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1 / 2)

武道狂之诗 乔靖夫 5752 字 5个月前

卷十五 羊与虎 第二章 山螺

入山已是第四十七天。燕横仍然在寻找它的踪迹。

他盘膝坐在一株不知多少年岁的古老大树底下,被错结的厚壮树根包围,身周四方的地上全是雨后腐烂的落叶,传来阵阵令人昏沉的奇特气味。

燕横毫不在乎地呼吸着那空气,他的气息平缓而悠长,就如平日修习青城派的「伏降剑椿」时无异。

平放在腿上一长一短的两根粗壮树枝,随着他腹部的动作微微起伏。现在即使有人路过这深山,恐怕也难以辨别出燕横的身影:他那身原本深蓝色的衣袍早已污烂褪色,跟四周山林犹如融成了一片;淋湿的长发没有结发髻,凌乱地披在双肩和背项上,久未清洁的发丝纠结得像一丛丛麻草;脸孔被泥污与疲劳掩盖,轮廓显得极深刻;穿破了的布鞋早就丢弃,一双赤足全是被山石树木磨出的厚茧,那硬皮被染得又黑又黄,像一对野兽的足爪一样。

这一切燕横全都不觉得厌恶,相反这正是他所希望的:成为山林的一部分。

最初进山时,燕横每天每夜都为林中的爬虫所苦;但如今虫蚁在他衣服间爬进爬出,他已是毫不在乎,依然如冥想入定似的一动不动,只有一双星目却仍睁着,警觉无比地朝树林各处缓缓扫视,身体各种其他官能也全开。

虽然已经许多天没有见着它,但燕横知道它还在,而且必然在不远处暗中窥视着自己。

——我要是它也不会走。

燕横这么想。这座山是它的家。它是这里的王者。遇上我这个陌生的入侵者,它绝对不会轻忽。

一想到它,燕横的眼里就燃烧起狂热的期待。他仍然清楚记得那天与它初次相遇的情景。

那是燕横进山仅仅第六天就发生的事情。在那个雾气未散的清晨,正当他要去河涧取水时,就在半途的茂密树木缝隙之间,瞥见那巨型的身影步过。

那一刻,燕横的呼吸冻结了。

他平生第一次看见这样的生物。它行走时不徐不疾,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动作,可仅仅是那身材与姿态,已足以震撼燕横的心灵。

接着它回头。短暂的瞬间,他跟它四目交接。那双眼目里深蕴的凌厉精气,令燕横心弦颤抖。

然后它就在林木之间消失。燕横只是呆在原地,什么也做不了。

此后这四十天,燕横每日都回到这片树林来,苦苦寻找它的踪影,但始终没有再见到。

——我会等。必定得再见它。否则绝不出山。

一回想起它的眼神时,燕横心里的自保本能就被牵动,右手迅速搭上腿上的长树枝。体内战气一被激发,在他头上大树里栖息的鸟群立时受惊,群起振翅逃向林外天际,拍翼声与鸣叫声在山间回响不绝。

燕横察觉自己失控时已经太冲,手指缓缓放开树枝,重新聚敛心神。刚才它也必然感应到了吧?杀气这么一散发,要再接近它又更困难了。

——我的修为还不够……

燕横经过一个多月的山中生活,明白自己身处山野,对於这里众生而言,就如漆黑中的炬火一般显眼。要再次接触它,或者令它不为意地在眼前现身,唯一的法门,就是把自己完全融入山林。

经这一失控,燕横知道今天又是徒劳无功,只好提起充作木剑的那双树枝,在大树底下站起来,踏着赤脚回去自己居住的山洞。

那洞穴位於面朝东方的一片山壁底下,洞前的树林有一小片疏落的空地,燕横不知道这里从前是否曾被什么猛兽盘踞过。他在洞口用石头和削尖的树枝筑起一道及胸的屏障,以防自己不在时有野兽闯进去捣乱。

燕横轻巧一跃越过屏障——进山至今他已比从前瘦了好几斤——在洞内熟练地打火,燃起了火把后才走进山洞深处。

洞里的柴堆燃烧后,山洞内一切才显得清晰。洞口虽然狭小,深处内却颇宽广,洞壁向上延伸到两、三丈的高度,上方有两个如天窗般的洞口,令洞里不觉郁闷,只是下雨时洞里的地面就变成一个小小的泥浆湖,那时候燕横就只得睡在石头上。

洞里器物甚简陋,除了火堆上挂着一个瓦锅、堆在洞边石上的一些刀具用品、几个装着收集来的食物布包、装着食水的羊皮囊之外,再无什么多余东西,就连换穿衣物也没有半件。

虽然已经生火,燕横却无心煮食,只是张罗一些昨天采来的野果,还有几块风干的野兔肉,就着清水匆匆吃下充饥。

吃完后他抬头看上方的洞穴,只见天色已黑。他坐在燃烧的柴堆前,呆呆地凝视着跳跃的火光,还有偶然从柴枝爆出的星火,默然无语。

——当然无语。还能跟谁说话?

燕横看着火光,回忆自己最后一次与人说话是什么时候。那很容易记起来:就是离开那山村的时候。童静以不舍的目光瞧着他。他轻轻解开她紧握着自己的手,踏上了路途,然后回头说:「我很快回来。」

一想到童静,想到那村庄,那人类的世界……燕横就紧咬着下唇,身体微微在颤抖。太怀念了。他好想跟人说话。谁也好。就算是不认识的村民。说一句就行……

燕横生起独自进入深山修练的念头,是在两个月之前。引发他这想法的,是无意中听闻村民闲谈的一句话:「海阳山之北有老虎。」

◇◇◇◇

燕横听到那句话的地方,是在广西桂林的偏僻山区,一条满布梯田的村落里。

为什么会到了那种地方,得要追溯到两年前的湘潭决战:荆裂在两千双眼睛之前,於湘江畔的大擂台上击杀了秘宗掌门「云隐神行」雷九谛。一刀之间,荆裂已然跻身当世高手之列,名号响彻天下武林,战果震撼之巨,只稍逊於武当派灭亡之事。

其实荆裂与「破门六剑」被朝廷「御武令」动员天下武人缉捕,早就是名人;雷九谛之死,更令他们无处可躲。

这两年可谓武林之寒冬:武当派被禁军神机营歼灭,各门派虽然庆幸解除了被武当征讨的威胁,但同时对於朝廷用如此雷霆手段毁掉一个山中的武林门派甚感心寒,先前对朝廷所发「忠勇武集」铁牌的向往立时冷却下来,看穿这「御武令」其实不过是驾驭武林中人的一副枷锁。

虽然武林各派不再热衷追杀「破门六剑」,但另一边荆裂等人仍然要躲避朝廷的缉捕。尤其在武当之战后,朝廷厂卫仍全力追缉武当派的残余「叛逆」,把分布天下各省的耳目尽开,并且大肆滥捕拷问。一切游走江湖之士,只要形迹稍像练武之士,不管是真有正宗门派过硬武功的武者,还是玩花把式的街头卖武人,甚至是游方的道士,都随时被厂卫视同嫌犯,各地数以百计的无辜武人死於黑狱酷刑之下,并因此引发生了数十宗拒捕武斗,也酿成锦衣卫死伤,令气氛更是紧张。各地武林门派中人,为免与朝廷官府冲突,等间不敢出门远行离开根据地。

「破门六剑」并非害怕与朝廷厂卫或地方官府为敌,真正顾忌的是连累了收留他们的友好——毕竟别人不比浪荡江湖的他们,各自都有家业。他们知道必得离开湘潭,於是匆匆拜别了湘龙剑派众人、八卦掌门尹英峰及其他门派的同道,远走他处。

不过在离开前一夜,他们还要举行一件喜事:湘龙剑客庞天顺与崆峒派女侠刑瑛成亲。

一场险恶风波,成就了这段大好姻缘,可说是最令众人宽慰的事。二人赶在「破门六剑」离去前完婚,一切从简,就是希望由练飞虹主婚,亲自将徒儿嫁出去。

新婚后隔天,刑瑛在离别前把自己爱用的崆峒派飞刀和钩索都送赠给童静。

「静师妹。」刑瑛拉着童静说话,视线却不舍地瞧着恩师练飞虹:「你要好好看着这老顽童,不要再给他出事。」

——练飞虹被雷九谛重创之后,虽然身体和斗志都已大致恢复,但始终没有回到那一战之前的十足状态,刑瑛因此对他颇为担心;而这一别后,师徒俩也不知道何时再聚。

童静虽从未正式唤练飞虹「师父」,但对这句「师妹」并不抗拒,紧握着刑瑛的手,点了点头。

就是这样,「破门六剑」再次回到浪迹天涯的日子。没有湘龙剑派的照顾;没有湘潭大宅的高床软枕,饭来张口;没有神医严有佛的悉心治理……可是他们六人对这些并无不舍,也未曾忧心将来。

这一切安逸生活,本来就不是他们追求的东西——否则当初跟着李君元投靠南昌宁王府就可以了。

何况,他们六个生死与共的伙伴,又再齐聚在一起了。这已足够。

◇◇◇◇

天大地大,却是罗网处处。「破门六剑」经过一轮来往浪游,最后决定南下。

正如从前被江西官府通缉时一样,「破门六剑」在旅途上一直避开官道与大城镇,沿途野宿或只寄居在小村落。各大城府重镇人多繁杂,厂卫耳目线眼亦必多,以他们的气质外表,不管如何装扮,在城里也异常显眼,甚难逃避,故有此方式。

六人花了数月,取道衡州府南下,再往西入永州,到达九疑山。

「破门六剑」进了山区立时松了一口气,只因这地带聚居的南方异族部落甚众,气质不同中原汉人,「破门六剑」混在当中,半点也不起眼。

——看来南下的决定是对的。

「不如我们索性换换衣服吧!」圆性提议时,抓起身边一个山地獞族孩子的斑斓头巾,戴到自己短发乱生的头上,顿时再也不像和尚。那孩子红着脸一拳拳擂在圚性肚子上,圆性却只大笑按着孩子的头顶。伙伴也都笑了。

六人於是向獞族人买了衣服换穿,又购买些布帛货品,扮作一支獐人商旅,果然半点也再看不出是中土武人。虎玲兰的不纯汉话甚至成了伪装。

六人经龙虎关出了湖广省界,进入广西。

◇◇◇◇

此后一年,「破门六剑」都在广西生活,游走於北部桂林、柳州等地。

广西近接南蛮疆域,可谓偏远之穷山恶水,自古是罪犯流放之地,当地汉人又与异族獞人杂处,养成民风强悍,但凡被贬谪该地的汉人官员,皆视为畏途。

偏偏对「破门六剑」来说,南入桂地却是如鱼进水,甚是适应喜欢,且有重获自山之感。广西既与中原朝廷距离遥远,境内亦无什么名门大派,京师下达的「御武令」根本从未传达至此,当地布政使只对朝廷这举动略有所闻。由於路途艰困,厂卫势力亦不愿意追捕到这里,更何况这种地方本来处处满是刁悍之士,要缉捕也缉捕不来。「破门六剑」身在广西山区,再无官府或敌对门派制肘威胁,一下子解除了过去沉重的拘束。

同时「破门六剑」也喜欢上了这里的风土人物。当地人特别是撞族人性情强悍率直,与武人颇是相近,荆裂等人所到之处结交了不少朋友;当地人见这六个形貌奇特、身戴各种兵刃的外来者,亦未大惊小怪,彼此坦诚相交。

当地村镇和獞人部落,偶有不和争执,轻易即演变成武斗,时因小故可酿成百人血战;加上桂地山水森林幽深曲折,容易为土匪流贼匿藏,匪患甚为频繁。「破门六剑」在修行途中曾多次出手,镇压排解武斗,并且十数次助村民剿灭匪盗。

「破门六剑」武艺非凡,生死战斗经验也丰富,即连勇悍的当地人也大为敬服。山区獞人更以土语称呼他们为「六匹虎」。

广西的险恶山水在「破门六剑」眼中,亦成为了与人战斗之外的另一种磨练。对他们六人而言,这地方简直就是个天赐的大修练场。

◇◇◇◇

然而离开中原之后,燕横却渐渐感到迷惘。

——我的剑道,好像迷失了方向。

他当然很清楚真正的原因:武当派已经不在了。

自从踏上修行复仇之旅,燕横朝思暮想都是与武当较量。每一次练剑,他都在心里估量,自己的实力到底跟当日上青城山的武当「兵鸦道」高手距离多远。

可是在他连一个武当高手也没有击败过之前,武当就消失了。

这股空虚,再多的锻链和战斗也难以填补。

他甚至渐渐感觉,这一年来自己的「雌雄龙虎剑法」退步了;那双一长一短的剑锋,似乎不知道该再刺向哪里。

他想了很久,决定去问荆大哥。「破门六剑」中以他与荆裂对武当的仇恨和执念最深,荆大哥会明白的。

可是荆裂失笑摇头。

「怎么会?你的剑没有退步啊!至少我跟你练习时感觉不出来。」

可是燕横听出来,荆裂的话中有些保留。荆大哥只是说「没有退步」,而不是「很大进步」。对燕横来说,自己如此献身剑术,假如没有大进,那其实就等於落后。

——要是武当派的人没有死的话,他们必然没有闲着。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荆裂又说:「你在想武当。燕横点点头。」

「姚莲舟、叶辰渊、锡晓岩……」荆裂说着时远望瓦屋窗外的群山:

「他们确实是生是死,我也不敢说。我自己在南海蛮国,就曾经亲身见识过火器的威力。不管武功多么厉害的家伙,面对那些铳管炮口,还是得讲究时运……」

燕横听时,想起荆大哥曾向他展示腰间那道被佛朗机人火器打过的伤

「但是我拒绝接受他们就这样死了。像他们这样的稀世高手,不该在这么一场没有意义的仗里消磨掉。我选择相信他们仍然活着。」

燕横听了荆大哥这话,情绪不禁激动起来。

「而且别忘了,还有波龙术王那家伙……加上他的师兄……」荆裂说时双拳握得紧紧。

——根据虎玲兰的描述,加上她记忆波龙术王和锡晓岩的对话,众人推敲得出,那个在武当山出现的奇特男人,应该就是武当派第三名副掌门无疑;此人能够如此压制虎玲兰,荆裂估计其武功修为有可能超越叶辰渊,到达姚莲舟的级数。

「还有这样的高手在前头,我们怎么可以停下来?」荆裂拍拍燕横的肩头说。

受到荆裂的激励,燕横心里困闷稍解。但这始终消除不了他剑术陷入瓶颈的感觉。

於是他尝试走到山间散步。明媚的阳光照射得正开始收成的梯田一片金黄。干活的农民在田间休息,间话家常。

燕横走过时,却无意中听见其中一名村民说:

「海阳山之北有老虎。听说已经吃掉好几个走山路的人。」

「老虎」两字在燕横脑海里回响不止。忽然之间好像有些什么在他心里豁然打通了。

他再度回想当天师父何自圣与叶辰渊之战。这次顶尖剑斗的景象,他早就仔细回忆研究过几千次。

其中一幕:何自圣祭起「雌雄龙虎剑」招式时,内心「借相」之强烈,竟然能够影响旁观者,令他们也隐隐感受。

「借相」一直是燕横锻链「龙虎剑」时遇上较大困难的一环。他在青城派已经修习过「火烧身」等最基础的「借相」法门,可是这些年尝试应用在「龙虎剑」上,总是感觉未如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