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性扯高僧袍,蹲下来抚摸脚边阿来的项毛,以排解苦闷心情。他露出的左腿上有一道长长的新伤疤,就是先前在密林夜战中被秘宗掌门斩伤的一刀。
「尹前辈……」圆性神色甚凝重:「雷九谛……你要小心。」
尹英峰听了点点头。此话出自入选「十八铜人大阵」的少林武僧之口,份量十足。——何况已经有一个「九大派」掌门栽在雷九谛之手。
这时候另一个比较年轻的八卦门弟子,以本门最着名的灵巧步伐急跑而来,手上捧着的正是尹英峰那柄长得夸张的剑。那双手剑单是剑柄,已经相当於尹英峰的前臂长度。
尹英峰提剑在手,整个人马上像突然变得高大了。
「当然了。」尹英峰将长剑斜背上,离开前微笑向圆性说:「可是同样的,雷九谛也要小心我啊。」
◇◇◇◇
「燕横,再来一次!看招!」
这把女子的娇叱声,在大宅另一头响起来。
声音透过窗户,从外头的院落传进房间来,童静听了露出厌恶的表情,彷佛满肚子都是怨气。
这句话,本该是她说的。
但此际她却要在这房里,喂着颓靡的练飞虹喝药。
只见坐在床上的练飞虹一头白发披散,失去左耳的部位和左眉角仍然包着刀创药,脸孔似乎比以前苍老了几年,没有平日那顽萤似的笑容,只是默默喝下童静递来的药。
他在树林里被雷九谛一刀重创后受到感染,几乎命毕,幸好被尹英峰与八卦门弟子及时救到湘潭治理,然后又得到严有佛的药方医治,已经清除所染菌毒,被斩伤的地方也结痂了。只是练飞虹年纪已不轻,复元能力不似旧时,虽然过了大半个月,还未能活动自如。
童静接过飮光的碗,看着练飞虹,默然无语。她知道年齢并不是练飞虹康复的最大障碍,彻底败给雷九谛才是对他最严重的打击。丧失了武者的自信,练飞虹的身体就像缺了一股无形的气场支撑,影响身体,机能也衰弱起来。
——「个老人受了这样的身心重创,还能不能恢复从前的状态,没有人能说得准。即使那人是飞虹先生。
练飞虹打了个呵欠,神情萎顿不振,全不像从前对什么都跃跃欲试,只是初秋天气却紧紧用被子裹着双腿,半点没有要下床走走的意思。他清醒了已经有十天以上,但除了解手之外,几乎都没有离开过这房间。
童静对练飞虹这副样子很看不顺眼,但也没什么办法,只能等他的伤全好了再说。她把药碗放在几上,这时又听见外头木剑交击的声响,中间夹杂着女子的笑声。童静再也忍不住,走到窗前观看。
只见一红衣一青衣两条身影,在那广阔的庭院转来转去,两人手上四柄木造的刀剑互相打得灿烂。
刑瑛双手一刀一剑,踏着快靴不断斜走,两柄木兵器以崆峒派的独有「花法」,虚实交错地向燕横喂送各种快招。燕横则以模仿「雌雄龙虎剑」的长短木剑一一化解,每消去一招就马上回送一记点到即止的反击,双剑攻防的密度,绝不输给面前这个崆峒掌门的亲傅爱徒。
刑瑛练功时仍是挂着面纱,但不时透出欢愉的笑声,一双大眼晴更是洋溢快乐的生气,就像在玩游戏的孩子,这方面倒跟她师父有几分相像。相反燕横跟这个比自己年纪要大的姊姊锻练,神情却显得拘谨,不敢直视她亮丽的双眸,只是专注地应对那「花法」,但剑招气定神闲,举重若轻。经历了树林中与雷九谛及秘宗弟子的死斗,燕横的剑技和气魄显然又进一层。
——在树林麟杀董三桥之时,他只专心协助同伴杀出重围,并未多想。脱险之后回忆,才对自己的进步感到讶异:换在一年多前於西安,他的武功虽然也不会输给董三桥,但绝不会有这样的绝对自信和气势。
两人对练看在童静眼里,教她火冒三丈。
——他们这个样子,简直就像荆大哥和兰姊嘛!
童静看着,更觉得此刻在庭院里跟燕横练剑的,应该是她自己。她气得无处发泄,抓起几上那个药碗就想往地上摔,但看见练飞虹瞧着自己,拿着碗的手停在半空。
「你看什么?死老头!」童静涨红着脸说:「我不明白,外头那个女人明明是你崆峒派的弟子,怎么是我端药来给你喝,她却在外头玩耍?」
练飞虹似乎连脑袋也变得有点冲钝,好一阵子才听明白童静在说什么。
「没办法……阿瑛她生了我的气嘛。」练飞虹摊开双手说。
当日「破门六剑」在树林外头得尹英峰相救,快马将只得半条人命的练飞虹送往湘潭抢救。这么大队人到达县城,自然很快就引起湘龙剑派的注意。而随着舰天顺到湘潭作客的刑谈和戴魁,马上就跟「破门六剑」会合。
与久未见面的戴魁重聚,荆裂、燕横和童静都甚是兴奋。
「你来啦。」当时荆裂只是这样说。
「嗯。」戴魁也只是这么回答。两人伸出手紧紧相握,其余都不必多说——在你最艰难的关头,当天下间四处都是敌人的时候,有个同伴不顾一切来到你跟前,那已经是最好的答案。
看见危殆的练飞虹,这股热血很快就冷下来。刑瑛一看见那时的师父,脸色就像突然失血。她完全没有跟新认识的「破门六剑」众人打招呼。练飞虹状况最危险那七天,她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候在师父病榻旁。
然而当严有佛到来,并用药稳定了练飞虹的病情,而练飞虹也能清醒说话之后,刑瑛就不再理会他。庞天顺背后向众人解释:刑瑛虽然关心师父安危,而不远千里从平凉赶来,但另一方面也恼恨练飞虹为了收童静为徒而丢下了自己……
此刻童静听到练飞虹说刑瑛如何生他的气,心里就更恨了。
——又不是我主动求你这糟老头来教我的!为什么我倒要为你们两师徒吵架而受苦?
她这时再也忍不住,就想把药碗扔向练飞虹,可就在这时房门傅来敲声。
「……童姑娘,我来探望前辈。」房门只是虚淹,外面的人伸了半边险进来,正是高大英挺的湘龙派剑士庞天顺。
童静突然看见他进来不禁呆了一呆,才急急将药碗收在背后,可是情緖仍未能平复,急急向庞天顺说:「那么由你看着他吧!」然后打开门来抆过庞天顺身边而去。庞天顺想不透她何以这般举动,不禁搔了搔脸颊。
这儿是湘潭县城北部的一座大宅,乃长沙一名姓赵富商的别馆。赵老爷营办长沙、湘潭两地的货运,甚倚赖湘龙剑派照保,因此湘龙派借用它来安置「破门六剑」,赵老爷绝无半句怨言。「破门六敛」居於宅邸深处,从外头街道绝难察知他们的形迹。
庞天顺恭敬地上前,向练飞虹行了个礼:「前辈今天觉得如何?有什么需要的,请随便吩咐晚辈办来。」
练飞虹还是一副懒懒的神情,蜷缩在床上:「我没事……不必特意来探我的啦……」
庞天顺苦笑。他到来大宅,其实并不是真的为了探望飞虹先生。
这时窗外的木剑格击声又再辔起。庞天顺不禁跟刚才的童静一样站到窗前,看见刑瑛笑着与燕横锻练,这次她换了用双手的鞭杆与燕横对战。
庞天顺看了,内心不禁沉下来。他到大宅的一大原因就是为了见刑瑛,可是在前厅等了许久都不见她,原来她在这里跟燕横一起。
看着刑瑛打斗时优美的身姿动作,庞天顺不禁呆住了,脸上失去了往日那种对什么都漫不经心的神情。他抚摸着左掌上那道被刑瑛剑锋所伤的疤痕。
当曰在袁州城与刑瑛结识,并一同来湘潭的数天之间,庞天顺已经被这位个性爽朗的甘肃女侠深深吸引,但自从她跟练飞虹重聚以后,一直没有机会再接近。如今练飞虹已恢复不少,庞天顺却发觉刑瑛对他很是冷淡,跟在旅途上完全另一副模样。庞天顺心想:也许她正跟师父赌气,心情不好吧……
可是现在却看见她跟燕横练武,还笑得如此开怀。
「好了,休息一下吧。」刑琪这时突然收招跃开,向燕横说。两人并肩坐在庭院一旁的石凳上。
燕横放下双剑,微笑看着刑瑛:「刚才练了好多种招式呀……真感谢师姊……」却见刑瑛这时取下面纱,一张脸因为锻练而红通通的,显得更美丽又有生气。虽然右下颔那疤痕是个缺陷,但看在燕横眼里不但没有嫌弃,反倒生起一种令人怜惜的感觉。燕横急忙把目光移去。
庞天顺在窗前远远看着刑瑛的脸,心里跟燕横也是同一感觉。相反的是他仍然目不转睛地眺望着她。
不知是有心或无意,刑瑛一直没有往庞天顺这边方向看过去,似乎没发现他就站在窗口,只是自顾自地跟燕横说话。
「你不累吗?」刑瑛取出一块手帕来抹汗,看着坐得腰板挺直的燕横微笑说。
「没有,早习惯了……」燕横说着时,嗅到刑瑛那手帕熏过的香气,心中一动,本来因锻练而血气旺盛的脸显得更红了。
「我听戴师兄说过你的事。」刑瑛乃关西豪女子,全不避忌的就用自己的手帕去抹燕横额上汗珠。燕横从未遇过这种事,全无反应,丝毫不敢动一动,就让刑瑛为他抹汗。
「你一个人就要向武当派报仇,真有骨气。」刑瑛以欣赏的眼神击着燕横说:「我相信你一定能够复兴青城派的。」
童静偷听到这句,几乎将手中的瓷碗掰成两半。
——她又偷了我的话来说!这话明明是我在临江城那时候先说的!
原来童静逃出房间后并没有离去,躲在后院角落的树后偷窥燕、刑两人,结果越听越是气愤,心里恨死了刑瑛。
——这刀疤婆娘,在湘潭这么多天,别说是说话,连正眼也没瞧过我!她以为自己是什么?崆峒派弟子就很了不起吗?
童静起初还以为刑瑛只是不擅交际,对谁都一样。但自从练飞虹好过来之后,她对许多人都很健谈,就只是对童静视而不见!尤其燕横,刑瑛跟他特别多话说,这几天更一直拉着他练剑,结果童静就没有机会跟燕横学习,甚至连谈话也不多,全因为这个「刀疤婆娘」霸占着他!
另一边的窗里,庞天顺看见刑瑛竟然为燕横抹汗,心头更是沉重如铅。他没有像童静般愤怒,只是感到甚为失落——尤其想到燕横曾在临江城彻底击败过自己。
——也许她……看我不上眼……
正当庞天顺在房间里感到心灰时,外头的信鸽飞入了大宅,因此他完全不知情。刑瑛收起手帕,摸摸自己脸上那道伤疤,垂着眉幽幽叹息。燕横听见便瞧向她。
「燕师弟……你说,我这样是否很丑?你大概不会喜欢我这样的女孩子吧?」
燕横吃了一惊,急忙挥手:「不!不……」
「是不丑?还是不喜欢?」刑瑛灵气逼人的双脾满带笑意盯着燕横,捉弄他似地逗着再问。
「不……我没有……我意思是……」燕横完全不知要如何回答,说话乱成一圑。
「这疤痕,是小时候被马贼砍的。」刑瑛收起笑容,眼睛看着天空:「是那老头救了我……」
一提及师父,她又不说话了,眉头皱着透出怒意。
「刑师姊,你别恼练前辈吧。」燕横看见她如此便说:「你应该也很了解他的性格……」
「哼,那个笨蛋,我当然了解他!」刑瑛冷冷说:「发现了那么一个娃头而已,就以为捡到什么宝物!那小娃娃,我看也没什么功夫可言。」
听到这儿,童静忍不住就要冲出去。
「刑师姊,你这么说就错了。」燕横此时却说:「练前辈绝对没有看错,童静是个很有天分的家伙。我就亲眼见过她一剑废掉了武当派精英的手腕,使的那招还是即学即用!」
燕横说着时,想起这些日子以来教导童静剑法,嘴角不禁流露出笑意,又说:「假如说有天她的剑将会超越我,甚至是荆大哥,我丝毫不会觉得惊奇。」
童静在树后偷偷听到这话,怒意瞬间消散无踪,脸上灿烂的笑容跟燕横很像。她不想让燕横知道自己听见这番话,便悄悄后退离去,走的时候心里仍在回味。
刑瑛察觉燕横的表情,心里有一丝淡淡的妒意。
燕横一想到童静,就省起好几天没有教她,於是收拾木剑准备离开。
「一再跟我多练一阵子,好吗?」刑瑛却央求。
燕横想到,刑瑛远从平凉而来,除了正在赌气的师父之外,在这里没有一个熟人;而「破门六剑」都是生死与共的伙伴,定然令刑瑛更感孤单。於是他点头答应。
「不过我还是得先去看看练前辈……」这时燕横瞧向庭院前那房间的方向,才发现庞天顺一直站在窗前。
「庞兄!你来了?」燕横高兴地上前去。
刑瑛也一起走到窗前,只是神情有些不自然,瞻天望地,就是不肯正面看庞天顺。庞天顺看着他俩过来也是面露尴尬,跟燕横从前在临江城结识的那个豪迈自在的湘龙派剑士,完全像两个人,燕横不免察觉奇怪。
「燕少侠好。刑女侠……好。」庞天顺向二人拱拳。
「庞兄特意来探望练前辈吗?」燕横问。
庞天顺看了刑瑛一眼,只见她还是不大搭理自己,便说:「嗯……其实,还有一件事的。」
刑瑛虽不看庞天顺,垂头瞧着地上的眼睛却亮了亮。
但庞天顺所说并非她心里所想。
「从北面来的客商,今天带来了个非常惊人的消息。」庞天倾瞧着燕横说:「是关於武当派的。」
一听这三字,燕横身体马上散发出微微的战气,连刑谈和庞天顺都感受得到。
庞天顺继续说:「因为姚莲舟拒接『忠勇武集』的铁牌,触怒了朝廷,京师数千禁军精锐大举南下讨伐武当派,现时已将武当山包圆。」
燕横听了,不禁连呼吸都止住,良久无法说出一个字,沉默了好一阵子之后才说话:「庞兄,小弟长居山野,对什么朝廷禁军不认识,只想问:他们能比武当派更厉害吗?」庞天顺摇摇头。
「武当派再强大,也不过是一个武林门派。要跟君临天下的皇帝对抗,不可能。」燕横得知此事,心情极是矛盾:一方面假如武当派真的被朝廷消灭,他的青城派师门血仇,还要找谁去报?
另一方面燕横又很清楚,武当派惹怒朝廷,不是只为了收不收那面铁牌的事,而是因为不愿意成为朝廷鹰犬来讨伐「破门六剑」。
燕横只感到,自己跟武当派之问的宿仇,渐渐变得更复杂难解。他紧握着长短一双木剑,无言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