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这小女孩竟然仍有对抗的意志,雷九谛歪着嘴角笑起来。
——有意思……她太有意思了……
童静的战志也刺激起雷九谛的好斗本能,不自觉在心里默念咒语,脸皮再次扭曲,又开始进入「请神附身」的迷态——当然并非真有什么鬼神,只是他自我催激的想像。
雷九谛散发的凶恶鬼气,渐渐弥漫整个房间。
童静的刀尖微微发抖。
同时雷九谛开口,语声有如梦呓:「没用的……你这样的招式对抗不了我……来吧,只有那一招……摆起荆裂的架式吧……」
童静确实看出,自己的架式正被雷九谛遥遥压制,於是变换出另一个姿势来,将银刀降到腹前,刀尖改为指向雷九请右肘。
然而她的新架式完成前一刻,雷九谛的万也改换了摆法,轻轻松松克制了童静这姿势。童静马上预想到,自己若以此姿式出刀,雷九谛连看都不用看就能把她的手腕砍下来,慌忙又再变化。
雷九谛随着她的动作,在对面不断改变握刀姿式,每一次都先一步将童静的变化破解。童静只感自己一切所学,在雷九谛面前都被一眼看穿。她又惊惧又焦急,竟觉得比赤条条站在这老头面前还要难受。
童静学过的东西已经变无可变,无计可施之下脑袋一片空白,竟自然反过来尝试反制雷九谛的架式。
只见童静摆出的举刀姿势歪歪斜斜,绝非她过去所学的任何招术,提刀的高度似乎软弱无力,颤震的双腿也好像快要站不稳。
但在绝顶高手雷九谛眼里,却看出这姿势的微妙:屛弃了一切外观和常规,只为这一刻战斗状况自然而成的形态。
就像水。
——自从离开成都跟随荆裂他们学武,童静一直就在努力摆脱过往所学徒具外形、华而不实的花巧武功,回归武道之纯粹。在这危急的一刻,她终於做到了,跨越武学人生中一个重大的障碍。
雷九谛看在眼里,不禁惊异。
——这孩子的天赋,非同小可!
但此际雷九谛大半的理智都陷入「神功」的黑雾之中,一心要击败荆裂的「浪花斩铁势」,口里仍然喃喃念着:「没用的……用荆裂的招式……只有那一招……」
童静此刻也是陷於迷惘,雷九谛的语声不断暗示下,果然唤起了她见过荆裂苦练此招的记忆。
那记忆对惘然无助的童静来说,有如溺水时抓到一根救命的木头。她的刀渐渐垂到膝前,双腿蹲得更深,沉着肩弓起背项……
果真模仿起「浪花斩铁势」的架式来,而且竟然有几分与记忆中的荆裂相似。
雷九谛乍见童静这姿势,好像荆裂忽然就在眼前,刺激出他的杀意。意识一下子完全跃入深渊,进入「神降」之境。
瞬间,他的脸容犹如厉鬼。
杀气完全笼罩全身发抖的童静。
雷九缔本来只想迫使童静泄露「浪花斩铁势」的细节,并非真要危害她,但此刻却在童静牵引下失控,杀气填塞胸中,任何一刹那都要爆发——
就在黑暗完全蒙蔽雷九谛的心眼之前,他悬然又再感受到那股暖意。
眼前童静的身影,彷佛散发着光芒。
凭着这光,雷九谛的神智在最后关头勉强从深渊中跃出。
他仰天狂嚎一声,整个人半跪下来,本就不太健康的脸显得更苍白,豆大汗珠冒在额上,就如经历一场苦斗。
童静感到雷九谛的杀气散去,自己也放松下来,这才仔细观察雷九谛,看出他状甚痛苦。她虽不清楚雷九论刚才经历了什么,但知道自己在生死边缘走了一回。
看到雷九谛为了执意追求武功,把自己弄得如此疯疯癫癫又痛苦,童静忍不住对这位秘宗掌门怜悯起来e
「其实……」童静这时也蹲在雷九谛面前,轻轻将银刀放到地上,另一手支着膝盖托着腮说:「……你不要跟荆大哥打,可以吗?」
雷九谛平日视线游移不定的眼晴,罕有地定定凝视童静。
「我们『破门六剑』跟你秘宗门之间,本来就没有什么深仇大恨。没错,你的好些徒弟死了。可是两次都是因为你们要来杀我们呀!又不是我们求你秘宗门打的。一
「那朝廷的什么诏令就更无聊了。里面写的『破门六剑』罪状全都是假的,不信的话,湘龙剑派和巨禽门那些人都可以作证。更何况我们这些草莽中的武人,这么多年来何曾受过朝廷官府的什么眷顾?还不是好好地把武艺一代代传下来?挂着一面御赐的金牌铁牌,能令自己变得更强吗?」
雷九谛听着这个年纪小得足可当他孙女的少女教训自己,没有打断她半句。以他平生偏狭的性格而言,如此耐性已是奇蹟。
他等童静把这番话都说完,然后冷冷响应一句:「你说这许多理由有何用?练武之人比试决斗,还要理由的吗?」
童静一听,心里一凉,又再想起雷九谛亲毙徒儿的事。她凝然明白:雷九谛在湘潭城里「巡棺」示威,说要为弟子雪仇,都是假的,他才没有这么爱惜关心门下;大闹一场,求的只为一败「破门六剑」,洗刷自己在树林被击退之辱。那求胜的强烈慾望,与武当派无甚分别。
——而算起来,荆裂也是这样的人。
童静没能反驳半句,站起来正想离去,不料雷九谛又说:「要我放弃与荆裂一战,也非全无可能。除非拿一件我认为更有价值的东西来交换。」
童静甚感意外,却发觉雷九谛的眼晴盯着自己,更在她身上来回打置。童静感到一阵寒意,不知道这狂人正在打什么主意,手臂不禁抱在胸前保护自己。
雷九谛带着阴气说:
「你得拜我为师,并立誓全心全意修习我传授的一切武学。」
童静惊讶地瞪着眼晴。
雷九谛这时也从半跪站起来。他左手往地面遥遥一招,袖里的细管撒出细丝来,勾住童静放在地上的银刀,他紧接左臂一拉,有如施展隔空取物的法术般,将银刀吸进掌中。
「你这三天来也看见了,我练功是何等艰辛凶险,完全是拿自己的魂魄作赌注。」雷九谛双手挥转,将双刀归还入左右腰间鞘里:「数年来我从地狱火海走过来,才练成这前无古人的『神降』绝学,固然是要剑试天下,以之击败武当派;但同时也有另一件事悬在心头,就是担忧这难得的武学后继无人,在我死后就此断绝。」
「本来对於传承之事,我一向并不热衷,只是顺其自然。但最近有四件事情令我改观:第一是我资深成名弟子董三桥,竟然被青城派区区一个残存的十几岁门人所杀,就算我自己多强,这一耻辱永难磨灭;第二是看见练飞虹如此热心培养你作传人,我就更不想被那可恶老头比下去;第三是听闻武当派正被朝廷大军攻打,看来凶多吉少,要是姚莲舟死了,我空有最强武功,而没了印证的对象,岂非得物无所用?如能将它传下去,后世自有更多机会证实,我雷九谛所创之秘宗『神降』,乃天下第一的奇功!」
童静听着,只觉雷九谛虽然癫狂,但心思明晰,并非莽夫一名,因此才两次偷袭「破门六剑」都得手。
这已经是继练飞虹之后,第二个武林宗师开口明说要当童静的师父,却又一个比一个还耍古怪。童静完全没想过雷九谛有此要求,只是感到可怕。
「你刚才说……有四件事情……」童静胆怯地追问:「那第四件是?:…:」
「第四件事,是刚才发生的。」雷九谛那充满慾望的眼神,直视着童静的眼睛,又再感受到她目中活现的灵气。「刚才我终於明白,练老头为什么执意要收你作徒弟,连掌门也不当。把你抓回来,是我正确的判断。」
他双手把着腰上刀柄,轻轻喟叹一声:「枉我秘宗门下弟子过千,却全是不成器的家伙,恐怕没有一个能将我『神降』之技练到极致——不,还有一个韩山虎,算是块材料,大概将来有机会练成,但我也不是十足肯定。」
「可是你……我不知道怎样解释,也有点不想承认:要是你愿意跟我潜心修练,五至七年之内,必然大成;以你年纪,将来也很有希望超越我,甚至将这『神降』功法改良至更高境界!假如能够换来你这么一个关门弟子,荆裂那个家伙,我倒可不再理会。我死去那些徒弟,也都不算什么。」
这般毫无保留的褒奖,要是说的换着别人,童静此刻定然乐不可支,但她此刻听了,只是沉默不语。
雷九谛见她竟无反应,微显愠怒,但他心里期待童静答应,竟然罕有地忍耐着。
童静听这话后,心里一片混乱。要是换作平日,她当然丝毫不用考虑,断然拒绝。她与荆裂、燕横和练飞虹等同生共死,情谊已根深柢固,一心就要跟他们学武;这雷九谛行事疯癫,对弟子门人又甚残酷,随时弃如敝屣,喜怒无常,这「神降」武学又如此邪门,损人心性,她怎愿跟随他修习?
但在这关头,荆裂的伤势能否及时复元,无人能够确定,与雷九谛一战实在非常凶险;假如她拜一个师父,就能消去双方仇怨,那也很划算。
——哼,反正到时我不用心学就行了……他见我学得不好,说不定一年半载后就把我放走……
然而同时童静又不免对雷九谛的武功有所仰慕。自离开成都之后,雷九谛是她所见最顶尖的高手——姚莲舟在西安时中了毒不算;波龙术王与他相距不远,但童静感觉还是雷九谛比较可怕一点;在「盈花馆」屋顶时的锡晓岩,或者一年前未受伤的荆裂,皆可与雷九谛一战,不过胜算不高。
——如此高手,我却有拜他为师的机会。
雷九谛武功路数确实偏邪,但童静又记得荆大哥多次评论过武当派参学物移教秘法的事,他说过并不认为武艺有正邪之分,只在於你愿意为它付出多大代价……
童静想,就算不跟雷九谛学那种神神怪怪的邪气功夫,跟着他仍必定学得到许多厉害东西,说没有丝毫心动是骗人的。
——这么就可以让荆大哥免於一战,他还要等待兰姊回来的啊……
——可是跟了雷九谛,那不就意味我要与燕横分开吗?……
一想到燕横,童静心里更混乱。
当天童静自愿当人质,雷九谛就已见出她与「破门六剑」的情谊,心里觉得要她拜自己为师,离开那些同伴的机会并不大;此刻见她竟有犹疑,已是大喜过望,也不想马上逼迫她,免惹她反感。
「你先考虑一下。反正距离决战,还有好几天。」他故意淡然说:「这几天你也可以照常来看我练武。就让你更深刻了解,我此战必胜无疑。荆裂的性命,就在你一念之间。」
雷九谛说完,又在地上盘膝打坐,陷入另一次冥想。
童静满怀不安地看了雷九谛一阵子,就推门离开这练功房,心头彷佛缠结着许多丝线,无法理清。
她垂着头在走廊步行了一段,正要回自己房间,却察觉旁边一根柱子之后有人影,一看之下不禁脸红耳热。
那儿站着二人,正是雷九谛那名仪表不凡的爱弟子韩山虎,正从后搂着一个山西支系的女同门亲热,韩山虎一只手更已伸进师妹的衣襟之内。那师妹本已露着迷醉表情,赫见被童静撞破,慌忙隔着衣服抓住韩山虎的手。
「对不起……」童静见韩山虎竟毫无愧色,还微笑回视自己,不禁脸红耳赤,急步逃离。
韩山虎目送她离去,脸上笑容消失。
「韩师兄……为什么……」那师妹问:「你不是去见掌门的吗?怎么又跟我……」韩山虎却彷佛没听见她的话,只是看着童静的背影。
先前雷九谛与童静的对话,他都在练功房外偷听了。
韩山虎本来不过想向雷九谛问安,却在房外隔着一条走廊处,就听见童静在里面说他好奇两人能有什么话题,虽知师父警觉甚敏锐,但仍冒险潜近房门偷听。
结果却竟听到师父这样的话。他的心冷下来了。
才一年前,当离开山东时,雷九谛曾经亲口这样对他说:
——山虎,将来的秘宗掌门,是你。
然后今天,自己在师父眼中,竟不如这个本是敌人的娃儿。
——他甚至没有察觉我在外面……可见他多么看重这丫头。
——连董师兄的仇,他都可以不顾,我们在他眼中,到底算是什么?……
这时他怀抱中的师妹痛苦挣扎。在瞧着童静背影时,韩山虎不自觉捏着师妹的咽喉,那力量大得她连一丝声音都叫不出来。
——跟随师父修习「神功」,同样也令他理智容易失控。
韩山虎放开手来。那师妹惊恐地挣脱他怀抱,抚着痛楚的喉颈瞧了他一眼,马上逃跑。
韩山虎没理会她,仍然看着童静消失的方向。
—毁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