走吗?」燕横问。

虎玲兰摇摇头:「我不想他阻止我。你们回去也先别对他说。等我走远了。」

「兰姐……」童静上前牵着她的手:「你走了,我会寂寞……」

虎玲兰看了一眼燕横,微微一笑:「不。你不会的。」

「你要是找到了治好荆大哥的方法,回来怎么找我们?」童静又问。

「我已经跟飞虹先生说好:你们每离开一个地方,就告诉那儿的人要去哪里。我先回来这村子,顺着一站一站的走,就找得到你们。」

虎玲兰说着,抚摸一下童静的头发,又抹去她脸上的泪珠:「傻瓜……我很快就会回来呀。」

她放开童静,也就跨上坐骑,挥一挥手策马向前走去。

燕横和童静看着虎玲兰一人一马在红花树下的背影,想起跟她不知不觉已经成了同伴这么久,心里更不舍得。

尤其童静。她想着兰姐刚才说的那些话,看着她越来越小的背影。

因为爱一个人,就要跟他分别。童静从没想过也会这样。

世上所有值得做的事,都是困难的。

不管是爱,还是战斗。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三十三

「残心」一词来自日本武术,可说属於心法的一种,其意义是指在完成攻击之后,体势、动作及精神仍然要保持无懈充实,随时能够作出战斗的应变。这是针对修练不足的武者常犯的错误,比如进攻时过於冒进或者贪图兵器的延伸距离,令自己露出不利/不平衡的姿势;或者一招得手之后精神瞬间松弛、过於兴奋或疑惧,被仍未落败的对手或者群战中的其他敌人有机可乘。

其实类似的精神修练中外各种武术皆有,但日本武术格外注重「残心」,很大程度是因为它与军事关系密切。古代日本武士长期身为统治军人阶级,其武术之创造主要是为了大规模战场上运用。刀山剑林的混乱群战不同於个人对决,经常要保持全方位的警戒才能保命战胜,因此更突显了「残心」的重要性。

直到近代日本古武术演变为体育化的武道教育和竞技,仍然保持对「残心」的重视。比如在剑道和空手道的比赛里,选手即使成功击中对方,但如果完成攻击时体势不佳或者没有保持充实的精神,亦会被判无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