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四 山·火·海 第五章 最强
神机营由太宗皇帝朱棣创设,於「土木之变」遭受重挫之后重建团营,虽然经过历朝腐败之风蚕食(诸如缺伍无从填补,兵役被权贵子弟侵占),早不如初创时健锐,但核心战力仍能维持,操练、装备与纪律仍是明军之最。
然而这时刻,在一场与家国社稷安危全无关系的战斗里,这珍贵的资产却正以惊人的速度损耗中。
楼元胜大将军为求速战速决,本来就将带来的军中精锐布於前部,如今他们却当先受到前所未见的灾厄打击。
这灾难,名曰「武当」。
神机将士先前也不明白,攻进「遇真宫」的那队三千营铁甲军,何以如此恐惧地慌乱逃出,迫使楼将军不惜牺牲下令发动炮击。
现在他们明白了——当武当派的刀剑临到自己头上的时候。
四处逃窜的神机铳兵,很快就判断出有哪个敌人最要避免:在敌丛中一个白衣飘飞的身影。他们察觉得到:那白衣所接近之处,站立的士兵就减少得最快,哀呼的声音却也最小。
——死亡来临之快,令士卒来不及叫喊。
「杀人如割草」,本以为只是个比喻形容,将士们却想不到竟活现眼前。
可是当以为避开了白衣死神行进的方向时,许多士兵又遇上另一股死亡的风暴。
这次居於那暴风眼里的是个黑衣者。神机营上下早就听闻过「遇上武当的黑衣人要逃避」的说法,而此刻战场上穿黑衣的也不少。可是这个非常不一样。那双一青一红的长剑,还有像飞行幽鬼般的身法,彷佛令目睹者体内的血液瞬间凝固,然后就在全身僵硬中迎接那剑锋。即使侥摔未成那水火双剑的猎物,还得再逃避其左右拱卫的另两名黑衣剑士,还有紧随其后那二十余个武当「兵鸦道」武者。没有比看着这群人迎面杀来更接近「绝望」的情景。
从江云澜的冲锋到比刻,神机军前部的中央及东侧阵线已然被捣烂一就像有人插进一把刀子,再不断翻动扭绞一样。
这时姚莲舟已经与杨真如的枪阵,还有更前方的卫东琉及陈岱秀等人合流。
耳孔仍然流着血、听不见四周声音的姚莲舟,走在锋线的最前头,所过之处的士卒,若非死在他的单背剑下,就是被守在他两侧后方的陈岱秀、卫东琉、符元术和尚四郎击杀;仍然提着大战盾的桂丹雷紧随在姚莲舟背后,他尚未有机会在「遇真宫」之外出手——因为仍然没有任何禁军士兵能够突破杨真如那二十八人的两翼枪阵,从后绕击而来。其余弟子则在枪阵之间援护,令整个武当阵势更泼水不进。
至於叶辰渊,则带着文兆、啻谅及侯英志等人来回游击。神机军试一一向姚莲舟等人组织的任何侧后方偷袭,都被他们抢先一步击散。
仅得一百二十余人的武当战队,却结成比神机火器还要精密的一副杀人器械,在十倍以上的敌人间不断制造牺牲者。
从杀出「遇真宫」正门开始,死伤於他们兵刃下的禁军将士已多达三百人,而武当弟子仅有五人阵亡——如此惊人的杀人效率,即使是禁军里曾经戍边的沙场老将,也是从未见闻。
在宁静的世界里,姚莲舟冲过他自己制造的血花继续踏前。没有人知道此刻他的内心是何等平静。他没有顾念被炸成废墟的「遇真宫」;没有想起在壕沟里被杀死的楚兰天或李侗;没有痛惜师父公孙清留下的武当基业……
他心中只有一个娇小、柔弱而美丽的身影。而他知道要通向她,只有眼前这条路。一步一步地挥剑踏出去。
在姚莲舟心里,甚至连对敌人的憎恶与轻蔑也都消失了。朝着他们挥出一道又一道优雅的剑锋轨迹,只不过是必须要做的事情。
为了走出去。为了再见她。
在暴烈的斩杀里,姚莲舟的面容却是无比祥和,甚至带着微妙的温煦笑容。单背剑犹如蜜笔般挥洒,随意而毫不费力,但每次落在士兵身体上时却都产生残酷的破坏。这强烈的对比,令面对他的士兵更感到深刻的惊悚。姚莲舟此刻彷佛是神魔一体的化身。
正是在这等玄妙的心灵状态下,面对数量虽多但武技平庸的敌人,姚莲舟的剑法竟提升到另一个境界。有时一招挥剑竟就能够连续命中两名士兵的致命要害,彷佛是那两人故意排起来,然后把单背剑的刃锋吸过去一样——事实当非如此,而是姚莲舟找到了别人无法看见的出剑方式与路线。
就连在旁边的卫东琉和陈岱秀,在杀敌之间目睹了姚莲舟的剑法,都不禁在心里赞叹。过去他们不是没有见过姚莲舟演武。但是把武当剑术发挥至此,实在是连这两个精英剑士也未曾想像过。他们甚至庆幸自己守在姚掌门的侧后头——没有人想站在这样的剑锋前方。
就在门派面临破败边缘之际,武当武道却达到这前所未见的高峰,这无疑是绝大的讽刺。
叶辰渊假如知道姚莲舟的剑技有此变化,自己却无法亲睹,必然非常遗憾。但当然,他没有这样的余暇。
叶辰渊的双剑,在另一边也突破了自身的极限。透过不断堆栈的屍体,他渐渐将近年修得的青城派「雌雄龙虎剑法」秘技融入本身的武当剑术里。虽然不是最好的时机,叶辰渊仍难掩盖心底的亢奋。
——感谢你,何自圣。把这么好的东西留给我。
死伤在「坎离水火剑」下的士兵要比在姚莲舟单背剑下的较少,只因叶辰渊一直压抑着挥剑的力量。在战场上全力发挥剑技虽然是甚大的诱惑,但叶辰渊同时很清醒:自身的武技固然仍处於全盛期,但四十六岁的身体早过了体力高峰,而眼前还有成千上百的敌人。何况即使他将剑速发挥至最高,这些士兵的寻常肉眼根本来不及看见,叶辰渊只要发挥大约六、七成的劲力和速度,士卒在剑锋前仍是避无可避。因此叶辰渊冲杀时一直保持着平稳的步调。这却令禁军士兵更为惊惧——因为他们更清楚看见这个黑衣死神的来临。
守在叶辰渊右侧的「兵鸦道」剑士唐谅,同样是使双剑的,一向都有接受叶辰渊指导。这时他在杀敌间瞥见叶副掌门的剑法,发现其中有的用剑方法前所未见,似乎是武当剑道中所无,心里颇是疑惑。
另一边的文兆虽然使单剑,但也察觉了这一点。文兆同时也发现,在他身后一众黑衣
同门里,运使着一长一短双剑、刚晋陞「兵鸦道」的那个侯英志,剑法路数竟与叶副掌门这些新剑技有共通之处。
——难道……与青城派有关……?
但现在不是问这种事情的时候。文兆与唐谅继绡专心保护着叶辰渊两侧,三人五剑带来接连的死亡。
侯英志与其他二十一名「兵鸦道」同门,一直紧随着叶辰渊等三人,在战场上纵横杀戮。侯英志已经忘记自己击毙了多少个敌人,只知已到双位数目。其间他还两次在危急中援助身边的前辈,挡住斜里刺来的兵刃。至今叶辰渊所率这队人马仍未折损一个。侯英志身为其中一员,甚感自豪。
——说不定……真的能够就此打赢……
然而侯英志的人生里每次出现新希望时,挫折总是随之来临:当他看着燕小六成为青城「道传弟子」时,心里自信年纪相若的自己也快将紧随,然而青城派随即被消灭;踌躇满志地拜入武当山门不久,却遭到掌门姚莲舟的忽视;好不容易得到「雌雄龙虎剑谱」,与叶辰渊秘密苦练下武艺大进,成为「兵鸦道」级数的精英剑士,武当派却马上陷入如此深重的危机……
这次也不例外。就在侯英志感到战况对武当派有利之时,变化就来临了。
——虽然,这是冲早都要发生的事情。
铳音。
正在战场上把感官提升至最高的侯英志,似乎像有预感一样,在火铳发射的爆音传出之前,他已缩小着身体半蹲,躲在旁边一名敌兵的阴影下。
神机手铳连射声中,许多人中弹倒下。有武当派的,但更多是禁军士兵。
被射击波及的神机兵发出夹杂愤怒与震惊的咒骂:「是谁放铳?」「哪个混蛋下令的?」「这里全是自己人……」
武当战队毕竟冲进了密集的敌丛里,四周都是禁军人墙,这阵从外围而来的铳射,只_中两个武当人,一个腹部中弹无法动弹,另一人左臂血流如注;其余被火铳射中的十九人倶是禁军兵卒,他们等於成了武当的挡箭牌,死伤於己方火器之下。
武当众人受到铳击,也都压低了身姿,唯有失去听力的姚莲舟,仍然挺立在战场上。桂丹雷见了急忙跑上前,举起大盾掩护掌门。
第二轮铳射又响起来,仍然是完全不顾战友生死的射击,这次只有一个武当弟子中弹气绝,另外却有二十二个禁军在铳声里倒下来。
那被击毙的弟子,正是杨真如率领的长枪手之一,中弹时就在陈岱秀身后不足十尺处。陈岱秀回头见了,不禁皱眉。
这样的铳击之下,武当弟子中弹者很稀少,相反禁军牺牲却甚大。但即使如此,陈代山秀深知这转变对武当极为不利:武当派全体只余一百二十人左右,就算每次铳击以一、两个弟子换得十多二十名敌兵死伤,整体战力的损失将极不化算,当武当的人数减少到一个程度后,更会演变成阵势残缺而无法再战;相反以禁军的兵员数目,仍吃得下这样的伤亡。
还有一点:如此不分敌我地施展铳击,战场中央的人数将渐渐稀落,其时武当门人中弹的危险就会大增…….
——对方有个厉害的将领!
陈岱秀如此想。不过他猜错了:率先下令不顾一切发铳射击的,并不是什么将军或千总,而只是个小小的校尉张修。
张修先前逃过武当枪阵的杀戮后,带着残余的铳兵稍微后撤,又将一些因为混战而走散的神机兵召集起来,临时填补编进己队,集得差不多四百人。
张修同时密切注视武当派在阵中冲杀的情况,只见神机军人在近战中完全无力抵抗,就像沙堆的墙遇上潮水一样。
神机营的士气已低落到界限,如此下去,即将全体崩溃。於是张修毫不犹疑,马上将麾下铳兵分成三排。
听到张修下逵放铳的号令时,铳兵的眼晴都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