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列里有一支二十五人的盾兵,负责危急时抵御侵入炮阵的敌人,此刻他们才反应过来,迎上锡晓岩的方向!
当先两名卫兵一手持盾一手提矛,迎面朝着锡晓岩急刺!
锡晓岩朝他们只挥了一刀,以刀背一气就将两柄矛枪击开,那带引的劲力令两名士兵失足向前;锡晓岩乘势冲入,左肘一记猛烈的靠撞,击在左边那士兵的盾上,士兵吃这一记,就像被猛奔的蛮牛撞中了,整个人倒飞向后,撞倒后头数人!
另一名仆倒地上的盾兵,则紧接被锡晓岩一脚踏在胸前,胸骨连同数根肋骨隔着皮甲也被踹裂!
锡晓岩借这踏势上前,长刃左右翻飞,那些乱撞成一团的卫兵,一个个被剧烈的斩击砍倒,其中一人即使及时举盾保护,但在刚绝的刀势之下,盾牌反撞向目己头颅,迅猛的劲力竟令他颈骨折裂!
锡晓岩的单纯破坏力,恐已为当世武林之冠,完全在禁军士兵的常识之外。二十五人的盾卫队迅速减少了三分一。其余卫兵抛却沉重的盾牌,颤抖着双腿逃命。
锡晓岩连天赶路回武当,越野攀山,紧接在千人大军中独自冲杀……他的无匹刀势发挥到此刻,竟然都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彷佛有耗不完的体能。
支撑着他的,除了那股离弃了同门的悔恨之外,还有不断回荡在他心里的三个字:
霍瑶花那句「不要死」。
——当日我若不离开武当山向外闯,就不会认识她;也不会听到这句话……
一想及此,先前那悔意渐渐冲淡了;代之是心胸里燃起的一股令人安慰热暖的澎湃生命力。
带着这股新的能量,锡晓岩的身影,临到众多神机炮兵面前。
此刻士兵们眼中看见的,不再是一个长着半边怪臂的人。
而是一个会行走的噩梦。
◇◇◇◇
姚莲舟茫然独自一人,走在苍茫的战场之上。
这时刻,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孤寂。
四处仍传来间断炮轰的震动。弥漫不散的白雾,令他无从分辨该往哪方。姚莲舟手握.象征着他与公孙清师徒因缘的「单背剑」,一步一步无目的地走着。
眼前甚至看不见一个敌人。遇到的就只有接连的屍体。
没有半个武当弟子在身边。这事实令他感觉一阵寒冷。
身居武道世界的极峰,是一件寂寞的事,然而那种孤寂,跟此刻他感受的不一样。
失去武当派。现在终於成为事实之后,姚莲舟方才真正体会到那意义。他的命是公孙清捡来的;从物移教「试药童子」,到穿上掌门白袍的武当第一人,他人生的一切都在这个地方。
——不对。不是地方。是人。真正的武当派,就是一群人而已。
现在姚莲舟已然彻彻底底失去了他们;而把他们送上这条路的,正是他自己。
可是到了这个时刻,姚莲舟仍然没有丝毫的后悔。要是再来一次,他知道自己还是会这样决定。这决定,也是武当派教会他的。武当的生存之道,本来就只有这么一条。
死亡之道,亦然。
姚莲舟忽然回想起在西安「盈花馆」之时,少林了澄大师向他说过的话:
——刚则易折。武当行事之道,一往无前,将来也许会招来更大的祸害反噬。
姚莲舟心里不禁冷笑。
——可恶,给那秀驴说中了……
即使明知是必然的宿命,姚莲舟还是难抵这最后孤寂之苦。
——一个人……只要给我遇上一个仍然活着的弟子也好……
可是他一次又一次地失望。看见的只有一具具凄惨的武当弟子屍身。
——叶师兄,你在哪儿?……丹雷……岱秀……谁也好……
姚莲舟想着一个接一个名字时,突然有三个字闪现他脑海,顿时教他心头暖热。
那却却非武当弟子之名。
——对……我这一生里,并非只有武当。还有一个人。还有她。
好想、好想再见她一面。
然后在前方远处的迷蒙烟雾之间,一个娇小的身影就出现了。
世上能够令武当掌门姚莲舟惊讶的事情很少。但此刻他吃惊得全身都颤抖起来。
对面出现的,是他熟悉无比的身影。只因他曾经拥抱那身体许多次。
衣衫破损、松发凌乱的殷小妍,踏着一双鲜血淋漓的赤足,现身在姚莲舟前头数丈之外。
姚莲舟一生从没见过什么幻象。幼时为了克服物移教奇药的折磨,公孙清教导他的第一件事,就是如何控制自己的身体与心灵。二十多年来的修练,他都致力於掌握自己的每一寸筋肌、每一条神经与每一时刻的思想和情绪,以达平衡自在之境。无隙可乘的巅峰武技皆由此而生。即使是需要借助想像力的「借相」功夫,他亦完全控制在自己理智的范围之内,从不任其失控。
可是姚莲舟首次无法确认,现在自己眼前所见的殷小妍,到底是真是假。
因为太不可能了。
殷小妍看见姚莲舟,明亮的双眸也瞬间瞪大了。她同样地不敢相信,走到这战场里来看见的第一个武当人,仍然就是姚莲舟。
——殷小妍穿越战场走到这里来,途中竟没有遇上半个禁军士兵,也未受铳炮伤害,实在是非常令人讶异的奇蹟。
从「云罗舍」足下不停一路走来,殷小妍已是筋疲力竭,丢了鞋的双脚每走一步都痛得像火烧。四方修罗场的恐怖景象令她惊惧不已?,耳边的断总炮声每记都震撼她心坎。
可是她仍然走下去。只为了一件事情:
找侯英志。然后跟他死在一起。
如今看见姚莲舟,殷小妍虽然一奇,却并没有像姚莲舟那种恍如隔世的喜悦。因为她心里只有另外那个男人。
姚莲舟加快脚步走过去,同时看见殷小妍正遥遥向他说话。
失去听力的姚莲舟,听不见殷小妍在说什么,也无法从嘴唇的动作读出来。
姚莲舟心想:不管她说什么,也是在跟我说。只要知道这个就够了。
想到这里,他不禁露出罕有的灿烂微笑。
然而殷小妍向他呼喊的说话其实是:
「侯英志在哪里?」
姚莲舟笑着向殷小妍走过去。他只想马上将她紧抱在怀。其他的一切都不再重要——然而就在这瞬间,殷小妍看见姚莲舟身后发生巨大的变化。
姚莲舟披散的黑发,与那袭已然变成淡淡灰黄的掌门道袍,刹那间被剧猛的风卷得扬起。姚莲舟的身体离地向上飞起来,好像被许多看不见的丝线硬生生拉扯出去。
纵使拥有天下无双的「太极拳」听劲与柔化功力,姚莲舟亦不可能卸去这超乎人类力量的冲击。天地彷佛在他眼前颠倒。头脑、内脏和全身骨节刹那承受激烈的震荡,似乎整个人快要从中央裂开来。眼珠因强大的压力充血暴突,继而视力中断。鸟腔内微细的血管一起爆破,鲜血溢进已经窒息的喉间。「单背剑」自无力的手指间脱出飞去。
炮击的爆风在下一刻卷到殷小妍面前,她掩面闭目,再看不见飞到半空的姚莲舟。冲力令她重重跌坐在地上。无数飞射的砂石打得她扑脸生痛。
爆风散去后许久,殷小妍才定下神来,再次睁开眼睛。炮弹落下的位置距离她尙远,未有令她受什么伤害,呼吸平复下来后,她四处张看姚莲舟的所在。
只见那白衣身影就伏在她身后不足七尺处,一动不动。
殷小妍爬起身,颤抖着一步步走向姚莲舟,心里异常惊惧。虽然姚莲舟已经不是她最爱的男人,但始终是把她从妓院带走、改变了她生命的恩人,也是她至今在武当山上曾经最亲近的人。
——而旦不是因为他,我就没法遇上英志……
殷小妍走到姚莲舟跟前跪下来,轻轻将俯伏的他扳转过来。看见他的模样,她不禁又害怕:姚莲舟的脸满是刮破和碰伤,眼目、耳鼻和嘴角都流着鲜血。
殷小妍忧心地探索姚莲舟的脉搏和气息,大是惊喜。
一一一还活着!
殷小妍流出眼泪,不禁俯身抱着姚莲舟没有知觉的身躯。
——我就知道,你不是这么容易杀死的男人!
可是面前又放着一个难题:她要怎么救他走?
殷小妍出身市井,又曾在妓院为婢仆,并不如外表柔弱,那次西安之战,她也曾经背着身材比自己还要高大的书荞姊姊走出「盈花馆」,然而姚莲舟这么一副强健的武者身躯,却要远比书荞沉重得多,而在这空旷的战场上,要带着他逃走更是绝无可能。
无助地跪在昏迷的姚莲舟身旁,殷小妍务然回忆起那天在「盈花馆」的情景:在那幽暗的房间里,在死亡笼罩的时刻,世界只有他们二人。就像现在一样。
殷小妍无法抑止眼泪。这时刻她察觉了,自己对姚莲舟竟是如此无情:能够跟一个人同生共死,完全将自己的生命交托给对方的感觉,在这世上并不是那么常有。
——而我却在不知不觉之间放弃了……
当殷小妍凝视着姚莲舟没有表情的脸时,两个士兵的影子正悄悄自她后面接近。
◇◇◇◇
将姚莲舟蹦飞的那口铁炮,因为发射的力量而向后震退,操作的炮兵协力把炮稳住,并拖回原来的位置。
同时排在旁边的另一台盏口大炮已然装填完毕,随时在长官的号令下燃放。炮队的指挥校尉李康平,心里一直数算着这轮发炮的次数。他想大概差不多了,在这样的联轰下,武当派的人相信已扫除了十之八、九,接下来就该停炮,并出动步兵去清剿残余。
——还有,去救侥幸没死去的自己人……
李康平一想及此,不禁摇头叹息。他估算被己方炮击杀死的禁军,没一千也有六、七百人。这绝对是一场惨胜。
——回到京师后,上面的将军恐怕许多要换人……有的甚至要人头落地……
战事很是短促,甚至还比不上平日操练的时间。但李康平跟部下都感到前所未有地疲倦。似乎面对武当派这些家伙,一个对刻也像一天般漫长。
——还是因为牺牲战友的罪疚感格外沉重?李康平不知道。
部下示意那口装填好的铁炮已检査完毕,随时可以施发。
李康平正要下命令,同时却见前头烟雾之间出现一个人影,在炮口前方的无人空地直线奔来!
人影走得更近,众炮兵看见来者,只觉如目击奇景:个横壮硕厚得有如大铁球的汉子,急奔而来的速度相当惊人,身躯的轮廊在他们眼前迅速变大!
桂丹雷那头像狮鬃般的乱发飘荡着,好像一堆愤怒的火焰。他左前臂上仍然穿着半个已然残缺的战盾,随着奔跑而前后摆动。那壮硕的身躯每一寸肌肉都在动,嘴巴大口大口地贪婪吸着空气,再如风箱般猛力吐出,与平日修练「太极拳」时沉稳舒泰的姿态大不相同,毫无保留地消耗着体内每一点滴的力量。
只要仔细看桂丹雷的状况,就明白他为何如此:他的右半张脸到处插满了炮弹碎片;右拳被炸断了三根手指?,厚重的腹部裂开了一道创口,此刻草草用腰带包紮着,已然被血水染透……
但最要命的是喉颈处。一截木枪杆的碎片,深深插了进颈内,他每次呼吸都有空气从那破口处漏出来——这是桂丹雷要如此大力吞吐气息的原因。
这位武当「镇龟道」顶尖拳士的生命,已然走到最后时刻。
「怎么办?」副手急问李康平。
李康平一时被桂丹雷的模样镇住,没有下令炮阵卫兵上前截击。桂丹雷还有三丈就冲到前面灭e
担当炮兵的从来习惯遥距歼敌,绝对不想与武当派的任何一只怪物碰头;瞧着桂丹雷冲近,所有人都被强烈的恐惧淹浸。
负实燃放铁炮的士兵,想也不想就燃点了炮引。
——把这怪物轰掉!
李康平欲阻止,却见药引已燃点,正在迅速缩短,他与众人慌忙躲避!
——炮弹在近距离打中人体,谁也不知道后果如何,随时波及炮列间的众兵!
桂丹雷却依旧直线朝着炮口狂奔,同时咧开大口狂笑。
心里对武当师门作最后的感恩。
铁炮即将爆发。炮弹若是迎面射至,桂丹雷即使有再厉害的接兵器手法,再加上「太极」「引进落空」的深湛功力,亦绝对不可能接下来。
然而最后一刻,他双足一蹬离地,整个巨大身体飞跳往炮口前!
落下之际,桂丹雷运使平生练就的沉厚拳劲,双手一同击打在炮管前端上方!
铁炮用以锁紧角度的轴承,竟因这一击弯折,整座铁炮失衡前俯!铁炮爆发的一刻,炮口变成朝向前方的地面。
近距离的炮弹爆炸,把李康平和二十多个士兵都卷入,并将旁边五口铁炮震倒,其中两口被破坏废掉。
桂丹雷大半的肉体化为灰尘,与那武者不屈的精魂,一同升上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