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六 光与影 第六章 进府
当那群人出现在黄昏时分的南昌城大街时,气氛异常地诡异。
七十个一身山蛮部落衣饰的獞人,在这繁盛街道鱼贯而走,自然散发出一股不属於城市的野性气息,街上途人见了有彷如时地错乱的感觉。
他们一个个衣袍色彩斑斓,绣有各种禽兽或天象的图腾,颈上腕上都各穿戴着许多饰物。每人头上围着厚厚的传统织巾,但式样各不相同,有人的头巾戴成一个尖塔状,也有人包个圆球,当中更有十几人的头巾下面连着刺绣了咒文的蒙面巾,把整个样子都遮掩了,只露出一双眼睛。有的人衣服穿了好几层,各处垂着一排排扭成花结的彩绳.,也有的下身穿着只及膝盖的古怪皮革短袴,下面再打着草绳绑腿。大半的獞人都各自抬着好几根新削制的木矛枪,亦有人带着斧刀之类粗糙兵刃。
每个獞人身上只有两样东西一致:挂在颈上那狼兵独有的木符牌;戴在腰侧的两尺余长獞族猎刀。
要不是每人腰上这柄刀及手上的武器,途人见了还以为他们是卖艺人。没有人敢向这队狼兵指点发声。因为他们都知道,这伙人正走向城内哪里:宁王府。
狼兵进入宁王府三条街的距离时,情况突然变了:道旁再无半个途人,街上冷冷清清,只余下他们七十双草鞋踏过的脚步声。
走在最前头的侬昆知道这是为什么:他们已然进了宁王府的控制与监察范围。事前他们就得知情报,王府方圆数条街以内的土地方屋,皆被宁王威迫吞并,是王府护卫军的居所外围守备圈。宁王府俨然就如南昌里一座「城中之城」。
——还没看见王府门墙,我们已走进了虎口……
「别紧张。」侬昆身边的狼兵首领越郎,察觉到这年轻接班人的情绪,以土语向他说。
「我没有。」侬昆回答时,不禁回头瞧一眼后面的族人。「只是……」
「我们獞人,这么多年都在为汉人打仗。」越郎说:「不管怎么艰险的战场,我们总是走在最前。为的不过是在汉人朝廷手上吃一口饭。相比起来,我们这一仗有意思太多了。就算我们族人这次不幸死光,我也绝不会后悔。」
「为了救……一个女人?」侬昆皱眉。
「为了朋友。」越郎说着,不禁也回首瞄瞄后面的部众。「曾经为我们拼过命的朋友。」
侬昆把颈上那道狼兵木符叼在嘴巴里,思考了一会,徐徐点头。
他左右看看,道旁的房屋许多都已点灯。虽然不见一个人,但他知道必有许多人从窗户监视,只要他们稍有异动,随时从各房舍出现,在瞬间包围所有街道。
终出了路口,宁王府高耸的门墙蓦然出现眼前。王府内里的殿宇建筑,都被漆成朱红的高墙掩蔽,无法窥看。墙外每隔一段距离就挂着一顶大灯笼,此刻虽还没完全入黑已然一一点亮,把外围四周的街道每一角落照得清清楚楚,没有任何可供隐伏的暗处。
王府正面是一道七步石阶,上方的朱漆大门紧闭着,门上镶满了加固的铜钉与边缘铜框,以防外敌破坏,简直就如一对缩小的城门。
把守在大门前的八名王府护卫,向越郎他们伸手招呼。侬昆也打手势止住了身后的部众。七十狼兵聚集停下,与王府大门前的石阶仅丈许之距。
侬昆上前,向护卫呼喝:「告知李先生,獞人在此!」
那些王府护卫早得李君元吩咐,知知今夜要招待狼兵入府作客,但见了这七十人的阵容与骠悍气息,仍不禁紧张。
「李军师吩咐,招呼诸位入内。」领头的守卫说:「但是王府的规矩,所有兵械不得带进去,请统统留在门外,我等会代为保管。」
侬昆点了点头,向身边众狼兵喊了句土语,众人纷纷把矛枪刀斧堆放在石阶一侧的墙边。
那守卫头领盯着他们的动作,然后又说:「你们腰上的刀,也得放下。」
「这是我们獞族男人十三岁首次独自狩猎时,村洞长老亲手发给的猎刀,绝不离身。」侬昆回答。
「这不行。」守卫头领说:「除了我们宁王护卫,没有人可以带刀入王府!」
「那么我也说不行。」侬昆盯着对方。
守卫头领嘴角掀起来:「我听说你们有人曾被关在牢狱。当时大概也不是带着刀坐牢的吧?」
「那时没有选择。现在有。」侬昆冷冷地回答。「不许带刀,我们就不进去。你去跟李先生说吧。」
这时倒轮到这守卫头领紧张起来,心里既不敢坏了王府规矩,但又怕李君元怪罪他赶走了客人,心下犹疑。
另一名守卫见侬昆如此嚣张.,勃然大怒。宁王府护卫在江西一地从来横行霸道,怎受得了这气?此时见狼兵里有个站得近的人,脸上蒙着咒文布巾,心里更气,大叫说:「刀子还算了,这蒙面巾算什么玩意?鬼鬼祟祟,都脱下来!」
他说着就伸手去拉扯那狼兵的面巾。
那咒文面巾给拉下来,露出一张黝黑刚强并长满髭须的脸,轮廓不类汉人。
那狼兵突被拉下面巾,面容变成黑铁之色,目中闪出杀意,伸手就拔出腰间猎刀,猛地横挥!
那守卫来不及反应,只向后闪身半步,就被狼兵的猎刀划过了胸口,破裂的衣衫迅速渗红,整个人倒在石阶上!
事出突然,那七个守卫看着同伴血溅台阶,一时都惊呆了。
这时对街的两边房屋纷纷打开门户,各有人自内冲出,一眨眼就聚成了两百多三百人,在狼兵后方包围,各自都拔出了兵刃。
七十狼兵被包围,马上捡回地上的兵械,朝外结成一个阵式抗衡。
王府门前一时剑拔弩张,跟先前的平静完全两个模样。
门前守卫头领正要敲锣,呼召更多同伴到场支持,却听到大门之内传来一声呼喝:「快开门!」同时已听到门里有提起木闩的声音。
大门自内拉开,只见李君元带着数名护卫和随从匆匆走出来,看见门前的对峙,
看看倒在地上的守卫,不禁愕然。
「这是干什么?都把兵器收起来!」李君元举起双手高呼,又着部下去察看倒地的。只见那守卫被斩开胸口,流血甚多,但猎刀砍入骨头,已然出气多入气少。
李君元盯着侬昆:「这算是什么?假如你连同伴都管不好,我凭什么招你入王府?」
侬昆神色平静,指一指身边那个伤人的狼兵,只见那狼兵此时正重新蒙上面巾整理着,口中念念有词。
「是那家伙无礼,问也不问,就扯去我这同伴的咒巾。」侬昆说着,又伸手指一指獞人之间那十几个蒙面者。「我们獞人虽称一族,但各部各洞习俗都不同,这些是我们红罗洞的族人,他们的规矩是凡下山出外就要用咒巾蒙面,不可给外人看见面目,否则就会被摄取魂魄。他出刀杀人,正是要将自己魂魄猎取回来。」
李君元从未听过如此信仰,不禁一呆。他问问那守卫头领刚才情况,确是如此。
「我也见到那家伙的模样,确是蛮族的长相,并无可疑.。」那头领又悄声补充。
「这些红罗洞族人,在我们桂林獞人之间以勇猛善战闻名。」侬昆又说:「如果你因为他们蒙了面就不想要,那不打紧,我叫他们十几个先回去好了。」
李君元看看这些蛮族狼兵,被三倍以上人数的王府护卫包围仍无惧色,一个个神态身姿,看起来随时准备血斗一番,这种焊烈性情,正是王府求之不得的军力.,如果借着招揽这七十人,再吸引更多獞人来投,这功劳可更不小。
而这支将会是他与父亲李士实的亲兵——今夜之前他已再三嘱咐,招纳狼兵之事不可给商承羽一系的人预先知道,此际守备在这道门前的王府护卫也都是他的人。狼兵这支新力军,将是他们父子在王府内部与商承羽抗衡的一大本钱。尤其数天之前,他刚收到飞鸽传书告知,刺杀王守仁的行动失败了,无法在王爷跟前邀一大功。李君元比任何时候更需要这支健军。
——最妙的是,那姓商跟姓巫的这几天刚好离开了王府,没人从中作梗……这是不可错过的机会……
李君元心意一决,面容立时转为平日淡定的微笑。
「是我的部下不好……」李君元说着再看时,那中刀的护卫已然断气。众王府护卫都瞧着他。但李君元知道此刻一定要硬着头皮将此对峙化解,宁可将来再找机会安抚这些部下。「既是你们的习俗,蒙面当然没问题。」
门前守卫的头领看见部下遇害,心中怒气沸腾,但是李君元是宁王亲信,他自然违逆,只说:「军师,可是他们带刀……」
「你们偌大的王府,连几把小刀也怕吗?」侬昆盯着那头领笑说:「这种看门口的货色,我们獞人徒手也撕开几个呀。」
包围在街道的众护卫听了,不禁躁动起来。李君元举手止住他们。狼兵表现的这股狂气,更合他心意了。被招进王府的人马,从来都是三山五岳,相互间经常争执斗殴,死人亦是平常事,狼兵愤怒下出手杀了一个守卫,其实也不算什么。只不过是谁先来加盟的分别而已。
——最重要是能打仗呀。
「带刀没问题。」李君元向着那头领轻轻拍了拍胸口:「有什么我一力承担。」他转向侬昆又说:「如果连这点小事都不能信任,将来图什么大事?」
侬昆听了,侧头跟另一边的首领越郎窃语。越郎听完微微点头。
「这位是我等七十人的首领,越郎哥。」侬昆向李君元介绍。
二人相视,互相行了个礼。李君元随即招呼狼兵进入大门。
跨上阶梯时,越郎与侬昆心里暗笑。
——荆兄果然没说错。要取信於这种人,就要令他觉得不容易得到你。
狼兵鱼贯而进。经过许多筹划,这夜终於跨入宁王府的门槛。
◇◇◇◇
位於宁王府南侧的「武德校殿」,外头的庭院对面连着一排大竹棚,插着各种旗帜,足可容纳两、三百人,平日乃是护卫军兵停歇及整备之处,以等待轮流使用校殿操练。进入了王府的狼兵,正是被引领到这里安顿,只见竹棚之内早就摆齐了桌椅,上面放满各种酒食,还有侍从在旁边烤着数头牛羊,众人未至已然嗅到香气。
这当然不是真正的宴会所在。狼兵都进了竹棚分桌坐定后,李君元又请越郎及侬昆一起前往宴会厅堂。
「家父正在那边恭候。」李君元拱拱手说,貌甚恭谨诚挚。这是他一向的专长:招纳各路英豪时总是礼贤下士,全无王府重臣的架子。不过待得这些豪杰加盟,已然舍不得那份王府的俸禄之后,态度和关系又自不同——就像如今这些受他指挥的护卫一样。
——要养一条忠犬,最初必然给它吃最好的肉。
越郎和侬昆早就知道对方不会轻易给他们七十人一起登堂入殿,必是如此安排,也无异议,点起了四个族人作随从护卫——其中一人是红罗洞的蒙面战士——也就随着李君元等再深入王府,留下了大队。
侬昆临行前回头瞧瞧部下。一个坐在附近的红罗洞獞人,头巾戴得低低的,只在那上下布巾之间的洞孔闪出两点锐利目光。他向皆昆微微点头。
越郎他们走后,那余下的六十几个獞人也就开怀大嚼起来,互相热烈用土语交谈,又兴奋地在饭桌之间走来走去。
竹棚外的四周各有数十名王府护卫,正在远远监视着狼兵。李君元刚才那句「信任」其实不过说笑而已,怎会放任给一支新来乍到的勇猛蛮兵在王府范围内自由行动?王府护卫全都带着刀枪,密切监视着这些獞人。
狼兵在席间吃喝喧闹,令他们无法看得清:每个狼兵都只是在假装喝酒,实际都暗暗把酒倾在沙土地上,或是从嘴边流到衣服的胸口上,实际未有一滴进肚。
还有一件事是护卫们没有发现的:此刻竹棚里的狼兵早就少了两个,他们在刚才走来这校殿花园的中途就悄无声色地消失。
◇◇◇◇
确定四周无人之后,那两个蒙面的红罗洞獞人半跪在一座神将的雕像底下,将密藏在衣服里的装备一一取出来。
九把连柄大约尺长的细小飞刀,其中一柄特别用红布包裹着;两条带着钩爪的飞索;一束十多条用来绑缚俘虏的皮绳;一把只比巴掌略大却附着粗厚牛筋的弹叉,连同十几颗带尖角的铁弹;收在长袍底的一柄三尺长仿倭军刀;刻着「峨嵋」二字的铁錬枪头。
荆裂和岛津虎玲兰掏出这些武装后,稍为检视一下,就一一将之带上。荆裂把铁链纒在左前臂上,最后两圈将铁枪头固定在臂外侧,然后将飞刀插在腰带内,再放了几绷带在腰间.,虎玲兰拿了余下的皮绳,将弹叉插在腰带里,装着铁弹的皮袋挂在蜕边,再把军刀斜背。
两人各自拿起钩索,整理好腰猎刀,在雕像下站起来,互相对视了一眼。荆裂四处张看,确定了自己所在及要走的方向后,二人就手搭着腰间的猎刀柄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