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为了证明自己胜过小六。他确是我旳好朋友,但我无法忍受他比我还要强。
一想及此,他胸膛里原本燃烧的慾望瞬间冷下来,换来的是一片混乱。
——那么我现在想抱小妍,是否也因为她是姚莲舟所爱?其实我并不真的这么喜欢她?……
殷小妍未能感受他心里的变化,仍低着头等待他开口说话。可是良久对方仍然沉默。她察觉有点不妥。
「小英……」她转过头去看侯英志,却发赞他面容肃穆,半点不像刚才大胆邀请她出来时的表情。
侯英志没看她的眼晴,手掌把着腰间的剑柄,从石凳站了起来。
「对不起,我忘记了。」侯英志仰首长吸一口气,才说:「我上武当山来,不是为了这种安逸时刻的。」
他说完就迈步离去,留下失望的殷小妍呆呆坐在原地。
她心里只是想着:
——明天他大概不会再来了……
殷小妍失落地坐在「养正馆」外许久,直到听到旁边小路上有脚步声,这才回过神来。
那名「首蛇道」弟子是故意弄出足音来的,以免惊吓了正想得入神的殷小妍——以他的轻功,就算攀上她头顶上的竹树,她也无法察觉。
「殷姑娘,掌门请你过去。」
殷小妍随着那弟子返回「遇真宫」时,心里仍旧满是侯英志的身影。
当殷小妍踏进「真仙殿」时,却发现姚莲舟正在跟两个道士谈话,甚感惊奇。
本来看见道士并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情——假如是在普通的道宫里。武当派早已还俗多年,弟子无一修道,殷小妍上武当以来,更从未见过山上其他道观的道人来访,只会在山路偶尔跟他们碰上。
这两个道士跟前却有奉茶,显然是武当派的客人。
「镇龟道」弟子陈岱秀也陪侍在侧,似乎姚莲舟正在跟他们商议些什么事情。殷小妍更观察得出,姚莲舟对两个客人罕有地颇是敬重。
两人一身道服都非常朴素,道冠上没有任何饰物,皆是四、五十岁年纪,相貌清痩,眼神有力之余却又不似武当派武者般锐利,举止似比一般道人稳重。
这时四人看来已谈完,从蒲团上站起来。姚莲舟竟首先向两个道士拱手,略略垂头敬礼。
「感谢。」
「这什么话?」看来比较年长一点、左脸颊上带着一颗大痣的道士回礼说:「我等同气连枝,这是分内事。」
三人叙礼告别,陈岱秀领着客人离去。同时又有武当弟子将东西奉还两名道人。殷小妍一看又是大奇,那物事不是别的,竟然是两柄长剑。
——这两个外人竟然能带着兵刃进来「遇真宫」,而且直入「真仙殿」!
殷小妍不识武事,否则她更会看出两名道人的佩剑形制,跟武当长剑甚是近似。客人离去之后,殷小妍才从大殿柱子后出来。姚莲舟仍在目送两名道士的背影,看来
「他们是……?」殷小妍不禁好奇地问。
「从前是武当派的。在我师父那一代的时候。」姚莲舟回答。
这些道士正是当年公孙清还俗改革武当派后不满离开的同门,遭逼走后先是寄居於山上另一道宫「玉虚宫」,后来另立「云罗舍」,继续修学道术,也仍然兼练武当派原来的道门武学,只是相比武当派并不繁盛,如今只余三十来人。刚才这两名道士,按辈分应是姚莲舟的师兄,那个脸有大痣的道号灵明子,正是「云罗舍」现任掌教道长。
殷小妍以往也听过姚莲舟述说武当的过去:「我记得你说过,二十多年来武当都没再跟这些旧同门往来,怎么……」
姚莲舟这时才瞧着殷小妍,牵起她手掌,好像要说一件不容易开口的事情。
殷小妍在妓院长大,不是脑袋空白的傻瓜,把事情联想起来,马上明白了。
「你要送我走。」
「不只是你。」姚莲舟说:「还有武当派的女眷、孩子和不能动武的同门。『云罗舍』的道人看在昔日同门份上,已经答应收留你们。他们的房舍建在更高处,朝廷的军队不轻易攻上去,你们可暂保平安。」
——武当派得罪了朝廷,山上其他各道宫本就跟武当派无甚交情,对他们惹来大祸更甚反感,又因山脚被军队封锁受连累,自然都不会帮忙收容武当的亲眷,姚莲舟只得向这些前武当同门求助。
「你们明天就走。」姚莲舟又说:「我已着人吩咐芸妈替你收拾。」
殷小妍听着,一股寒意自背项生起,身体不禁微颤。姚莲舟要将不能战斗的人先送走,只有一个原因:
武当派的武者军团,要留守「遇员宫」,与神机营一决死战。
「为什么?……」殷小妍从来没有干涉姚莲舟掌管武当的事务,但这刻再禁不住,身体无力得快将崩溃,以哀求的语气问:「为什么不一起走?」
就连不识军事的殷小妍都明白:神机营最难就是登山进攻。武当派如果放弃「遇真宫」,上高处暂避其锋,禁军难以讨伐,旷日持久之下,总有一天要退却,其时武当等於不战而却敌;就算禁军真的追击,最坏情形下武当弟子仍可翻山越岭,逃出武当山范围后才相约集结,再作他图。
假如这仅仅是两军交锋的战争,兵力悬殊之下,这确是最佳的选择。
但这一战的意义并不止於此,而是关乎武当派的气节与原则。
「幸存」,并不是武当派的生命信念。要是只为了平安苟活,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有必要走上一条如此严峻的路途。
与禁军交战以来,姚莲舟经常都征询师星昊与叶辰渊两位副掌门——实际上也是他的前辈——的意见。唯有这个决定,是他独断所下。
——最难下的命令,就该由我一个人承受责任。
当他将这决定告诉师、叶二人时,他们没有显露出任何意外的表情,彷佛一直就在等着姚莲舟说这句话;叶辰渊马上从「真仙殿」存放宗卷的密室找来「遇真宫」内外地势图,准备筹划迎击的战术;师星昊则立时提笔写了一封信,吩咐陈岱秀带着往「云罗舍」拜访。
「我只有这个选择。」姚莲舟向殷小妍说:「维持今天这个武当派的,是一股不屈服於任何人的『气』。面对敌人而选择逃亡,没错可以求存;但即使他日能再集结,我们亦不再是狼群,而不过几头丧家之犬,绝不可能继续追逐『天下无敌』的心愿。身为武当掌门,我不可能选这条路。」
姚莲舟说时连手掌都在发热,但却无法令掌握中殷小妍的手暖过来,她的手依旧是冰冷僵硬。
「我不明白……你是掌门,不是应该为弟子着想的吗?你这么做岂非带他们……走上不归路?」
不论胜负,许多武当弟子都将因为他这个决定而死去——姚莲舟对此十分清楚,也从未心存任何侥幸的想法。
然而姚莲舟有绝大的信心,他们会毫无犹疑地跟随。从这个月来的气氛就感受得到:武当弟子迎战神机营只有兴奋,无人畏缩不前。
身为武当表率的姚莲舟,当然了解他们心中所想。
「与朝廷纠缠虽非我们的本愿,但对方既然找上门来,我们亦不会退缩。历来从没有一个武林门派,能够击败如此规模的敌人。这荣誉将要比无敌於武林还要高。这一战,我们将记载在史书上。」
「我不明白!」殷小妍摇摇头,眼眶已有焦急的泪水:「敌人可是皇帝啊……整个天下都是他的!打胜了这一仗,他就不会再派更多军队来吗?」
「师星昊曾经在皇城见过他,深知他的脾性。」姚莲舟解释:「他是个只喜欢强者的家伙。我们这一战若能重创神机营,必将震动朝廷之余,也会令他折服。其时师星昊将独自再次上京,向他表明我武当派不能接受『御武令』的立场,重申只想与朝廷互不干犯。师星昊说过,有七成的把握可说服皇帝。」
「要是还不行的话……也没什么关系,我们就继续打下去。」
姚莲舟的豪言壮语,却半点无法打动殷小妍。她回想那天在西安「盈花馆」的幽暗房间里,陪伴中了毒的他孤剑力抗群雄的情景。那时候他的豪迈,还有在危难中仍对她不失关切的温柔,确实令她深深爱上。
如今姚莲舟面对的,是更要艰辛十倍的困境。可是殷小妍却无法再次欣赏他的豪情。她完全无法理解他的选择。
「我……我不知道……」
姚莲舟瞧着她的脸。他虽不懂讨人欢心,但也不是个冲钝的人。这阵子他察觉了,自己跟小妍之间有一道无法言喻的隔膜。可是在这非常时期他却无从分心去化解。此刻他只能将她的手握得更紧。
「对不起。一这三个字姚莲舟只会对天下间一个人说。「我刚才说过,身为武当掌门,我只有这个选择;而你身为武当掌门的女人,也只有接受我这个决定。」
殷小妍垂着睫毛,流泪点点头。
的确,这是从一开始她就得接受的事情。
——可是,我正开始后悔了吗?……..
姚莲舟没有察知她心头的纷乱,只是轻轻将她楼进怀中一吻。两入在那威严的鎏金真武神像之下相拥。
「好的。我明天就走。」殷小妍的脸贴在他胸膛上说:「你放心,那些家眷我会好好带领他们在山上安顿。」
姚莲舟坚实的双臂环抱着她,希望在这短暂的时刻传达最大的安慰。
「我会如常地战胜。然后很快跟你见面。」
殷小妍在他怀中「嗯」了一声。
——然而姚莲舟不知道,小妍此刻心里担忧的,是另一个男人的安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