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都死了,不吃白不吃。」圆性得意地摸摸胡子:「到了我这少林高僧肚子里,说不定下世就投胎做人呢。」
童静听他这么说,忍不住噗哧一笑。
他们五人这些日子来都在吃苦,没一天好好休息,情绪异常低落,但在旅途上都没有抱怨,也不对现况长嗟短叹,就连平日对吃住都最挑剔的童大小姐,在其他四人感染之下,亦很快就再无怨言,反倒常常带头做些能提振大家精神的事情——比如刚才努力打扫这佛殿。只因她从荆裂他们身上感悟了一个道理:
真正的强者,越是落难就越会笑。
圆性拿起齐眉棍,跟童静挑开佛殿内四处角落的瓦躁杂物,确定再无躲着蛇虫毒物。
荆裂从佛殿后头一个已分不清是后门还是破洞的出口走出去,找到一棵倒塌的大树坐下来,用小刀将那毒蛇的头割去,放血之后再熟练地开膛剥皮。左臂虽然还是不太能用力,但干这宰蛇的活还是绰绰有余。剥好蛇肉后荆裂就用钵盛水,将之清洗浸泡。
干活的时候荆裂又想起虎玲兰来。如今不知道她到哪儿去了。现在他们五人被迫穿越山野潜行,更不晓得将来虎玲兰要怎么找回他们。
那天在林湮村,不该这样对她的——荆裂反覆想过这许多次了。
可是现在再想又有什么用?
后来童静把最后遇到虎玲兰时她所说的话,转述给荆裂知道。
「兰姊说:她要尽一切力,延续你的梦想。」童静这样告诉他。
荆裂听后只是沉默。之后他在同伴面前几乎没再提过虎玲兰。
可是从那天起他就下了决定:
我不能够令她失望。
荆裂决心,绝不会辜负虎玲兰这情分。在她回来之日,他必定要让她看见一个更强的自己,要让她再次看见他真正的笑容。於是这些日子他都一直在思考和试验,不靠左手右足仍能提高战力的方法。
他这时才反省过来:先前因为创出「浪花斩铁势」实太兴奋,忘记了多变的武艺和适应力也是自己一贯的长处,目前的困境还是有办法克服的。
——何自圣掌门几乎盲了,仍然能够令叶辰渊那样的剑豪畏惧。我也可以。
然而到了最近,在得知「御武令」的传间之后,荆裂转而为虎玲兰的安危担心。
直至目前来袭的武者虽然都不足为患,但毕竟虎玲兰一人孤身在外,不像他们五个可互相照应,若遇着对方使出阴谋诡计,也难逆料,不由荆裂不担心,何况更强的敌人,很可能仍在后头——就连「九大门派」也都接到「忠勇武集」的铁牌。在朝廷的威权之下,他们反应如何实难预测。
现在荆裂唯一寄望的是,他们五个已将武林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令虎玲兰遇袭的机会大大减低……
荆裂从未如此担心虎玲兰。他一直以为她是个永远不用让他担心的女人,可是现在他的感觉变了。
只因在分别之后,荆裂才真正知道,自己对她有多珍爱。
日照渐斜。荆裂仰起头来,看那寺后树林的蔽天绿叶,回想跟虎玲兰最后相处的那天,在漫天红花之中看她练刀的情景。那野太刀卷过的一刻,多美。
从来自行我道的荆裂,第一次感到如此孤单。
他把钵里的水倒出来,顺道清洗小刀上的血溃,将刀刃往裤子上抹干收回皮鞘里,拿着洗干净的蛇肉走回野寺。垂头看着钵中肉时,他不禁笑起来。
——假如阿兰也在的话,肯定叫得比童静更大声—日本人哪敢吃蛇?不,改天带她回泉州家乡吃土笋,那才真的吓死她……
注:「土笋」非植物,实是软谜动物「星虫」,野生於咸、淡水交界处之滩涂,福建称「沙虫」或「黑土蚯」,是当地名产美食。
荆裂回到佛殿里,只见圆性和童静已把殿中央地板清理好,张开了各人的卧铺。童静在中间架起一堆柴,准备给荆裂煮食。
练飞虹这时也从佛殿正门回来。只见他赤着上半身,从头到脚通体涂上了青绿的娥液——这是在庐陵居住期间,猎户出身的八卦门弟子孟七河教他们制作的野外伪装,除了颜色之外更能掩盖体味,在山林里就连野兽也无法警觉。
「回来啦?辛苦了。」圆性向练飞虹说。飞虹先生只是微笑,接过童静递来的布巾和一堆树叶,去抹脸上干结的绿浆。
「总共多少个?」圆性问。
「全部。」练飞虹冷冷回答,并无昔日的嬉闹。他脸上和身上仍散发着未消的杀气:「对不起,和尚。我可没你那般仁慈。」
「我只是对畜生如此。」圆性说:「它们咬噬,不过为了肚子饿的缘故。我记得太师伯跟我说过:众生六道轮回,就以人身最是难得,因人最多选择。有选择,才有善恶之别。」
「总之这一、两晚,我们可以睡得安乐些了。」练飞虹淡然说着,抹去涂在脸上的绿浆,重新露出样子来。只见他的脸较圆性、荆裂等更要疲倦,比往日好像又苍老了几年。
——如何严谨的修练,也难让他逃过岁月的侵蚀。这段日子对练飞虹的影响更是比后生小辈明显。
自从入了江西西面省界的荒野后,「破门六剑」一直被这鹰扬帮用猎鹰监视去向,於是遁入不见天日的密林之中,对方却又改以猎犬追踪,令他们一直暴露行踪。鹰扬帮不断将他们所在的情报贩卖给沿郊道骑马而来的武人,十多天来「破门六剑」已有三晚受到突袭,虽然都将对方杀退,但却大大耗损体力精神。圆性和练飞虹忍无可忍,也就设下这一着,将跟踪而来的鹰扬帮众截杀。
「那好哇!难得遇到这座佛寺,我们可以在这儿多歇息一天了!」童静兴奋地说,指指殿里的柴薪:「那可以打火做饭吗?」
「趁天还没全黑前要做好。」荆裂说:「而且就在这儿做,别让烟往天空冒。」
童静欢天喜地地准备生火,但一看见荆裂手上那钵肉,马上吐舌皱眉。
「哦?哪来的?什么肉?」练飞虹问着时仍在抹身。他一身皮肤虽已因年纪而松弛,但胸腹肩臂的肌肉仍然结实精壮,比诸许多年轻人也不遑多让。
「啐!臭老头!」童静见了厌恶地别过头:「到外面穿衣服去!难看死了!」
练飞虹反而咧齿笑起来,曲起两臂把-身肌肉鼓得坚硬,特意展示给童静看。荆裂和圆性都忍不住哈哈大笑。
「对了……」练飞虹这时收敛起来,伸手指指上方殿顶。「那小子……干什么?」
「他说要看着外头。」童静说时目中显出忧心:「但我看他更像是想一个人静静。」「他有点不妥。」练飞虹抓着胡子说。「好好留意他。」
童静用力点点头。
◇◇◇◇
黑暗之中,只靠一点如豆的灯火,他瞥见那两片激削下来的银光。
几乎完全不须思考,他的左手已经把着后腰间那横亘的剑柄。食指摸在熔成凶猛虎头的剑锷刻纹之间。
出鞘。
「虎辟」的宽短锋芒,如新月在头顶划出,先猛烈激撞在第一片银光上,将之荡开,与另一道银光互碰。对手的双兵刃攻击在一招间散乱,失却力量。
在这停定下来的时刻,他看清那是一对虎头钩。衢州常山派的得意兵器——这是他后来才知道的事情。
什么都不用想,右手也迅速连动起来。长长的金黄光芒闪现。雕着蟠龙的莲花状护手。
剑势亦如龙。自双钩的内弯刃锋间射入。
灿银虎头钩合拢,意欲将「龙枣」剑刃半途封锁——这是常山派「捞月钩」的得意技。
可是来不及了。要劫夺青城快剑,就如要在激流里伸手抓着冲下的树叶,非常人能做到。
双钩夹势未成形,「龙枣」已穿越而过。
这刹那凭着剑光,他首次看见对方的脸。
那张脸不比他年长多少。此刻五官都惶然地扩张扭曲,溢满临死前一刻的惊惧。
血腥。
燕横睁开眼睛,意识回到这密林深处的野寺顶上。
他深深吸进一口气,缓和高涨的情绪。记忆里那黑暗中的血腥气味,格外教人心跳加速。
他抬头仰望。树林里就只有这座佛寺未为参天巨树掩蔽,是唯一可清楚看见天空之地。天色已向晚,高树上的枝叶在徐徐夏风中微微摇动,四方幽阴的密林彷佛藏着无限奥秘。
燕横无法自已地再次回想这些年来,自己诛杀过的人。从成都马牌帮到庐陵「清莲寺」的术王众,他都曾大开杀戒。那些时候他都有充分的拔剑理由。
而现在,他迷惑了。
燕横拔出「虎辟」来,左手来回在空中轻轻比划,重复演练刚才回忆中的剑招。
在庐陵击杀过的术王众数目他并没有去数算;可是这个多月来杀过的武人,他却每个都记得。共十三人。而且还清楚记忆着跟他们战斗时的情景。
他心里对於杀死这些来袭击「破门六剑」的武者,并没有甚么歉疚:他们一心来杀我们,那么死在我们的剑下也非常公平。
——尤其当燕横知道他们为甚么而来之后。武道中人,竟为朝廷颁赐的虚名卖命,更不值得尊重!
与这许多不同门派武功连番血战皆捷,而且毫发无伤,燕横的武技和自信又比先前再猛进一层。他无从否认那快意满足之情,更经常自然回忆起战斗的情景,品嚐那血光剑风中的每刻。
可是同时他心里也无法摆脱一股空虚感。
自从决志复仇,燕横曾经以为自己的剑只会沾上武当派的鲜血,如今却卷入这纷乱的战斗漩涡里,为的竟是如此无聊的理由。他从前并没有想像过会这样。
——师父,为甚么……?
燕横想起何自圣。他记得在青城山上每次看见师父,那平素一言一行,总带着一股无法言说的冷漠。就只有燕横拜为「道传弟子」的一刻,何自圣才让人意外地露出温煦的笑容。
现在经历过这许多事情,燕横感觉自己好像渐渐了解师父为甚么会这样。
只要一天拿起剑,你就无法避免杀戮——无论你愿意的,还是不愿意的,不管是因为仇恨,还是面对不相识的人。
——就像那个常山派弟子……他大概不过是奉着师门的命令吧……?
而为了随时准备夺取别人的生命,就有必要把心里的某一块封闭起来。
这是身为剑士的宿命。
燕横手中「虎辟」不自觉越挥越猛烈,在傍晚的空中发出尖啸般的破风之音。他的眼神也变了——比那夜在破庙里童静看见的还可怕。
「要吃饭啦!快下来!」一声亲切的呼唤,把他从这入神的状态召回来。
是童静在下面的佛殿,透过屋顶破洞仰头叫喊。燕横这时才察觉那阵升上来的奇特肉香。他的眼神恢复过来,轻轻把「虎辟」入鞘。
他从腰带的布袋掏出一物。是块手掌长的木头,半边有刀子刻削出的形状,隐约可见是个拿着剑的人形。
燕横看看这未完成的人偶,嘴角泛出温暖的笑意。
——能够令他心灵回覆平静的,就只有这份同伴的情谊。
燕横双手攀着横伸过来的树木,两脚一蹬墙壁就轻巧跃下去,转身进了佛殿。
燕横在外看守良久,却由始至终都未发现有一条身影一直凝定地蹲踞在南面远方的密林深处,正在监视着野寺。
那人全身上下穿着一袭紧身夜行黑衣,头脸也都包着黑布巾,衣袖和裤管紧束至肘膝,本已修长的四肢显得更像猫腿。他极之缓慢地伸展双腿逐寸站起来,上身却非常稳定,一直贴着旁边的大树不离,令身影更难被看出。除非在近距离而又眼力甚佳,否则只像看见一团自然的树影。
他站直后才展露出高大的身材,腰带和肩背各处都挂着各种形状的黑布包,看来皆有一定份量,但他如此控制着缓慢站立,竟令人感觉动作毫不费力。
黑头巾之下一双眼睛,一直凝视对面三十丈开外的野寺,眨也不眨一下,眼瞳里泛着一股难以形容的狂气。
「老头……是你,真的是你。好玩。」
他声音尖削,仍听出年纪已经不小。
黑衣人口中念念有词,左手摆在腰侧,隔着布包把着里面的剑柄,全身开始倒后行走。
他这倒走的姿势很是奇特,并非直线后退,而是两脚不住踏弧线,左右合起来却又变成直往后撤,脚步平稳快速,丝毫没有让人省起他是走在黑夜荒林之内。
他走着时嘴巴仍在喃喃自语,却都是一大串听不明意思的字,语气似在念咒,在这黑夜里令人毛骨悚然。
退走了数十步后,黑衣人回到先前匿藏过的一个浅坑,他的包袱行囊就放在里头。
坑内还有另外两人,正是脑扬帮众余下的那两人,他们手里还握着六条牵狗的皮索。二人与六头猎犬沉默地躲在这没有流水的沟坑里,一直等待这黑衣男人,不敢离开半步。
「嗯,对的……今晚,就趁他们放松了警戒,又没休息足够……唔……」黑衣人不住点着头喃喃说。他这话却并非对着那两个鹰扬帮众,而是一直在自言自语,又有点像在跟虚空中一个只有他才看得见的隐身人交谈。
一看见黑衣人回来,那六头猎犬都像被甚么钉在原地,不敢抖动半点。牠们此刻的眼神竟比先前遇上圆性更要畏惧。
那两名鹰扬帮众也是一样。他们在林中等待去追踪的六个同伴,却苦等良久也无人回来,於是纵犬去找寻,结果在一片古老树根之间看见六人的屍体。
他们惊恐万分,知道这个买卖再不值得干下去,带着狗想走出树林离开。哪料半途就遇着这个个黑衣男人,强迫他们再次放猎犬追踪「破门六剑」。
他们没有多想就照做。看着这黑衣男人那双已不年轻的眼晴,两人直觉知道拒绝他的后果有多可怕。
「对呢……不可心急……」那黑衣男人仍继续说着,当中又再夹着一些奇怪的咒语。他同时翻找行囊,从里面拿出来一片烤肉干,伸出戴着黑布套的手掌,掀起一面黑巾,将肉干递向那张围着半白长须的嘴巴。
不知道是否黑夜里的错觉,那两个鹰扬帮猎人,隐隐看见黑衣男人身上散出一层薄薄的烟雾。
「第一个,是老头。」他吃完之后,那张嘴展露出狂态的笑容,继续自语:「要杀。都杀光。」
他说着时,四周树林终於完全暗下来,他仅仅显露的身影轮廓亦被黑暗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