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三 武当之战 第六章 一羽不能加
神机营兵临武当「遇真宫」,其实已是早一天的事情。
新开拓的宽广山道打通之后,禁军人马及器械也源源而至。数以千计的兵将与军器工事,在这道教灵山的宫殿之外,排得密密麻麻,完全改变了山林的气氛。
负实阵前指挥的将军楼元胜,是个肤色黝黑、身材矮小的男人,绝难令人联想起雄纠纠的武将。但他长年紧皱的眉头,却予人思虑周密的印象。他整个午后都骑在军阵里少数的一匹战马上,为的是居高临下观察与调度一切,不容许丝毫失误。
事实上神机营军队自从开始接近「遇真宫」,就以比平常冲缓的步伐,维持着严密的阵式整体推进,以防给武当可乘之机。
楼元胜如此谨愼,皆因他正是神机营里负责掌管火药的武官出身。储存和管理火药,首要是讲求步骤严谨,所有细节一丝不苟,否则都可能酿成大灾。楼元胜因为这方面表现优秀,才不断在神机营中爬升。掌管禁军的大太监张永今次委他以指挥战斗的重任,正是看上他的专长,要避免神机营在进攻武当此役受到太大损害,绝不容许有上次遭人潜入军营、伏击将士的事情再次发生。
楼元胜当然非常明白:神机铳炮军象征了朝廷的尊严。能否尽诛武当派武者尤是其次;对付一群山川中练剑的野人,假如令神机营发生显着的折损,那等同伤害了大明的威权。
为保万一,在山道开拓到「遇真宫」之下半里以外时,楼元胜就下令负责开道的民夫向两侧扩散,夷平了道宫东、西两侧的树林。这样当神机营摆出障势,三面攻击「遇真宫」时,两翼也无敌人隐藏伏击之危。
只见原本景色苍翠的「遇真宫」外头,树林变得一片疏落光秃,好不凄惨。只有道宫背靠的后山仍然完好。
为了这一着,神机营开路推进的速度延长了最少五天。但楼元胜认为非常值得,更可借之向上司展示自己的能力和心思——在京城当官,这也是个诀窍。
——当民夫开垦到「遇真宫」外一片竹林时,发现一具已腐坏多天、遭飞鸟啄食得体无完肤的屍体。他们并不知道这正是武当派里的锦衣卫内应……
大军抵「遇真宫」外围后,楼元胜一直派员观察道宫内的情况,只见确是人迹渺然,与先前内应飞鸽传来的消息相符:
——武当派已然弃守宫门,逃上深山。
虽然得到锦衣卫传来这确盘军情,又有眼前死寂的「遇真宫」为证,楼元胜还是不能完全放心。大军三面前进,终於包围到「遇真宫」门前时已是傍晚,为免敌人乘夜生乱,他下令各阵线保持距离,严密紧守,等待黎明天亮才收紧包围攻进去。
楼元胜还派了数名身手利落的斥候,夜里爬墙潜入道宫察看,结果探査过道宫前后数座殿室,也未发现人踪。
楼元胜旗下将领也都抱怨:明明一座空空如也的敌寨就在面前,为何却像傻瓜般包围着无人之地,冲冲不去进占?
——当然他们心里还想着,快点住进「遇真宫」里,今夜可以睡在高床暖枕,不必再席天幕地地吃苦。
楼元胜却不为所动,坚持等待天亮,只因他深知:占领「遇真宫」,此战已等於取胜。散逃的武当派就如丧家犬,继续追剿他们将是锦衣卫及地方军的责任,而非神机营所长。楼元胜想:稳占「遇真宫」问京师报捷之后,大抵一个月即可将道宫交予本地的卫军守备,神机营则可安然班师回朝领赏……
对他而言,这是最好的结局。想到大半个月前那初次咬战,楼元胜实在不想再面对武当这群疯子。
他知道自己的部下也不想。
此刻已是深夜过半。楼元胜在帐篷外坐着,只卸去上身战甲,一手捧着水碗,仰头看天。黑夜月明天朗,没有半丝要下雨的迹象,对神机铳炮绝无影响。
他正等待第一线晨光的来临。
◇◇◇◇
在宁静与黑暗之中,身披深色斗篷的姚莲舟盘膝而坐。他与师父公孙清一同创造的「单背剑」横搁在腿上,银白的吞口与柄首圆环没有反射半点光芒。
他并未睁开眼晴,四周是明是喑对他而言毫无分别。呼吸调整至最绵长而深沉。心灵处於最放松同时又最警觉的微妙境地。
身边许多人同时也发出这样的呼吸声。各人调息的深长程度都不一,但并没有互相千扰,反而像合成一首和谐的乐曲。姚莲舟自己的呼息也混在其中。毋须片言只语,彼此却有股兄弟间血气相投的暖意。
姚莲舟莸然回忆起师父。这几天都是如此,公孙清的样子不时钻进他的心坎。
师父将武当派交托在他手上,是否一个错误?姚莲舟想了许多次。最后他只记得公孙清的一句话:
武者,不可欺骗自己。
姚莲舟深信自己做到了,也深信自己带领着武当派的众武者实践这句话。
——然而,我却欺骗了小妍……
一想到这里,姚莲舟原本如铁壁般无隙的心灵,好像在角落处裂开了一道小小破口,自己却不敢去触摸。
虽然说是为了策略,但谎言就是谎言……
那天,当他假称要撤退上山,看见小妍安慰流泪的表情时,他多么希望那一刻自己真的能够满足她。
但是不可能。那将是一个天大的谎言。对她,对自己,对武当也如是。
——这是我的错。我以为爱一个人是很简单的事情。我以为世上所有的事情都能够靠自己一个人的决心完成。原来不。
那天之后姚莲舟没有再见小妍。她真正离开的时候,他也没有去送她。他实在不知道要如何面对她责难的目光——虽然他并没有真的看见她露出了这样的表情。
——其实她会体谅我也说不定?……
一股悔意慢慢在他心里扩散。他的呼吸微微乱了。
其他人听见掌门竟然如此,也都感到意外。
姚莲舟勉力重新聚敛心神。
他在想:到了这刻已经没有关系了。眼前就只有一条路。
——活过明天。然后去看她,修补这一切。这是我唯一能做的。
一股感情在姚莲舟心里生起来了,驱散那阵懊悔。这感情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拥有:就在「盈花馆」的房间里,当他全心全意保护小妍的时候。
为了另一个人而战斗。那种膨湃的快感,是只为自己而战时没有的。
姚莲舟此刻才终於彻底明白,自己爱上殷小妍的理由。
他的呼吸又恢复规律,并带着超越先前的充沛能量。身边众人这才宽心。
「掌门。」
却在此时有一人悄声打破了这美妙的沉默。
姚莲舟身在黑喑中皱眉,并听出是陈岱秀的声音。
但陈岱秀有他说话的理由。
「师副掌门不见了。」
姚莲舟的眉毛皱得更用力。
在这种关头,师星昊为何擅自离去?
姚莲舟思考了一会,只想到一个理由:
——他就是要趁我无法抽身的时候,去做一件不想我阻止他的事情。这样的事,姚莲舟只想到一件。
他脑海里出现后山深处那个人的模样。
◇◇◇◇
师星昊左手提着火把,右手以一杆长缨枪作杖,走进石室牢房。虽然是盛夏时节,洞壁却透着一股阴冷潮湿的气息,好像随时都要把他手里的火把扑熄。
依旧蒙着面巾的师星昊不为所动,似乎这种阴沉的气氛才最适合他。
牢房里也有一点长明的油灯,只是非常微弱。师星昊要走到那囚牢的铁闸前十尺处,才看得清里头席地而坐的身影。
那人影背着他盘坐,此刻将上身衣衫退了下来,露出两边宽阔的肩头。他的骨架甚横大,可是双肩却欠了武人应有的发达筋肌,甚至略为松弛,似乎许久没有锻练。他背上盖着一大把长及后腰的头发,发丝并非笔直,而是鬈曲如云圆,奇怪的是虽然又厚又长,却未予人沉重的感觉,反倒好像随时迎风飘飞,甚是好看。
「是你。」
那囚徒「商师兄」头也不回就说——他从脚步声已经分辨出,来者是师星昊。
师星昊将火把插到墙上的洞孔里,双手提着缨枪,隔着铁闸把枪对准「商师兄」。
「要结束了。」师星昊那带着独有风声的嗓音隔着布巾吐出。「你不需要知道理由。」
「商师兄」身子未动,只是侧过头来,乱发半掩的脸露出一边左眼。那眼瞳极有神采,完全不似是属於一个被幽禁了七年以上的囚徒,目光中透着一种狂野的慾望,似乎深信下一刻自己就能把天下都掌握在手里,无视面前被铁牢与石壁囚禁的绝望事实。
当他转头时,长发也摆到一旁,露出了宽广的背项。却见那背上左右肩胛琵琶骨各穿着一个指头粗细的铁环,环里扣着锁链延到腰身一条厚实的皮带上,再延续垂到脚下。这铁环与锁链,平日都藏在衣服底下,只有「商师兄」脱衣后才暴露出来。
他背项的正中央从后颈到背心,纹着五行细小而长短不一的字体,全是弯曲难愤的物移教符咒文字,远看像是一首无人读得明白的短诗。
师星昊隔着铁闸与对方无法触及的距离,缓缓坐下马步,双手左前右后握着缨枪,摆起「武当锁喉枪法」的架式。这虽然并非他擅长的兵器,但他身为负责培训武当弟子的「镇龟道」之首,又是硕果仅存与上代掌门公孙清同辈的长老,本门武艺的知识自然甚渊博。武当枪法扎击之法本就跟「太极」发劲相近,师星昊的握枪架势一摆开来,那蓄劲欲发的威势,并不输於派内精研枪术的高手。
——更何况摆在面前是个无从逃走的目标。师星昊甚至连瞄准都不必要。
「商师兄」肩胛骨被穿锁,双臂根本难以发力,只能作日常吃饭端碗之类动作,不可能发出任何劲力反击;他亦不能自己脱去这双铁环——伸手勉强够到背后已甚困难,何况要发力破坏它们?假如身体用强力挣脱,两边骨头关节都会撕断,那等於自废武功。
此外那铁链自腰而下,另一头就扣在石室地板的钢环上,长度甚短,根本令他七年来都无法完全直立走动,遑论打拳。这是他肩背肌肉如此衰退的原因e——如此残酷对付一个武者,实在破了武当派的先例。
在师星昊的枪尖下,被囚的「商师兄」有如一头任由宰割的家畜。可是他仍然一副不在乎的模样。
「到了最后,姚莲舟还是不敢亲自动手,结束自己的肮脏丑事,要由你这老不死代劳。」
师星昊面巾上方的眼晴极是冷静,枪尖似乎任何一刻都要刺出去。
可是那枪始终停着。
最后师星昊还是忍不住说话。
「一直留住你性命的人正是姚掌门。我是偷偷违抗他命令来结果你的。」师星昊顿了顿,深深吸进一口气,又说:「就像七年前的事一样,他根本毫不知情。决战前暗中向你下药的人是我。这件不光彩的事,完全是我师星昊一人的责任。」
「假如真有地府,你到了那里也记着我这些话吧,商承羽。」
「商师兄」听了师星昊这藏在心底多年的秘密,盘坐的身体缓缓转过来。奇特的是他移动时,缠在身上那些铁链却只发出很小的磨抆声。这显示了非常诡异的听劲功力——虽然被夺取了发劲杀人的力量,但多年「太极」的柔化感应仍在。连师星昊都不得不惊叹。
在火光映照中,师星昊看见师侄商承羽因为长期囚禁而肤色极度苍白的脸。带着狂气的眼睛底下,两个眼袋仍然瘀黑,就与从前年轻时无异,只是略比七年前松弛,似乎囚禁的生涯,并没有改变他每天只睡一个半时辰的奇特习惯。
师星昊忘不了,正是因为这双饿狼似的长期渴睡眼请,令师星昊更加相信:商承羽是对武当派前途的绝大威胁。
商承羽,当年铁青子征讨物移教所率的「武当三十八剑」里最年轻一人(不管是牺牲者还是生还者),十七岁就从那恐怖的一战里活过来;他亦是公孙清创立「鸦、龟、蛇」三大部之后的第一名「褐蛇」。武当改革后一代的最强天才。
他也是未来武当掌门的必然继承人——至少在姚莲舟武功大成之前是如此。连公孙清都曾这么深信。
商承羽与师父的分歧,却并非始於姚莲舟冒起。
最初是因为商承羽开始大量滥用物移教的药物。当然这些事情公孙清自己本人也做,甚至推广至所有入门弟子都借助「雄胜酒」去催谷练功;但公孙清渐渐发觉,商承羽用药并不单纯为了帮助自己的武功进步,也利用药瘾控制一些同门,召集了巫纪洪、梅心树等好一群人在身边,形影不离如同自己的「亲兵」,在武当里制造了派系。
随着商承羽的武功越来越高,甚至已有超越师父之势后,他亦渐不避嫌,常公然跟公孙清意见相左。其中商承羽最反对的,是师父所订「武当三戒」的第三条。
「什么叫『眼不见名位财帛之诱』?名声、权位、钱财……有什么不好?我们不是要追求最强的力量吗?权位和财富,能够驱策他人,难道又不是力量吗?」
「连追逐、接受这些力量的胆量都没有,还说什么『天下无敌』?还说什么『自求道於天地间』?」
商承羽对着自己一群亲信同门所述说的「天下无敌」,渐渐跟公孙清那套越走越远。
声音自然也传到师叔师星昊的耳中。师星昊提醒公孙清,并劝他将商承羽逐出武当。
「这家伙,将会把武当带上邪路。」师星昊对此深信无疑。
但公孙清拒绝了。武当派改革十多年后,已再无驱逐弟子出门的往例。公孙清深信,只有用武功的高低,决定武当的前途。
「我不能以一己喜恶排除他。」公孙清当时说:「假如到了最后,一个这么思想的人,正正就是武当派里最强的家伙,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