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东琉那双怪眼,令巫纪洪格外留意。乌黑的一边是因为与禁军战门所受的伤,至今都没有复原;右眼的那种赤红,巫纪洪却看得出来,是滥服「雄胜酒」的后果。
——原来卫东琉在武当备战时,就私下大量饮用「雄胜酒」催谷状态,因而成瘾,甚至为了将来可能要离开武当山而偷取了这物移教药酒的药方;这两年逃亡间他都自行调制服用,但因材料不纯也不齐全,服量更增,於是这眼睛血红的征状比从前也更严重,幸好只是外表有异,并没有丝毫影响视力。
卫东琉就用这双怪眼仔细观察面前二人。他从来不相信巧合;而两人此刻又对地上屍体不屑一顾。他马上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你们刚才一直在那边看着我杀人吧?」
巫纪洪和商承羽相视一笑。等於承认了。
卫东琉举剑指指巫纪洪的右手。那衣袖上染着血渍。
「那是谁的?」他问。手握双剑的他半点没有放松警戒。
「没什么……是一头宁死也不肯说话的忠犬罢了。不过也多得他,我们才相见。」
卫东琉留意到,巫纪洪说的是「相见」,也就是他们本来并非来找他——或者说,不知道会找到的人是他。
巫纪洪看着仍放在地上的钱袋和大刀,笑了笑:「你这些日子就是靠这样过活?那口刀你准备怎么处理?」
「卖掉。」卫东琉冷冷回答:「拿去另一个没人知道这家伙的城镇。」「为什么只杀武人?」
「锦衣卫我也杀过好几个。」卫东琉说:「不过没错,现在我专挑其他门派的武人来杀。你忘记了吗?我是武当派的。『天下无敌,称霸武林』。我不过在继续做这件事:挑战武者,杀死不屈服的敌人,证明自己的强大。」他诡异地笑了笑又说:「当然,也顺道拿些钱花用。」
这时商承羽终於开口:「你知道我是谁吗?」
「他既然是巫师兄,那你就必定是商副掌门吧?」
商承羽流露满意的笑容:这小子不只是剑法好。
「你说你仍是武当弟子,那你要对付我这个武当叛徒吗?」
「别当我傻瓜好吗?」卫东琉说:「我再疯都知道,自己绝不可能对抗你们连手。不过你想知道我就吿诉你吧:不会。我才不理会你是什么叛徒。武当派都已经不在了;姚掌门和叶副掌门他们大概也不在了,还有什么关系?」
商承羽无言,默默凝视卫东琉那奇异的双眼。好一会后他才再次开口。「你说谎。我看得出来。你这般黑夜找人试剑,不是为了修练,也不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实力。你是为了杀人。因为你喜欢。」
被商承羽看穿自己心底深处的慾望,卫东琉第一次感到震撼。
——这个男人,难怪能够成为姚掌门的敌人……
「巫师弟跟我,正在做一件很厉害的大事。」商承羽再说:「比武当派『称霸武林』还要厉害一百倍、一千倍。要是你加入我们,你将有很多杀人的机会。而且不用像今日这样偷偷摸摸的杀。不会有任何人能奈何你。你杀的人越多,还会越受人歌颂。你的名字甚至会写在史书上。你答应吗?」商承羽收紧眼睛,盯着卫东琉。
「在这世上,是要当羔羊还是猛虎,是你自己的选择。」
卫东琉听了这番话,仍是一脸冰冷,仍然用赤黑双瞳瞧着商承羽的脸,似乎正在考虑他所说的话值不值得相信。
◇◇◇◇
当那两个黑衣怪人到达麦子巷的杀人现场时,跟死者咽气才相隔了一刻时。
麦子巷里已经聚着七、八个拿灯笼的人,其中包括发现屍体的打更,还有赶来的衙门差役。他们正在观察那三具死屍,有人已经辨认出其中一人就是汪府护院、武林高手时栋明。他们正感愕然,突然看见有两个陌生的黑衣怪人走过来,都吃了一惊。
「你们是什么人?」差役里的领班捕快用手中短杖指向两人质问。可是当那两条身影走到灯笼能够照见的距离时,捕快语塞了,脸色也变得苍白。其余人亦一一噤声。
那两个怪人眼中似乎完全没有这些平日威风八面的衙差,直走到人丛里,众人都慌忙躲避,彷佛这两个是地狱上来的鬼差,身体稍稍接近就要沾上死亡的气息。
他们到达时栋明的屍身前才停下来。
两个怪人其中比较高瘦的半蹲下来,仔细捡视着时栋明的伤口。
众人不住在打量这两人。他们实在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极端的两个男人并肩而立:一个身躯硕厚横壮,一个高瘦矫捷;一个年轻,一个看来已五十来岁;一个相貌堂堂,刚毅的脸涨满了生命的能量,一个苍白瘦削的脸冷酷如鬼,眼睛之下刺着两行邪门的符文;一个垂着一条长得不自然的古怪右臂,一个左边手臂已失,令整个人看起来更像根竹竿。
他们相同的只有两点:背上那个谁都看得出是什么的长形布包;身上散发那浓得化不开的肃杀之气。
在江湖打滚多年的差役捕快,心里马上就有了结论:这两个怪人,碰不得。最好把他们当作看不见的幽灵。
叶辰渊与锡晓岩此时确实是旁若无人。换作平日,他们都会尽力隐藏形迹,但此际他们再也没有这心思。
他们应残存的「首蛇道」弟子通知赶来南京,寻找驻在这里的「首蛇道」代表冯求。原因是冯求这阵子在南京发现了一个神秘高手的行迹,而且曾远远见过他出手。冯求凭那一眼就判断,「极像武当剑法」。
然而这夜当他们到达约定地点时,发现的却只有冯求嚼舌自尽的屍体。身上还有几道被人拷问的刀剑伤痕。
叶辰渊和锡晓岩也顾不得其他,全速四处在附近搜寻。
——冯求发现的人,说不定是姚掌门;而正有敌人同时在找寻同一个人!
结果他们凭灯光找到这凶案现场,发觉已然太冲。
叶辰渊这时站直。锡晓岩以询问的目光看着他。
「剑很快。」叶辰渊解释他观察伤口的结果:「也确像我们的剑法。但不是掌门——还有些距离」
锡晓岩听了,不知道是该宽心还是失望。
这时他发现另一件事,向身旁地上指指。叶辰渊的鋭利细目看过去。是遗留在街巷一角的八卦大刀。
「他们说冯求提及过,这人每次『试剑』杀人后,都会把对方兵刃夺去。」锡晓岩说:「但这次没有。」
也就是说,这个人身上出现了某种改变,因此再用不着这死人的兵器。他们想到最有可能发生的事:此人与杀死冯求的人有所接触,然后被带走——不管是自愿还是被迫。
两人看看三具屍体一阵子,知道在这里再不会找到什么新线索,便迳自离开,从头到尾也未瞧过现场那些人一眼,彷佛他们从未存在;而差役也像忽然把这两人看作隐形,没人试图将他们拦下来。
他们乘着黑夜,无声走过好几条街巷,锡晓岩才发问:「武当剑……冯求的说法,你相信吗?」
叶辰渊不经意地隔着衣袖抚摸失去的左臂——这已成了他的习惯。
「我相信。『首蛇道』弟子的目光,不会轻易误判的。更何况如此重大的情报?若没有把握,不会说出来。」
锡晓岩点点头。他猜想那杀人的会是哪一位同门?可惜来冲了一步,否则可能拉拢成为他们两人的强援。
「真倒霉。」锡晓岩不禁说。「也许差点就多一个同伴。」
叶辰渊却没有显示出可惜的表情,依然如冰般冷漠。
他心里就只有一个念头:寻找姚莲舟。
两年前的大战,锡晓岩将重创的叶辰渊带下武当山。在匿藏之地,叶辰渊跟伤患搏斗了整整一个月,经历险死还生的境地,才终於痊癒过来。但失去一臂的他也像失去半个灵魂,一直处於自我放弃的卧床状态。
大约三个月后,残存的「首蛇道」弟子找到了他们,接着越聚越多,连系起来的武当残余达到十人。
锡晓岩在众人间武力最强,顺理成章当上了领袖。他们首要商议的就是下一步该干什么。
有人建议直接上京刺杀皇帝报复。这提议令席间不少人听得血脉沸腾,锡晓岩觉得不妥,但又说不出是为什么。
正在热烈商讨之间,叶辰渊却突然离开了床,走出来在众人面前说话。
「找姚掌门。」他冷冷说,那张脸比从前更像鬼魅,但也恢复了在武当山上那时的气度:「他才是武当派的未来。没有了他,就算再杀十个皇帝,也毫无意义。」
「我们怎么知道姚掌门还没死?」其中一个「首蛇道」弟子当时这样问。
「朝廷的通缉名单上,仍然有姚掌门的名字吧?」插口的是锡晓岩「这就是他还未死的证据。」
他说完与叶辰渊对视。二人都谅解地点了点头。
众人虽也知道锡晓岩这个「证据」其实并无把握,但他们渐渐同意这个决定。
只因为到了这个地步,武当派的男儿最需要的并不是复仇,而是希望。
此刻与叶辰渊走在暗街上,锡晓岩心里感到无比的失望。今夜不但折损了又一个武当的残存弟子,寻索姚掌门的希望也再一次落空。
这种时候他不禁想起霍瑶花。想到从前自己也曾经和她这样并肩走在夜街之中。
她此刻在哪里?去了找荆裂吗?荆裂打败了雷九谛,就是靠她和虎玲兰取得的「蜕解膏」吗?……
荆裂那胜利的消息,对锡晓岩而言震撼无比。对方已经攀上了这样一个武道高峰。而他自己的前途却是一片迷茫。若是换作以前,锡晓岩定必又再不顾一切去找荆裂。
但如今已经不是从前。他负起了往日绝未想像过的巨大责任:武当派要透过他活下去。相比之下,霍瑶花、虎玲兰、荆裂……这些人都不再重要。锡晓岩想,也许以后自己的生命再不会跟他们有任何纠葛。
跟随着有如魅影的叶辰渊副掌门,锡晓岩忍受寒夜冷风,走在黑暗的南京街道上,心里吿诉自己要把那些名字忘记。
——然而他不知道自己错得多么厉害。世上有种纠结紧缠的宿命,不会如此容易斩得断的。不管你拥有多锋利的刀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