锡晓岩驮着他所崇拜的叶副掌门,消失於武当山林之中。
◇◇◇◇
波龙术王巫纪洪最令人畏惧之处,并不是他的剑术与轻功,也不在他的残忍与狂暴;而是人们总无法确定,他这种疯狂到底是真实的性情,还只是掩饰心计的手段。
即连跟随他已久的师弟梅心树,或是鄂儿罕和霍瑶花等亲信,也看不透这个人。他能够跟江西一地的贪官结成贩卖「仿仙散」的周密线网,大做发财的生意,但同时又会随便一句就命令手下去屠村,只为了收集物移教傅说中的「幽奴」;他一些看似无谋狂热的暴举,却原来是经过精密的计算;你搞不清楚他宣扬的物移教义,他自己相信与否;恐怖残虐似乎是他威吓世人的手段,但你又会发现他确在真心享受那时刻……
难以捉摸的动机,无法确定的行事准则,没有底线的残酷……这才是他最教人害怕的地方——不管是敌人还是部下。
波龙术王极少在人前暴露出自己真实的情感。上一次已经是在「清莲寺」,他被「破门六剑」赶到绝境,几乎围攻杀死,情急之下显露出恐惧。
而现在,却是另一次。
当他在浓密的树林之间,看见那久违的身影之时。
巫纪洪远远看见那个上身赤裸的男人,莸然感觉双膝发软颤抖,全身皮膺都因激动而冒起鸡皮疙瘩来。泪水凝聚在眼眶里。
七年来无时无刻的盼望,此刻终於成真。
巫纪洪急忙取下背上那柄以厚布包裹的武当长剑,却因紧张而指头笨拙,好几次才解开胸前的扣结,又几乎把剑弄丢到地上。身为以灵巧着称的武当派前「褐蛇」,这是难以想像的事情。
好不容易把剑抱在胸前,巫纪洪恭谨地一步步走过去,眼晴时刻瞧着前方那人,似乎生怕看见的是随时再一次消失的幻象。
跟随着他而来的两名宁王府护卫,看见平日倨傲狂妄的波龙术王突然变得驯如羔羊,不禁大感讶异。
他们跟许多同伴,在南昌接受巫纪洪的训练已有一段时日,又受到他的药物操纵,早已成为其个人亲兵,对他的行为很是熟悉。巫纪洪即使遇上宁王爷亲自来视察操练,也从不像其他投在王府的食客武士般卑屈逢迎,甚至竟敢在王府里沿用「术王」这外号向下一自称。
——曾经有寄身王府的武者对巫纪洪不满,在宁王跟前出言指责。结果在他的武当剑出鞘后,那人再无说话的机会。目睹巫纪洪武技的宁王朱宸濠,对他看重有加,自亦容忍他的倨傲。
然而此刻,波龙术王面对这么一个赤着上身、下体围着一件褴褛烂袍的男人,姿态竟是臣服至此!
——术王连人马和货物都暂时丢下不管,也要亲自上来武当山,原来就是这个原因……
巫纪洪率领宁王府护卫,在四日前已到达了神机营在武当山脚的驻地。凭着钱宁大人交付的锦衣卫文书,他们得以直入军营,跟早在京城买通的禁军将领接头,接收了一批「废弃」的火器铳炮。
——所谓「废弃」自然是假的,受贿的神机营将领在京城时已经修改了相关纪录,将这批完好的火器列作损耗失灵之物,在文书上已被拆解为其他铳炮替换用的部件,事实上则借这次出兵之便偷运南下,最后悄悄流入宁王府的军器库。当然这等大逆当诛的勾当非同寻常,宁王花费了巨额的钱财方才成事,而居中策划的钱宁亦收取了巨大的好处。
该批火器此刻却仍与大队护卫在山脚小镇等候着。巫纪洪不惜搁下如此重要的货物,
也要亲身上来武当山迎接故人,可见在他心里,这人的份量远比威力强大的神机铳炮重要得多。
两名护卫随着术王上前时,不禁好奇地打量那男人。
他们的视线一瞧过去,商承羽藏在盘卷乱发间的双目马上就对过来。眼神一接触之下,二人只感一股强烈的寒意自脊梁生上来,那可怕的感觉比第一次看见波龙术王那双奇大的眼睛还要厉害。他们被吓得马上垂头瞧向地上。
走近时巫纪洪看清了商承羽的模样,相比七年前分别之际,他察觉商师兄的面貌沧桑了不少。暴露的上身皮肤苍白得可怕,肩胸的骨架依然S,但却比巫纪洪还要瘦削,肌肉明显萎缩严重。此刻不知何故,商承羽袒露的胸腹上满是汗珠。
巫纪洪永远无法忘记,七年前商承羽进入「真仙殿」与姚莲舟决斗时,那副自信十足的风华;如今眼前这张脸,比从前远为苍白,眼晴也好像更渴睡更疲倦,然而蕴藏其中的慑人力量,却并未被年月消磨而失去。
巫纪洪激动极了。假如他是在地上宣扬教义的先知,商承羽就是他的神只。
他在商承羽跟前跪下来,双手把长剑举在面前,以沙哑的声音发出期待已久的呼唤:「商师兄……」
商承羽睨视巫纪洪。接受这等敬畏的迎接,对他而言是理所当然的事。
他伸手接过长剑,解开厚布露出剑柄,将剑拔出鞘数寸。寒光映进他的眼瞳中。再度掌握久违的武当剑,那手柄的触感与钢铁的重量很是熟悉。
然而商承羽并没如巫纪洪想像中那么感动。他甚至没有完全拔出剑来,检査自己的佩剑是否锋利如昔,只是左右略看了看,就马上还剑入鞘,交回给巫纪洪,并示意他站起来。
巫纪洪替商承羽保存这柄剑已久,得到的却是这般冷淡反应,他心里并没有半丝失望——只要是商承羽师兄说的、做的和想的,一切都正确。
巫纪洪收剑站立,这时才发现商承羽身后一株大树旁的地上,躺着一具轻微蠕动的雪白裸体,仔细一看,竟然就是霍瑶花,此刻似乎力竭失神,蜷曲着身子睡在地上。
看见霍瑶花与商承羽都一身汗水淋漓,巫纪洪自然知道刚才二人在树林里发生了什么。巫纪洪虽知道霍瑶花跟着锡晓岩赶来了武当山,但突然发现她独自与商师兄在一起,仍不得不感到惊讶。
商承羽马上察觉巫纪洪有异。
「她不是你的手下吗?」
「从前曾经是的……」巫纪洪回答:「可是……」他不知道该从何解释。
商承羽一听,再看见虎玲兰并未随巫纪洪同来,就知道自己被这两个女人骗了。只是他并不在乎——只要跟将来志业无关的事情,都不值得他多花心思——他向巫纪洪摆摆手,示意不必再谈。
「那以后她就是我的。」
巫纪洪听了点头应允,心里没有半丝不舍。
「商师兄……姚莲舟的武当派,今天要消失了!」巫纪洪微笑着说,同时指向远处「遇真宫」的所在。
商承羽听了,却仍只是淡淡地点点头,就跟刚才拿到武当剑一样。这次巫纪洪不禁奇怪。
商承羽看看巫纪洪身后两旁护卫。从他们眼中,他同样看见服食「昭灵丹」的痕迹,似乎是巫纪洪的亲兵。不过为防万一,还是向巫纪洪投了个眼神。巫纪洪会意,吩咐两人离开,走到听不到他们对话的距离。然后商承羽才开口。
「武当这事情……是你促成的吗?」
「有一点吧。」巫纪洪笑着说。当下他就将自己投身南昌宁王府之事告诉商承羽,包括他在宁王跟前大力举荐「藏在武当山上一个不世出的奇才」。
巫纪洪继而述说,宁王谋士李君元如何借助钱宁的影响力,促成「御武令」风波,并因此导致朝廷讨伐武当派。宁王府从中得到的利益,除了借机买到珍贵的神机火器外,就是招得商承羽出山扶助。
「本来我还认为,可否趁这机会,也招揽一些武当同门加入我们这边……」巫纪洪叹息:「可是我来此途中,遇上锡晓岩师弟——你记得右手很长那个小子吗?就知道很渺茫。他们全部对姚莲舟那套深信不移。大概现在都已经死在禁军的炮口前了吧?真是一群无可救药的傻瓜。」
商承羽听了巫纪洪讲述一切经过,心里在喑自思考。他虽被隔绝尘世已久,但对这等谋略并未失去判断力。
——那个钱宁听来虽然很厉害,但说到他能鼓动皇帝出兵对付武当,似乎有点牵强……其中必然还有什么特别的事情或人物成就此事……
——宁王府这李君元,虽然并非从头到尾操纵策划,但他能把事情导向这个结果,看来是个直觉很强的人……这家伙不简单……
商承羽想了一阵子,再看一次那两名护卫确已站远,便问巫纪洪:
「你跟的这个宁王……他想造反做皇帝?」
巫纪洪重重点头:「事在必行。」
商承羽听了,默然冷笑。
巫纪洪有点忧心,不禁问:「商师兄……我投靠宁王……做错了吗?」「没这事。」商承羽拍拍他的肩:「纪洪,你做得太好了。」
巫纪洪受这一句,又再激动得想哭。
「师兄……此后你打算,怎样重建我们心目中的武当派?」「武当已经过去了。」商承羽说:「在我心里再不重要。」
这话听进巫纪洪耳朵里,异常震撼。
「可是我们……」
「我们就全力扶助宁王夺取天下。」
商承羽说时,那双渴睡的眼晴,肆意地散射出狂傲的慾望光芒,连波龙术王见了都不禁心惊。
「然后到那一天,我们就轻轻松松地从他手上把天下拿过来。」
——大明朱姓子孙,也只是我通向「天下无敌」那彼岸的一条船。
巫纪洪听了为之语塞,然后有点明白,刚才商师兄何以重掌武当剑却如此冷漠。
「你忘记我从前说的话吗?」商承羽又说:「什么『武当派天下无敌』,格局太小。是不是武当派,有没有武当派,真有那么重要吗?」
商承羽伸出手掌,五指缓缓收卷握成拳头。
「把天下都掌握在手里——真正的「天下无敌」,从来只有这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