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四 山·火·海 第八章 擂台
荆裂躺卧在船舱的甲板上,身体与心灵都完全放松,承受着那轻波细浪的摇荡,思想进入了深沉的状态。
从少年开始久经大海漂泊的岁月,荆裂早将舟船视同己家,飘荡在不断的波浪之中,那感觉既教他心胸舒泰,又有些微微亢奋——只因每一次涉足江海,就是人生里新一次的历险,前赴未知的领域,探取前所未得的东西。
而此刻,也是一样。
他轻轻闭着眼睛,想像自己与身下的小船融成了一体,在水波中沉浮起伏。那摆荡似有固定的节律,但总是在你以为抓住了的一刻又突然变更。正是这种不安定的感觉吸引了我,荆裂心想。安稳的人生从来非他所愿。不思一动,於他而言虽生犹死。
——也许因为我本来就是大海的孩子吧。
荆裂失笑。有的时候他确实这么想像。当然他心里知道这是多么愚蠢。不是的,荆裂对自己说。你是某个女人生下来的。只不过偶然把你遗弃在海岸而已。
荆裂从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什么人,也从没有想过要寻找他们。在义荆照捡到他之前,仍是幼婴的他一无所有,也不属於谁。荆裂心底里并不讨厌上天这个安排:当你什么都没有,也就能自由去追求天地间任何的东西。
於是有的时候佌宁愿相信,生下他的就是大海,再给冲上了陌生的海岸。流浪到满刺加那一年,荆裂听一个老船夫说过一个当地的古老传说:大海下面其实住着一个女巨人,她每天都不停地生产,在无间断的阵痛里,她的挣扎扬起了海浪,呐喊的叫声化为了海风,每天诞生下的孩子结果都在海里粉碎,化为千万的游鱼……荆裂很喜欢这个故事。
当然荆裂也知道这个「母亲」暴烈的一面。流浪在海岸诸国的九年间,他不止一次险些葬身狂暴的浪涛里。在那种巨大的力量跟前,自己累积的一切武艺和锻链是何等渺小。然而这并没有令他感觉人生的虚妄,因而放弃了追求之路,相反他在大海里领悟了一件事:凡诞生的终归壊灭;生命的意义不在乎你能把壊灭延冲多久,而在乎浪涛的高峰与低潮之间,你是怎样渡过。
於是他忠於自己这个信念,走到今天。
荆裂张开眼来,看见的是木搭的低矮船盖。从水面折射而来的波光在木板上晃动。
十二月的湘潭不算格外寒冷,但为了保持身体温暖,荆裂身上盖着一条毛毯。他将之拨开,在甲板上坐起身来。
「你醒啦?」一直坐在他身边的怪医严有佛问,那张胖脸神色凝重。
「我没有睡。」荆裂微笑说:「只是费神。」
「也是的。」严有佛点点头:「要是这样的关头也睡得下,那可真是怪物了。」
荆裂却耸耸肩:「真要睡的话,我倒还真睡得下。」
严有佛呆了。但他仔细看荆裂的神情,确实没有丝毫焦虑。这一点没有人能骗得了严有佛,毕竟这么多年来,他已经见过太多面对生死关头或是手足残废的人来求助。没有人能在他面前强装镇定。
——这家伙,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你准备好了吗?」严有佛说着,从身旁一个衣箱里取出一堆黑色的缎带来。
荆裂点点头,脱下了上衣。
在他袒露的胸膛上,左侧心口处有一片黑色鲜明的刺青,刺的是一头踞势欲扑的猛虎。
荆裂的新刺青不止这一处,还有左边小腿近着脚踝的位置,围绕刺着一排汹涌浪漓的图案。
这两个刺青背后都有意义:腿上的浪涛,是纪念他目创绝技「浪花斩铁势」;至於左胸上的老虎,自然是表示将一个名字里有「虎」的人放在心里……
严有佛展开卷起的黑缎带,开始仔细地包裹在荆裂的左肩上。
荆裂两处关节重伤,经过严有佛的「刀针」及药物治疗,加上圆性所传少林「易筋经」的功法调理,以及荆裂自己努力重新锻链之后,确实已恢复了活动及发劲能力。然而两个关节所受的损害并没有因之十足复元,用力过多或过久依然会出现痛楚和酸软的状况。
为了加强两个关节的支撑,严有佛想到一法:以布条绕缠包紮到荆裂身上,减少发力猛烈时关节筋腱所承受的压力和拉扯。
在湘潭林立的牙行货仓之间,严有佛千挑万选,才找到这种最适合的黑缎,既具一定的韧性和硬厚,以帮助支撑关节,但又不致於阻碍荆裂动作的灵活。这缎质拉扯起来还有轻微的柔软伸张弹力,包束在身上更添一种筋骨稳固的安定感觉。
严有佛坚持由他亲自为荆裂包紮,因为只有熟悉人体肌理的他,才能够按部位调节包朿的松紧。只要有其中一寸出了差错,也可能影响荆裂战斗的表现。
——而这一战,即使这么一点点的差距,也随时是生死之判。
严有佛在包紮之时,不断在询问荆裂的感觉,以求包束的松紧最是理想为止。
看着这怪医如何照料自己,荆裂不禁微笑。
「你这般细心,年轻时定然很多女人吧?」
「胡说。」严有佛回答:「谁说『年轻时』?我现在也有很多女人!」
严有佛说着完成了上身的包紮,黑缎带从左肩一直包到手腕为止,整条左臂都封在黑色里,就如第二层皮膺一样。荆裂活动了一阵子,确定丝毫没有感到阻碍,才点点头穿回上衣。严有佛接着又为他包紮右腿膝。
严有佛的心情很是矛盾:他平生很少花如此大的心力医治一个人,然而他数月来悉心帮助荆裂恢复的力量,今天可能就浪掷於一瞬间,为的不过是尝试去打坏另一个人的肉体……严有佛不知道,自己这个医师,在这种事情上的努力到底有何意义。
——唉……医治这群疯子,就是这种结果。我应该早就知道的……
当然严有佛仍然期待荆裂取胜,否则此刻他不会坐在这条船上。
终於把荆裂的手腿都包紮好了。右腿的黑锻带同样缠到脚腕为止,於是荆裂整个人左臂和右腿都包裹成全黑,彷佛某种奇特仪式的装束。
荆裂在低矮的船舱里来回爬行和翻滚数圈,测试包紮是否完妥,并顺道活动一下身体。直到各种方向的活动都完全满意后,他停了下来,向严有佛投以感谢的眼神,然后朝脆外呼唤:
「开船!」
船夫命令手下拉起了锚,开始划动船橹。小船徐徐转弯前进。
摇荡中荆裂盘坐甲板上,掏出一片来自西域、刺满奇特花纹的头巾,包束起一头辫子发。这是湘潭行商从远方带来的珍品。
包起发辫时,脸上现出兴奋的神色,彷裤一个孩子将要去玩很有趣的游戏一样。严有佛看见了不禁又在心里叹息。
把头巾紮好,整理了头发之后,荆裂揭开盖在船舱一角的厚布,把爱用兵器逐一拿起来:裴仕英师叔所傅的雁翅单刀;在南海蛮国得到的鸟首短刀「牝奴镝」;从穷凶极恶的海盗手上夺得的仿制大倭刀;峨嵋长老孙无月的遗物铁錬枪头;跟随他多年的厚木船桨……
荆裂把雁翅刀和鸟首刀各挂在腰带左右,枪头连接的长铁链绕缠在左臂上,提起大倭刀和船桨来,然后踏出有盖的船舱,走到船头上。
湘江面上寒风凛冽,幸因冬季河水下降,波浪并不算汹涌,小船顺利前行,正朝着河岸进发。江上四处泊着大艘的商船,小船在其中缓缓穿越航行。
荆裂左右手各以倭刀和船桨作杖,立於船首最前端,挺着胸膛迎接刮脸的江风。船夫的手下蹲在他旁边,仰视这名硕壮的武士,目中闪现出敬慕的神色。
小船所经之处,停泊的大船上都有水手从船边张望,一看见荆裂就向他振臂欢呼。荆裂未响应他们,只是垂头瞧着船首破开江面扬起的雪白浪花。
再过一阵子,荆裂的生命就可能像这浪花一样,旋起即逝。然而这一刻他没有多想,只是专注地欣赏那激烈浪花的美态。
——男儿,该当如此。
「荆侠士……」身边那水手问:「你……会赢吧?」
荆裂侧头看看他,笑而不语。
严有佛跟着出来,手里拿着一个装水的竹筒,递给荆裂。荆裂接过,按照严有佛的吩咐慢慢地喝下,直至全部喝光,他以圆性所授的少林吐纳法呼吸了三回,感觉那清水的能量流注到四肢百骸。
他已然把身心调整到最顶峰状态。
严有佛接回竹筒后说:「荆裂……我有一个要求。」「我现在能够站到这里来,也是多得你。有什么尽管说。」
「假如你不幸死了……你的屍体送给我好吗?」
荆裂瞪着眼看严有佛。
「没什么的。」严有佛却很自在地说:「我只不过想把你先前受伤的地方割开来,看看治疗得怎么样,以改进我的医术。」
「挑这个时候说这种话,你倒很会激励士气呀……」荆裂失笑。
严有佛耸耸肩:「没办法。医师就是这样啊。」
荆裂大笑起来:「好吧。我死了,身体就送给你!」
旁边的水手听着两人对话,不可思议地摇摇头。
严有佛瞧瞧荆裂身上和手上的兵器,皱皱眉:「带着这么多刀子,你准备都用上吗?」
「当然不。」荆裂把视线转向江面的远方。「我只是不给他一眼看见,我要用哪一件兵器。」
面临这一战,即使是这么一点小小的优势,荆裂也不会轻易放过。用心和头脑作战,一向就是他的风格。
这时他的目的地已出现眼前。
只见江岸之上,临着湘潭城最繁盛的河街处,搭建着一个巨大的竹棚,外围四周与棚顶上挂着许多不同颜色的旗帜与写着大字的布幡,正在阳光底下迎风飘扬。远远可见竹棚外头以至河街沿岸都围满了人群,在等待什么盛事上演。
看见决战的场地,荆裂的笑容缓缓收起来。即使是他也无法不变得凝重。
这是他人生至今最大的挑战。在成都被「兵鸦道」刺客伏击、「盈花馆」屋顶与锡晓岩等武当高手群战、「清莲寺」攻打波龙术王……这些经历相比於今天,都将显得寻常。然而要是能够跨过这一关,荆裂的武道人生,将进入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境界。
「武当猎人」的生命,原来早就跟武当纠总在一起,谁也缺不了谁。
看着那座竹棚渐渐变大,荆裂提着倭刀与船桨的手掌,掌心里渐渐渗出了汗。
他听见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
◇◇◇◇
两个月前某个下午,在湘潭城里商贩林立的正街。
戴魁坐在路旁一家小小的茶馆内,手中拿着茶碗没有动一动,眼睛隔着栏杆看着街上熙来攘往的人群,若有所思。
自从秘宗门人离开湘潭之后,市面又再恢复生机,不止岸边的货仓牙行,城里的商店摊贩亦重新活跃起来。
那一夜「湘渡客栈」大变,秘宗门上下内哄到底何以发生,湘潭人大都不知详情,只知道一夜之间死伤四十多人,次日秘宗门的沧州「玉麒堂」内弟子即雇了辆车子,匆匆把受伤的师兄韩山虎带走,留下其余各地分馆的门人殓葬死者;草草办过丧事之后,余下这百多人亦各自回乡。没有人跟湘潭父老、官府或是湘龙剑派的人说过半句话。就像一切从未发生过一样。
——除了一个秘宗掌门留了下来。
湘潭人都大感讶异:怎么「破门六剑」最后竟救走了身受重伤的死敌雷九谛?不止如此,在他们请求之下,还说服神医严有佛出手救治雷九谛的伤势。
——这么可恶的家伙,让他死掉算了……
这场武林恩怨就以这么突然的方式结束。渐渐湘潭百姓都淡忘了秘宗门大闹城街的事情,恢复正常的作息。
戴魁瞧着这和平的街道,心里想的却是远方另一群人……
这时一个雄伟不下於戴魁的身影踏进茶馆来,脚边跟着一头精焊的猎犬,正是圆性和尙。他手上拄着一根四尺来长的坚实木棍当作行杖。经过那次被雷九谛偷袭一役,圆性再不让武具离身,只是怕自己的铁头齐眉棍太显眼吓到了途人,因此以这稍短的木杖代替。
「我刚才在外头跟你打招呼,你都看不见。」圆性笑着向如梦初醒的戴魁挥挥手,然后朝他的桌子走过来。
茶馆的店家小二跟四周客人,都热烈地向圆性打招呼,圆性微笑一一响应,心里却暗暗觉得有些疲累。他们「破门六剑」等一干武人,在城里到处皆被视同上宾,尤其圆性曾击杀波龙术王的部下鄂儿罕,为本地湘龙派名宿容谅其报了仇,湘潭人对他最是感激。店小二更特意拿来一些肉干,喂给圆性养的猎犬阿来。
圆性坐在戴魁对面,屁股才碰到木凳,热呼呼的茶碗已然送到跟前。
「你不介意吧?」圆性指着桌上半口未动的几碟小吃,舔着唇问戴魁。
戴魁微笑摇头:「大师请随便。」圆性听了咧开围满乱生胡须的嘴巴,拿起桌上的小吃就塞进去。不一会圆性就像风卷残云似地扫除了一半的吃食,再灌了大大口香茶。
戴魁呷着已微凉的茶,苦笑看着圆性的吃相。这么无忧无虑的和尙,真是令人羡慕。
「好吃……」圆性打了个嗝,左右看看茶馆里的人:「这里的人实在对我们太好了,教人太不自在。」
「大师怎么这样说?」戴魁问。虽然圆性并不喜欢,戴魁仍然坚持这么称呼他,因始终顾念他是「天下武宗」少林寺的武僧,不敢失了礼数。
「湘潭人好像把我们当作赶跑秘宗门的恩人了。」圆性喝了口茶接着说:「可是这个天大麻烦,明明就是我们带来的啊!还有,我们『破门六剑』到今天还是钦犯之身,也是多得他们的庇护……在这里住了好些日子,真太令人惭愧。」
圆性提及此事,正关系到刚才他思考的事情,戴魁登时神色凝重。
「大师,你刚才说已经住在湘潭太久……你们以后有什么打算呢?我是指,武当派消失了之后……」」
一说起武当,圆性亦失去平日的豁达,一双粗硬的浓眉皱成一线。
他们在五天之前,得到来自行商口中的消息:武当派已遭朝廷禁军围攻剿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