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六 光与影 第九章 苏醒
直至离了南昌城六、七里后,第一线晨光自东方泛起。
站在野地上的霍瑶花,手里仍然提着那柄劈得扭曲的单刀,远眺着初现的阳光,有一股要流泪的冲动。
但她还是忍住了,继续跟随着獞族狼兵,拖着已经像石头的双腿前行。
走在最前的越郎指一指前头一座山岗。
「我们上去就可以休息了。」
「破门六剑」的四人也跟随着狼兵默默而行,途中很少交谈。荆裂和虎玲兰经过一夜的潜入、激战与逃亡,再要徒步快走这么远的路,自然是疲倦得很;练飞虹为了完成调虎离山的任务,先前就在九江城连续出动了好几夜,再要赶路到来南昌会合众人,昨夜又率领狼兵大战了一场,以他这年纪亦几乎到了极限。
圆性走着时背后绑着一人,正是被蒙眼封口的李君元。即使如此,他的步伐相比许多身材轻巧的狼兵也毫不落后。
侬昆留在大队的最末殿后。在他跟前十几人,或扶或抬着几个受了伤的同伴而行。还有一个狼兵不幸阵亡,此刻用布包裹着屍体,由两个同族扛着。
他们都是在竹棚那短促交战中的死伤者。侬昆看着他们,不禁心情沉重,但同时亦庆幸,族人深入虎穴而还,折损只是这么少。
终於他们都爬上了山岗,这才一一坐下休息。圆性也将李君元卸下了。越郎吩咐几个眼力最好的部下,分别跑往山岗各处,俯视是否有宁王府的追兵暗地违反了他们的命令跟踪着来。
最初他们都有些担心,挟持着李君元这名王府智囊,会否不够份量迫退宁王府一人?尚幸其父亲李士实是宁王朱宸濠首席谋士,在府中地位崇高,王府护卫都不得不听他的话退避,免伤及他这宝贝儿子。
荆裂上前.,轻轻将绑在李君元眼睛和嘴巴的布条解开来。
「我们终於又见面了。」荆裂说。
李君元眨了几眨被蒙在黑暗中许久的眼,待视力渐渐恢复后,才透过熹微的晨光,辨出荆裂的样子,不禁混身一震。
「先前其实还没有进王府前,我就站在你不足一丈处。只是那时候不方便跟你打招呼。」荆裂说时,将那织着咒文的蒙面巾抛在李君元脚边。
李君元此刻自然知道,什么「红罗洞人」的蒙面习俗,都是胡诌,目的就是把「破门六剑」混入其中。
但李君元怎么也无法想透,「破门六剑」如何会跟远在西南的獞人狼兵混在一起?这正是他昨夜失败的原因。
李君元左右看看山岗上众人。每一个都能够随随便便就动手毙了他。此刻他们更已成功逃离了南昌城,李君元想不到他们有什么不动手的理由。他感觉自己就如一头跛了脚的羔羊,置身在狼群中央。
荆裂知道他在想什么。
「本来为了削弱宁王这种坏家伙,我们应该一刀结果了你。」荆裂盯着他说:「不过既然对你爹有言在先,就先给你多活一段日子。只要确定没有追兵,待会就放你。」
李君元不可置信地瞪着荆裂。但他回想当日在西安,亲眼见过荆裂与众多武人的行事作风,又不免相信这说话。
——这些人,对於信诺有一种奇怪的执着。
李君元向荆裂点点头,身体的颤抖也减少了。平日口若悬河雄辩滔滔的他,此刻对着荆裂竟没能说半句话。
霍瑶花此刻坐在石头上喘息着。有人把一个装着清水的竹筒递过来,她抬头看看,是狼兵的年轻统领侬昆。
「谢谢。」霍瑶花接过来喝了几口。侬昆瞧着她的样貌身段,心里大是讶异。想不「六匹虎」要救的,是这么一个美艳的女子,而她手边地上却放着一柄扭曲的刀——从那状况可知她的臂力十分惊人。
霍瑶花喝水时,看着正在另一头休息的伤者,还有放在地上那具屍体。她目中不禁露出歉疚之情。
「你不用为他们难过。」侬昆察觉她的眼神,於是说。「我们自愿来帮助,是为了报荆兄他们的恩情,早就知道要冒险。他们为此而死伤,也只会感到自豪。」
霍瑶花听着时仍看着那屍体,不住在摇头。
「不是的。」她喃喃说:「不是这样的……死了的,就是死了。永远回不来……」
◇◇◇◇
确定了并无宁王府追兵后,荆裂依言将李君元放走。一待他走远,众人马上又再出发,转而向南避过道路而行,穿越了密林及荒地,终於到了一座山洞,已是午后时分。
他们还没走到山洞前,已然听到迎接的吠声。这两天负责守护山洞的就是猎犬阿来。
「破门六剑」的衣服兵刃,还有獞人的各样旅途器物都收藏在这隐密的山洞中。他们这时才真正放松下来,用附近的河水梳洗。「破门六剑」也都更换回自己的衣饰。虎玲兰也准备了多一袭衣服给霍瑶花替换。
众人饱餐之后即分批轮班进睡,好好休息。霍瑶花始终不知该如何与「破门六剑」共处,远离众人,带着几件獞人的厚袍,在一株大树底下安眠。
没有了宁王府的高床软枕,霍瑶花却许久没有睡得如此香甜,醒来时只感到全身都是力量。
当她在河边梳洗头发时,虎玲兰走了过来。她已背着自己的得意兵器野太刀,但手里仍拿着那柄仿倭军刀,只见刀子用两片长木条夹着,多处以藤缠绕,权充作刀鞘,是虎玲兰昨夜亲手造的。
「你的兵器都留了在宁王府吧?」虎玲兰说:「这刀给你傍身。」
霍瑶花默默接过,只向虎玲兰点了点头致谢。她们从死敌到今天变成了奇怪的朋友,微妙的关系,大概也只有两人自己才能理解。
众人又再围聚饱餐一顿后,终於要分别了。荆裂与越郎及侬昆各拥抱了一下,彼此皆有不舍之情。
「你们回去时最好还是分散几队人行走,以免引人注目。」练飞虹嘱咐。「路上小心保重。」
侬昆向虎玲兰拱拳行了个礼,又与圆性握了握手,朝他们说:「『六匹虎』的故事,对我们獞人的恩德,我会告诉我将来的儿子,而且会一代一代传下去。」
众狼兵又再次向「破门六剑」行了个礼,也就先行离去,剩下山洞前五人一犬。
他们早就有盘算,要先再南下去赣州,跟燕横及童静会合,并看看能否跟王守仁叙旧。
「你……有什么打算吗?不如……」虎玲兰问霍瑶花,心里正想要怎样邀请她同行。?
「我还有事情,要自己一个人走。」霍瑶花将那军刀背上。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圆性说:「你已悔悟过去的不是,没必要……」
「不是这样的。」霍瑶花微笑。她看着四人时,神清气爽,眼目明亮,确已没有了过去的阴影。「不错,我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霍瑶花了。但是并不因为我后悔了,觉悟了,过去所干的事情就能一笔勾销。没有那么便宜的事。」
她远眺着山林,深深吸了一口气,又说:「我要回去吉安庐陵,看看能够为那里的人干些什么。我要偿还欠他们的。」
她降下视线来,瞧着荆裂。
「被困在王府里,看见你的纸条时,我已经决定了:只要有天重获自由,就要这么做!」
荆裂也瞧着她。二人四目交投了一会。荆裂理解地点点头。
霍瑶花向四人挥了手,也不再多言,转身就往南步去。
四人看着她的背影,那爽朗踏着大步的勇敢姿态,只觉先前一切的艰苦和冒险都很值得。
◇◇◇◇
他蓦然回忆起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
就像此刻一样,太阳暖暖从上投下来,沐浴他骑在马鞍上的身躯。他忘记了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半年前?一年前?又好像没有那么久……
那天,他罕有地放下了一切,带着小妍外出。没有拿剑。没有理会房间里的姚莲舟。就只他与她,另一边牵着他花了不少钱买来的棕色快马。他们出了城后,他把小妍扶上了马鞍,再跨到她的背后,向城外郊野策马而行。
小妍穿着薄薄衣衫的身躯,紧贴着他的胸膛。他一手轻轻揽着她幼小的腰肢,另一手挽着马缰,在风和日丽的野外漫无目的地走。她乱飞的发丝搔着他的脸,很痒,却也很香。
那策骑的时刻,坐在后头的他看不见小妍的表情,但听得见她发自内心的欢笑。
他很喜欢骑马。跟小六不一样,他自小就从走镖的老爹侯玉田处学会了。是他那没用的父亲仅有教会他的两样有用东西——另一样当然就是怎样拿剑。
每当策马的时候,他就感觉身体变轻了。四周的一切都没有那么沉重。他一直都在拚命追逐的东西:人生的尊严、他人的仰慕、不屈服於任何人的力量……都可以暂时放下。他享受那风掠过鬓发的感受。因此在临江城安顿下来后,他不惜重金也要买下这一匹名种健马。
但是那一天,他没有策马快跑,而是让它轻柔地踱步。因为他知道小妍喜欢这样。他牺牲了自己的快感,去交换她的欢笑。
小妍最初还紧张地抓着马鞍,渐渐她完全信任他的臂弯,把双手张开来,迎着前头一望无际的景象。
「就像天地间只剩下我们两个了。」
小妍这句话,深深打动他的心坎。
「其实……我们还需要什么东西呢?……」
她接着说这句,却令他的笑容不见了,默然无语。
他又再想起自己追求的一切。想起青城与武当的覆灭。想起他当杀手以来用剑刺杀过的每一个人。想起姚莲舟……
他不甘心。
感觉他身体的僵硬,知道自己的话触及了他心里不可侵犯的禁区。她的笑声也消失了。那个下午,两人没有再交谈一句。
他有些后悔。为什么不能让她的快乐延续多一点点?为什么不可以多些响应她的心声?
他曾经在那个下午,有过这样的疑惑。可是之后又渐渐淡忘了。直至此刻他才再次想起来。.
他想着时,身体开始摇晃。好像渐渐要从鞍上倒下……
一条长臂从旁伸来拉一拉侯英志,令他顿时清醒。是阿木,正骑着另一匹马,看见侯英志好像快要从鞍上累倒,靠近过来伸手拉住。
侯英志从那既甜蜜也苦涩的回忆中醒觉过来,在鞍上提起精神。但过不久他又再度想起小妍。
赶回临江城这段旅程里,侯英志的脑海完全被小妍的样子充塞。他甚至没有再想起自己刚败给燕小六的事实。
这年多以来与小妍共处的记忆,就是这样不断在侯英志心头闪现。有的情景连他自己也觉得惊讶,完全不知道自己竟把那种琐碎的事情牢记了在脑海的某角落。
原来不知不觉之间,殷小妍已然占据着他的生命如此之多。
——而我给了她些什么?……
一想及此,侯英志又再催马加速。他要更快回去。要把她搂在怀里,确认她每寸的存在……
八条蹄腿飞奔,踢起激烈的灰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