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五 羊与虎 第六章 虎相
入山第八十八个晚上。
满月的光辉之下,燕横并未如往常在山洞中休息,而是在山林之间漫无目的地徘徊,彷佛孤魂野鬼。
如今的燕横确也像鬼。寒夜之中他将上身衣袍都褪下卷到腰带上,月光把他身躯照映成剑刃似的蓝白色。相比个多月前他又瘦削了许多,两边肋骨都浮现起来,肌肉也变得修长,光影中肌理的陷处显得像斧鏊般深刻,皮肤上冒着薄薄的雾气,整个满布锐角的身形,教人联想起道观佛寺里地狱壁画中的恶鬼。
燕横披散着长发的脸同样可怕。本来就瘦削的脸两颊凹陷,鼻子在月光下好像一座尖峰,双目眼皮沉重,半掩在底下的眼瞳里充满疲倦与不安。
他廿一年的人生里,身体从来没有这般难看。即使是小时候在穷村里生活时也没有。
最近这四十天以来他吃得少,睡得更少。没有生火之后,他吃的都是树林中捡拾的野果,本来就没能充饥,加上在寒天下身体消耗更大,身体就是这么瘦陷下去;寒冷并非令他无法久睡的唯一原因,还有是手边再没有剑的焦虑,脑袋也不断在活跃苦思,令他长期每夜睡不够两个时辰。
这是非常艰辛的状况。可是对燕横来说,身体一切痛苦,还不及没有了剑的心灵煎熬。
从那夜在山洞中决定离开剑开始,他第二天就感受到苦楚。要控制自己不拿剑比什么都困难。日常在山中作息,他手掌摸到的任何东西,不管是一截树枝、一朵花、一株草、一块石头都萌生将之当作剑的念头,劲力和动作轨迹自然就想释放出来,要很集中精神才将这念头放弃。
剑,是他这许多年来人生的凭借。要主动放弃剑,对燕横而言是多么的I那就好像叫鹰鹏放弃翅膀,虎狼不要利爪一样。
有时他甚至会生起幻象,看见「雌雄龙虎剑」就挂在腰间,随时都可以拔出来。那双不存在的剑还感觉变得日渐沉重。他会禁不住伸手去摸,然后发现腰间空空如也。这时他会愤怒和失望,痛恨为什么被自己的心骗倒。然后到某一天,不知是什么原因,腰间那无形的双剑变轻了。他没有理会,最后幻象彻底消失。燕横虽然不知道是什么理由,却知道自己跨过了某个关口。
接着他双手摸到的东西,也没再一一当作剑了。吃和睡都仍然很少,但身体似乎渐渐习惯了这种状况。肉体的能量下降,各种感觉却变得敏鋭起来。山林中一草一木与各样动静,在他眼中耳中显得无比清晰。然后他学懂如何在起居动静间与这片自然融合。所过之处,飞鸟走兽都不再轻易被惊动。
但是到了这阶段之后,师父何自圣的幻象也不再出现在山洞里。这令燕横的情绪很不稳定,有时发狂呼号,有时默默哭泣。
——我到底变成怎么了?…….....
燕横心里很害怕,无数次生起放弃修练马上逃下山的念头,但每次到最后都忍耐住了。
因为他不想后悔。纵使经历着无比的精神折磨与恐惧,燕横却又隐隐感到自己正在接近着什么。只差一步。放弃的话就不会再回到这个距离。
这一晚他原本留在山洞里。满月光芒从顶上那两个洞孔投下来,照得内里石壁一片青白。
每逢这种时候,他就会拾起一片小小的尖石,在洞中的石壁上刻划,就如几万年前未开化的穴居野人一样。他画的时候并没多思考,一切都是当时自然从心中涌出来的念头,再直接传达到手上。有时是一些符号或图画,绘画出剑法招数的路线和变化,那些线条只有他自己才看得懂;有时也会写字:「至诚」、「龙虎」、「叶辰渊」、「知行合一」、「青城山」……许多字词混杂一起,在石壁上彷佛构成一幅复杂的画作。
这夜他又再画壁,心中一片迷糊,只是放任右手刻下一道道线条,没有刻意思考
不久他停下来,退后一步看看那石壁,眼睛瞪得大大。只见月光照射在石壁上,映出十六个新刻的大字:
大道无门 千差有路
透得此关 干坤独步
燕横看了这四句,一身都是冷汗。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怎么懂得这几句,甚至想不起在哪里听说过。是从前在青城山读书识字时学过吗?无意中听同伴或敌人说过吗?还是流浪中经过什么寺庙在里头见过?
更可怕的是:根本没有记忆的几句偈语,他何以会在这种时刻写出来?而燕横重复读着这十六字,心头感到无比震撼。
——似乎这里面就蕴藏着他最渴求的秘密。
苦思不得,燕横感觉血气翻涌,脑袋像要炸开。他受不了,呼喊着奔出山洞,把上身的衣衫扒下来,在月夜山间狂奔。
直到那苦闷消散,燕横才慢下来在山林里徘徊。他没有迷路——在这一带生活了许多天,燕横对每处了如指掌,即使在夜间也马上确认了自己所在——只是不想回到那山洞,面对那可怕的十六个字。
燕横继续孤伶伶地拖着步伐游走。正要考虑是不是要就地躺下来休息时,他突然感觉四周的风不同了。
燕横的头脑猛然清醒。身体进入警戒状态,月光下的肌肉都收紧起来。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它来了。
燕横缓缓转身,在后方远处的树丛间,看见了那追寻已久的身影。
还有眼睛。
夜风中,只闻枝叶摇动声。燕横与那山林的王者,就在此宁静的气氛中对视。
虽然相距尚远,但燕横感觉那双虎目的气魄,正穿透了自己。
一股面对陌生、凶猛生物的恐惧,瞬间升上他的脊髓。
树影之间,那硕大的身影缓缓前行。月光底下清楚可见身上每一道斑纹。
恐怖,但美丽。
燕横全身僵硬无比,双手不禁牢牢紧握,才想起手里并没有剑——我正徒手面对一头老虎。
老虎的足爪一步步踏前,已完全从林木间现身。燕横终於看见它真身,一股激动之情涌上来,暂时盖过了恐惧。
他几乎忘记了,这本来就是他上山来寻找的东西。
燕横密切注视老虎,包括它每一踏步的动作、姿态与气势。每一刻的影像都震撼他心底深处。
——燕横回想起小时候,第一次在青城山上看见师父何自圣舞剑,那震撼就像现在一样:初次目睹一种未知而强大的存在,带来满溢的敬畏与感动。
不同的是:那时的何自圣不会吃掉他。
老虎接近到一个距离时,鼻腔间开始发出低沉的鸣音。反射月光的晶亮虎眼,变闪出异样的星芒。
是杀气的先兆,把燕横从欣赏和感动中唤醒。
老虎的腿步加速,展开奔跑。
虎口张开。锐齿之间发出惊人的吼叫。
那般巨大的身体,却以这种速度冲来,令燕横联想起平生见识过的强壮高手:锡昭屏、圆性、锡晓岩、波龙术王——这是超越了人的力量。
不,他们统统都不像
猛虎离地扑击而至!
在最后一刻,燕横往旁滚身,闪躲那真实的「虎扑」!
躲开的一刹那,燕横虽未被虎爪触及分毫,但仍感觉像被它夺去了魂魄的一块。
燕横翻身跪定同时,老虎也着地回身了。双方再次对视。
燕横被猛虎杀气笼罩,知道此刻不可能对敌,一转身就全速奔逃!老虎咆吼一声,也起步从后追去。
燕横在山林间全速逃跑,不时就突然改变方向,避免在直线追逐中不敌老虎四足。
燕横的轻功步法经过这些年苦练虽已不凡,但毕竟只是两腿走路的人类,不可能快得过老虎这天生的猎手。不一会它又再追上来。燕横感受到背后强烈的杀气,再次向旁翻滚,第二次仅仅逃过猛虎的扑击。
双方就是这样一路追逐:燕横每跑一段就被追上,在危险关头及时躲过攻击;老虎扑击之后很快重整体势,又再展开追捕。一人一虎各自吐着浓重的白烟,在月光下追跑了一大片山头。
燕横虽然亡命逃跑,但在这种状况下竟也没有忘记初衷,一有机会就专心注视和感受老虎的形态和动作。经过山中长久苦行,燕横的感官得到奇异的提升,此刻正好派上用场,即使在夜里高速追逐和逃避,他仍然能够看清老虎的一切姿态——不,正好相反,就是因为在黑夜,燕横发挥视觉的方式与平时白日下不一样了。月光把虎躯的轮廓都清晰勾勒出来,燕横的眼睛则彷佛穿透了老虎,看见它的肌肉骨节如何运动。
——这种洞悉力,是燕横长期修练武道的成果。就如当日他下令青城派师弟观察其肌肉动作一样,燕横许多年来都在钻研这知识,此刻不过换了另一种动物的身体而已。
可是也因为在逃跑中仍然专注於观察「虎相」,燕横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忘记留意自己逃走的去向。
经过四次扑击不果后,老虎似乎有点疲倦。燕横的身体状况也好不了多少,但在逃命的情绪刺激下仍然跑得很快。
可是却跑错了地方。
当他冲出一丛树木时,赫然发现面前竟是一片突出的绝崖。
而老虎已追到后面不远处,再无回头的余地。
燕横跑到那断崖边上,往下张望。黑夜中三面俱深不见底。
而老虎的足音已然到临。
燕横背向悬崖而立,瞧着前方那越走越近的老虎,眼目在月下收紧。
他俯身,伸手捡起落在岩石上的一根树枝。
燕横这一动作,完全是在无意识之间进行,心里没有一丝「我要拾起剑」的念头;当树枝握在手掌里时,也没有察觉到「我已经拿着剑」。
这四十天断绝提剑的修行,已然将燕横长年来对剑的过度渴求和执着消除了。
剑,如今自然与他形成一体。他这夜才真正体验「人剑合一」的堂奥。
当老虎追到面前时,燕横并未摆出什么架式迎接,仍是垂下树枝站着。老虎却在七尺之外停下来。它隐隐感觉到面前这个人类转瞬间改变了。不再是「猎物」。
老虎咧着又尖又长的虎牙低吼着,眼睛盯着燕横。
燕横也看着它。到了这刻,他已然透彻观察过猛虎的骨肉结构;它原始野性的动作发力;它的气势与杀戮天性。
他已经看清了「虎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