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互相确定整理完毕之后,樊宗悄声问:「都记得地形了吧?」
田延和李义琛点头。他们早就把两天前刺探绘得的敌阵图牢记於胸。
樊宗指一指营地东北角.。那是他们今夜搜索的区域。
三人再次展开脚步。营里虽然也有巡逻的哨兵,但是因为营账之间掩护物甚多,他们潜行反倒比在野外还容易,最要防范的是兵卒在帐里突然走出。这时张开感官的预警,专心留神观察,比什么步法身手都还更重要,半丝轻忽不得。
樊宗看着营地里的布置,心里不禁暗笑:对手是精锐禁军,反而有利我们潜入——要是寻常的军旅,士兵都幕天席地而睡,哪来这么多帐篷?
越过第一排营账后,三人马上分散,按着预早商定的路线各自去搜索。
要找的,正是神机营带来的火药。
武当派虽不识军务,但用常理都可推断,神机营既以神铳与大炮作主力,必得带同大量火药,其库存正是这支天下最先进军队的命脉要害。
——事实上神机营全营所掌火药多达一万余斤;这次虽只出动半个营,也轻减了装备,但带来武当山的火药仍有近四千斤之多。
火药掌理是极端危险之事,因此神机营断无可能将之集中於一处储藏;但若是过於分散则难以监管,而且容易生意外,因此药库必然控制在一定数目之内。
武当「褐蛇」的任务正是:在敌人全不知情下,査探出所有或至少大部分的火药存库,之后再一举引爆摧毁!
「姓张的太监好心写了这封信招降,却在字里行间泄露了……」姚莲舟在三天前那次会议上举着招降书说:「神机营是皇帝朱厚照和大明朝廷极为珍视的宝贝,绝不愿看见它受损伤。」
注:创建於明初永乐朝的神机营为世界最早的专属火器部队。欧洲直到一五一〇年(本章故亊的五年前)才出现西班牙火抢兵的编制。
姚莲舟当时的神情,与他当日独阅华山之时无异;无视压倒数量的强敌,流露出只有尽情战斗时的绝对冷静。
「我们当然不可能打倒朝廷,但却有能力令他们痛楚和恐惧;让他们看见与武当为敌的可怕代价;教他们从此以后不敢再提我们的名字。」
「让他们清清楚楚地知道:武当,不可征服。」
姚莲舟不谙兵学,只是凭着武道的知识与直觉,挪用於军策之上,但却非常正确——要以武当山上三百弟子,击退四千余装备精良的禁军,这是见效最大的战术。
但同时也极端困难。要连续数夜潜入敌营査探,不只必定要全身而退,而且绝不可留下一丝引人怀疑的痕迹——否则敌方马上就会改变储存火药的地点,并且加强戒备,令策略前功尽弃。环顾武当弟子,只有「褐蛇」能当此重任。
——当年公孙清精心重编武当弟子的架构,成立「首蛇道」并选拔「褐蛇」进行特训,证实极具远见。
樊宗经过前两夜的绺验,已经知道神机营储存火药的营账有何特征:与士兵休歇用的大营账隔了一定距离.,帐篷的材质较厚,不容易燃点.,帐外备着许多装满沙子的木桶,以作紧急灭火之用。
再多找一个就够了。樊宗心想。先前两晚他们已确定了七个火药库所在。今夜他这队跟西北方的另一组「褐蛇」,只要各再搜寻一个火药库,九个地点的分布已经平均覆盖敌营,明夜再一气引爆,足以制造全军大乱;神机营的火药被毁,带来的神奇铳炮亦形同沉重的装饰品,失去火器的军士若想再战,就要直接面对武当派的剑锋。
而白刃战,绝对是属於武当派的世界。
——如今只差一步。明夜,我们就在武当山下燃起大蓬胜利的花火!
樊宗如鬼影般从三个巡哨卫兵之间掠过,身手与面容冷静如昔,内里却是血脉沸腾e
这许多年来为贡献武当霸业,「首蛇道」一直退居间影之中,默默看着「兵鸦道」的同门南征北讨,或是「镇龟道」御前献技,享尽无上光荣。
然而这一次不同了。如果突袭成功,武当派两百年来的最大危机就是由「首蛇道」独力击退,而且是仅以「褐蛇」九人之力,打败当今世上最强大、最精良的军队。武当威名,从此震古烁今。真真正正的「天下无敌」。
想到这儿,樊宗忽然忆起武当山上的那第三个副掌门。
——我记得曾经听他说过相似的话……他说:假如不敢挑战朝廷的权威,又如何能号称「天下无敌」……?
樊宗闭目咬一咬唇,极力挥去心里商副掌门的印象,继绡探査火药库所在。
他跟田延和李义琛已约定,只能在营地里搜索六刻,到时就在刚才的分手处会合(「首蛇道」弟子都受过特训,不必靠任何征象,行动时能自己默算时间)。这搜査的时机长度已是极限,否则既增加危险,也未必能赶及在晨光出现之前脱出敌阵。
注:一刻为现代十五分钟,六刻即一个半小时。
樊宗避过好几队哨卫,也曾遇上走出营账解手的兵卒,在黑喑的保护下未被发现。他第四次在掌心写一个「刻」字,也就是已过了半个时辰。余下时间已不多,但仍未探出火药库所在。他只好盼望另外两人有所发现。
就在此时,樊宗终於摸到一个材质格外厚重的帐篷。他心跳微微加速,贴着营账缓缓潜向其正面。从侧角瞥过去,只见营账门前坐着两个士兵,没有打火点灯,只靠较远处的营地火堆照明。樊宗再仔细视察,看见这两人都只带着刀盾,没有佩手铳火器。他们身旁地上放着十来个木桶。
凭着先前的经验,樊宗九成肯定这营账就是另一个火药库。他在心里默记的那幅地圆
上牢牢刻下这位置,同时迈起比先前更轻更静的脚步向后退却,准备返回会合地点。所有侦察已经完成。
——明夜,武当派历史将再添光荣一页。
可是在樊宗还没有离开帐篷五步外的时候,突然听到一串奇特的声音。
像爆竹,但带着更大的爆发重量?来自西北面远处。
樊宗的心,瞬间像沉入冰水之中。
三夜以来的一切努力与准备,在统声中刹那崩溃。
负责西北搜査的「褐蛇」是否被发现和攻击?或者只是某队神机营的士兵疑心下误发?甚至只是意外走火打响了手铳?这已经不重要。
重要的是,敌军因此必将加强警备,并且仔细搜索武当派入侵的蛛丝马迹.,假如禁军将领是擅战的人才,为预防万一必定更动火药库存的布置和守卫……
也就是说,「褐蛇」的偷袭战术,已然破灭。
这一刻,樊宗想起仍然潜伏在武当派里的内奸。难道有人通风报信?可是他们这次行动极为保密,知情者就只有当天「真仙殿」内与会的十几人,还有负责执行的「褐蛇」。樊宗对这所有人都绝对信任。「褐蛇」平日在武当山上的行藏本就神秘,这次潜入任务亦断无理由被武当同门知悉——这亦是姚莲舟决意动用「褐蛇」,而非一般「首蛇道」轻功好手的重大原因。
到底是内奸所为,还是同门失手,樊宗目前实在无法判断。形势瞬息间陷入混乱。如今别说突袭计遨的成败,就连他们几个「褐蛇」能否安然逃脱,也在未知之数。
这是对樊宗决断力的极大考验,就如上次西安极救姚掌门一样。
而他马上就果断做出决定。
——敌人一个火药库恰巧就近在眼前。把握仅余时机,给予敌人最大的伤害!
一旦下了决心,「褐蛇」绝无犹疑,从探子斥候一变而成刺客。
樊宗身影如风,飞纵向火药库的帐门,同时双手已伸入腰带底下。
两名负责守卫的禁军步兵刚刚听到远方铳声,还未确知发生何事,正提起盾牌拔出腰刀来,两道锐风已掠过盾牌的顶缘上,射入二人咽喉,那先后时差仅是一击掌之间。
禁军士兵虽有精良的战甲保护,始终不能完全覆盖身体。在樊宗的暗器神技之下,与练习用的木人击靶无异。
为了减轻重量,樊宗只带了两柄得意的飞剑,主要作近战匕首用,其余都是较轻巧的铁镖,但打在要害上一样致命,两人未及发声呼救,铁镖的绫尖就深深钉进咽喉,他们咯着血,刀盾脱手,穿着盔甲的身体随之崩倒。
樊宗的身法未因发镖而稍有停顿,一口气冲入营账。帐内漆黑一片,他只靠伸手触摸,抓到了帐内最接近自己的一个坛子,猜想定是装戦着火药无疑,马上从绑腿外侧拔出短剑来,捣穿了封口和木塞,撒出火药。
他正要往帐门外撒出一条点燃用的引火线,却已听闻十数双穿着战靴的足腿往这边急奔过来,已甚接近。
已经没有足够时间制造一条既可爆破火药库、又够距离安然逃走的引火线了。只能二者选一。
樊宗摸摸衣襟内收藏的那小筒状的火折子。短暂的一瞬间,他想过用自己的生命换来这次灿破。
但他记起第一夜出动之前,姚掌门说过的话。
「就像神机营之於朝廷,『褐蛇』也同样是武当派的珍宝。」姚莲舟说:「我们的武功,从来没有一门是以死求胜的。除非你们确定已绝无活路,否则就算用你们任何一人去换十台大炮或者一百个禁军,对武当派来说都不値得。」
绝对服从掌门的命令——这原则对「褐蛇」而言,就如刻在铁板上的律法。
樊宗转身冲出火药库,果然看见许多士兵从两个方向赶来。神机营的守备制度果然比一般军队严密,一生变故就有专屣的卫兵往要地增援。
——事实上这三夜里樊宗就见识了禁军的纪律。若非拥有「梯云纵」绝顶轻功,寻常人根本无从侵入这营地。
两支步兵都只穿短装布甲,手带藤盾腰刀,这身轻装显然是在营地里迅速反应援护之用。每边都有两人提着较安全的铁皮灯笼,而且稍微落后,以防误燃火药。
士兵凭着灯光,已然看见倒在火药库帐门前两个战友,还有刚刚窜出来的黑影。两路包夹下,樊宗无空隙可逃。他左手一挥,向南面来的士兵撒出一大把东西,士兵在幽喑中感到迎面洒来一大把像沙子的物事,异常惊恐地呼叫,马上煞步不前。
樊宗乘这难得的空档,就在他们跟前横越而过。其中一个站得最近的步兵本能地朝樊宗的身影一刀横砍过去,但在命中前的刹那,樊宗的黑衣身体如猫般收腹拱背,刀尖自他腹前两寸掠过;樊宗并未停顿,右手反握的短剑同时顺势急划,剑刃准确地切到步兵布甲并无保护的肘弯内侧,割破了筋腱,鲜血在黑夜中喷洒,步兵惨呼下手臂软垂,腰刀落地。
步兵被樊宗惊吓,以为他撒出的是火药,恐怕会意外沾火爆发,走避间就给了樊宗逃走的空隙。待得确定那其实是樊宗在帐门前抓来的灭火沙土,惊慌一转为暴怒,他们马上与另一边的战友合成一队,朝着樊宗追赶:
樊宗奔出两步,身子并未回转,左臂却从下向后摔,手中发出尖锐的破风音!
两枚铁镖以这毫无先兆的奇特手法射出,一枚钉在一名步兵的胸口厚布上,并未入肉;另一枚却刺进另一人脸颊。
樊宗这发镖手法不用眼睛,全以感觉解出,并无十足准头,只为阻吓追兵。中脸一镖虽不致命,那名士兵仍是吃痛掩面扑倒,吓得其他人纷纷举起藤牌保护面门。如此举盾的姿势下,追击步伐更加减慢,樊宗一眨眼就拉开了距离。
樊宗全速奔跑向先前约定的地点,欲与田延和李义琛会合,再一起逃走。
禁军士兵虽然是精挑的健儿,但穿着战甲又提着兵器盾牌,单纯比拚步速的话,樊宗几个起落就能远远抛离。
然而樊宗在营地里却无法直线逃走。四处都听得见铳音和人声而走出帐篷的士兵,随时截住他去路,樊宗只能不断躲避,迂回地在营账之间前进。幸好仍是深夜,樊宗在黑暗中不易被看见,相反地,他能预早看到兵卒带着的灯笼和火把,一一绕过截击。
被惊醒的禁军却已越来越多,渐渐堵塞营账间的通道。樊宗脚下一刻不得稍停,要赶在这围捕网完全收紧之前逃逸。
终於到了最外围的那排营账处。樊宗以过人的夜视力张望,看见田延已经蹲在一堆箱子旁等待;而轻功比樊、田二人稍逊的李义琛,也已经从正北面出现,身后一样带着大群追兵。
三个「褐蛇」训练时朝夕相对,默契极佳,田延看见两个同伴已赶至,马上从躲藏处跃出,向南面的壕沟奔过去,於一离沟口二十余步时双臂同时朝前挥摔!
那沟口前守着四个提着长杆手铳的神机营哨兵,正举起火把察看发生何事,前头突然
闪出黑影,还没有看清是什么,数点寒星已没入其中三人面门,正是田延双手发出的六枚菱镖!
田延如此叠着飞镖一起掷出,威力准头当然不如平日贯注在一镖之中,但睬在眼目、喉颈等弱处,仍令三个神机铳手惨叫俯下!
另一个铳手未有中镖,看见冲过来的田延,急忙把手铳当作长柄的铜锤,挥打向田延额头!
田延却突然在他面前消失。
原来田延乘着奔势就地一扑,身子闪到腰带以下的高度,贴着地面向前飞纵,闪过那沉重手铳的挥舞,顺带以左肩撞击那铳手的左膝侧。正全力踏地挥击的铳手,膝关节哪受得这全身之力从旁冲撞?他膝腿发出筋骨断裂的声音,整个人翻倒落地,痛苦悲鸣。
在田延瞬间清除前路障碍的同时,樊宗和李义琛已然赶至,三人连停下来互看一眼都没有,就朝那壕沟继续奔去。
就在快要窜进那浅沟之前,樊宗却瞥见左后方有一大团火把的亮光,距离他们大约四十步之遥。
火光之中可见许多人并排,或跪或站,手上都举着某种东西。
樊宗从来没有见过神机营火器如何使用,但直觉告诉他非常不妙。
「伏——」
连串不均的爆响之音,比节庆的爆竹沉重猛烈得多。就像虚空突然被撕裂一样。樊宗平生第一次见识了,那陌生的杀人兵器的真正威力。
对於崇信身体与剑锋的武者而言,彷佛突然进入了一个未知的世界。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三十六
神机营乃大明京城禁军三大营之一,是专门掌管及运用火器作战的精锐部队,此独立编制的铳炮固营为当时世界最先进。早在大明开国之际,明太祖朱元璋之战队已经大量应用各种火器;至永乐八年,明太宗(成祖)朱棣远征南f交趾国(今日越南)期间获得神机铳炮的制法而创建此部队,并在后期征讨漠北时派上用场,以火炮配合正规步、骑兵下发挥极大威力,从此成为京军之重宝。
神机营所用铳炮,包括手铳、多眼铳、大连珠炮、碗口铳、盏口将军炮等;至明代中后期则加入从西方获得制造方法的乌铳及佛朗机炮。
神机手铳为单兵主力火器,以铜铸的铳身安装於长木柄前头握持,装填繁复而且缓慢,铳身沉重不能提高至眼晴高度瞄准,以点燃火捻的方式发射,射击时机和准头皆不及后期轻巧的火绳鸟铳。因此神机铳兵必须要整队齐射,方能产生杀敌的威力,后排士兵并同时负责装填火药和铅子,以提高连续射击的速度。
为了加快射击,减少装填所需时间,於是也有多眼手铳的设计出现,其中最有名的是三眼铳,即以三个铳管作「品」字行排列,因应情况可逐管射击,也可以将三管的火捻连在一起点燃齐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