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1 / 2)

武道狂之诗 乔靖夫 11614 字 2个月前

卷十七 风卷山河 第一章 羁绊

在那山岗最高的岩石上,盘膝而坐的燕横微笑仰首,观看晴空中缓缓飘过的浮云。就像孩子一样,他不自觉慢慢把手伸上去,彷佛想要触摸那云朵。

燕横当然知道摸不到。但他无法抑止想去尝试的慾望。他看着云的眼睛里,闪耀着天真诚挚的光芒。

——说不定,我真的能触摸到天空……

这想法令他的笑容展得更灿烂,更像小孩。过去燕横从来没有这般笑过。即使在青城山的时候,即使在获师父授与「道传弟子」资格之时。

因为在那些日子里,他心里想着的总是如何达成别人的期望,怎样走才不会犯错或倒退,怎么承受自己肩负的东西,并且坚持下去。>

今天的燕横却已经不用再想这些了。

他把手放下来,垂头看看自己的掌心。

里面空空如也。

但也代表能抓住一切。

天上云朵的移动轻微变急。一阵春风迎燕横的脸送来,吹干他额上的汗珠。

在他两侧的土里倒插着两柄练习用的长短钝铁剑,剑柄缠布染满了汗。长剑迎风微微来回晃动,彷佛在跳着一支即兴的舞蹈。

燕横只觉身周一切都如此完美。

他把搁在身旁的随身布囊拿来,掏出盛着水的竹筒,拔开塞子喝了几口,再拿出刺绣着飞鸟图案的青色汗巾抹抹脸。

布囊里还有一件东西。燕横触摸到,忍不住又掏出来看。

那是一片大约四指宽、两巴掌长的木简,上面密密麻麻地雕刻着细字,乍看以为是什么古老经书,细观其实是新刻之物,所用的浅色木材甚为坚实,看来颇是罕有贵重,木上刻字工艺精细,并渗了黑漆令字体显得更深。

这样的木简全套共有十七块,除了这一片其余都存放在燕横的房间里。木简上雕刻的内容,燕横其实早就完全牢记,只是他总喜欢拿一片带在身边,就像能镇静心灵的护身符。

这套木简是在大半年前——那夜南赣巡抚府邸宿命一战的三个月后——由一名高大木讷的青年送到王守仁的衙门。那青年似乎不懂说话,只是出示了一封信,指定要把木简交送给燕横,或由王大人亲自代收。

那青年死也不肯将装着木简的盒子寄存下,或者给官府的人转交,坚持只能亲手交给两人之一。燕横仍是朝廷钦犯之身,衙门的参随差役断不可承认与他有任何联系。他们怕这是政敌构陷王大人的诡计,不知该如何处理。

结果还是由孟七河通知燕横到来接收。他们引领那青年到了赣州城外郊野,於黑夜无人时等候燕横,以免有人跟踪监视。

那夜燕横在江湖经验丰富的练飞虹陪伴之下到来。燕横打量着那个青年阿木,感觉不出有什么可疑。但他没有忘记当年成都马牌帮之役,或是在庐陵对抗「术王众」的深刻教训,一切都依照飞虹先生之言行事,他接下木盒后并未马上打开,而先交给练飞虹仔细检查,确定没有任何暗算人的机括装置。

练飞虹最后将盒子打开来。就着灯笼火光,众人看见内里装着的是什么东西。

飞虹先生却仍谨慎非常,以包缠着厚厚布条的手拿出盒里木简,仔细检视有没有沾染毒粉等异物。

燕横的眼睛却完全被木简上所刻的文字吸引。飞虹先生手上拿的那第一片,上面开首如此刻写:

「……龙虎交会雌雄相济长纵短横顺逆自如……]

在黑夜里,燕横听见自己的心脏如擂鼓般跳动。他伸手将那片木简抢下来,摸着字逐个细看,越看越是激动,指头都颤抖起来。其他人见了不明所以。

火光照映着他盈於眼眶的泪水。他的指头皮肉深深陷进字体的凹纹里,以确认自己看见的并不是幻象……

如今燕横在阳光之下,也在轻轻抚摸着木简上的刻字,已再无当夜那股激动。

这套木简是按照某人抄写的字体雕刻而成的。虽然经过工匠之手临摹复制,笔划的形态多少有些变样,但燕横一眼就看出这是谁的手笔:毕竟他与那人一起长大,长年一起学习读书写字。

之前燕横一直就在疑惑:侯英志懂得许多「雌雄龙虎剑法」招式,究竟从何而来?收到这些木简之后,他恍然大悟。

那么侯英志又如何得到这部珍贵的剑谱?燕横推敲猜想:武当攻占青城派后,想必曾大肆搜掠「玄门舍」的各样收藏,尤其是「道传弟子」的练武重地「归元堂」,他们从中找到「雌雄龙虎剑谱」,并非奇事。

燕横收到的那个木盒里,除了这十七片剑谱原文木简之外,最底处还有一部小小薄册,打开来看见也是满满写着小字,同是侯英志的笔迹。里面所写全是侯英志对剑谱解读的心得,包括一些对仍未确定解明之处的猜测。

「雌雄龙虎剑谱」为保密之故,全用暗码写成,其中的数字是青城派前九套剑法及招式的代号,未学过青城剑的外人根本无从看懂。

燕横这些年整副心思都放在研究和复原「雌雄龙虎剑法」之上,早已累积了许多心得,加上那次在赣州与侯英志一战,又学得了不少招势,他若是只靠剑谱原文自行解译,原本也不困难,如今有了侯英志这部笔记的引导,就更事半功倍。

青城剑道的一片新天地,豁然在燕横面前展开。

当然燕横并没有依样葫芦地跟随侯英志的指引修习,反倒经过自己的思考印证,看出侯英志剑法上所走的歧路。燕横猜想,那是因为侯英志太执着於要把所学的武当剑心得也加入进去,「强化」原本的「龙虎剑」,却违逆了原有的剑理。

不过侯英志亦有一些创见和心得,令燕横不禁拍案叫绝,刺激他反省自己过去偶尔过於僵化、不敢大胆尝试的缺失。

——小英拿到剑谱,学的比我多,却反倒败了给我……我应该对自己的剑道更有信心。

——是我的「雌雄龙虎剑」啊。

这大半年燕横读着剑谱和笔记,就像隔着时空体验了侯英志在武当派那些奋斗岁月,也像重新得到这老朋友陪伴自己练剑。他常常回想两人在青城山里互相砥砺、一起研习剑理的日子,心头充满温暖与怀念。

这剑谱送到燕横之手,正是最好的时候。武当派早已不在,「破门六剑」成功救出霍瑶花后,生活也暂时安定下来。燕横努力思考着往后要怎么走,却像茫无方向。最顺理成章的目标本来是重建青城派,可是燕横一朝仍被朝廷通缉,要公然恢复青城剑派的名号可说绝无可能。何况说到要具有担负一门一派的武艺成就,燕横亦自觉未够份量。最希望做也最应该做的事情却做不了,燕横当时陷入深深的苦恼中。

得到「雌雄龙虎剑谱」,燕横就像在泥沼里抓到一根坚实的绳索;侯英志那部笔记,更令他感觉自己在「复兴青城」的道路上,并非孤单一人。

燕横此刻摸着这片木简,心里想侯英志到底在什么地方?过着怎样的生活?除了剑谱和笔记心得之外,木盒里再无侯英志片言只语。燕横却知道这份重要的礼物代表了些什么。

——小英他想通了。

——他必然已经找回「那个很重要的人」。

这大半年来剑艺上的跃进,自然教燕横快乐,但得知故友已然寻得心灵平安,同样令他欣慰。

侯英志的事情,启发了燕横:

——别要被过去或将来压得无法呼吸。活在当下的每一时刻。

这跟他一年前「山螺」修行的体悟契合:太执着於剑,於是为剑所奴役,放弃了剑,才明白如何真正「用剑」。

现在的燕横,享受着每个练剑的时刻,欣赏一切剑理的奥妙;把每个未解的难关视为乐趣。

他这才终於明白:师父何自圣在每次演武的时候,还有在与叶辰渊决战之时,为何会露出好像要享用美食的兴奋神情。

——当你拥有「自己的剑」时,就会这样。

这时他身后远处传来踏着草地的脚步声。燕横刚刚练完剑不久,感官还处於高度敏锐的状态,一下子就察觉出来,并且分辨得到是谁。

他笑得开怀,仍然坐着不动,继续抚摸那片木简。

童静轻轻坐到他身旁,倚着他的肩膀。

十几天之前的某夜,童静作了一个回忆的梦。

她回到自己只有六岁的时候。

当年她爹童伯雄创立的岷江帮,还没有后来雄霸四川一省河运的光景,仍在争夺成都几个最大埠头的利益。

梦里回忆的那天,小小童静坐在岷江帮总号的一座货仓里,看着父亲与帮众里的

一群打架好手,正在穿戴整理着竹片造的护甲,分派着明晃晃的刀子竹枪,准备迎接一场决定成都地下霸权谁属的火并。

她瞪着骨碌碌的大眼睛,瞧着父亲跟那些男人。几乎没有人交谈。每人身上散发着一种气息——那气息不是年幼的童静所能理解,她只知道嗅着它,自己的小小心脏也随着加速跳动。

父亲童伯雄突然抬头向她看过来。那并非童静平时熟悉的温暖脸孔。冰冷,同时却也火热。父亲的眼睛似乎在看着她,却又像只是茫现看着她身后的墙壁。没有任何表情,但又似随时都要爆发。

六岁的童静凭着天生的直觉,感到父亲与那些男人在这将要玩命时刻,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美丽。

——她很想成为他们其中一个。

之后她目送他们走出戒备森严的货仓大门……

童静梦到这里就醒了,在床上坐起来,再也无法入眠。

她在黑暗中回想那自以为久已忘记的情景。然后她确定了:

——我就是从那一天开始,希望学会战斗。

作过那个梦的次天早上,童静又继续跟练飞虹学武。

练飞虹早就有教导女弟子刑瑛的经验,加上这些年来的共处,对童静的特质十分了解,故此他并没有把崆峒派「八大绝」生搬硬套地全塞给她学,而是从中挑选适合她的东西加以传授:「通臂剑」里以巧取胜的招式,「送魂飞刃」的快射手法,并改用较轻的双刃飞剑;「乌叶扇」的近身短兵打击,以防范强壮对手抢入;「摧心挝」飞索配合轻功身法飞跃;「摩云手」里用以摆脱敌人擒抱的技法;「挑山鞭」中比较简单的几招双手长兵打法,以备只得重兵器时也能御敌。而刚猛的「日轮刀」和过於倚仗体力搏斗的「花战捶」,练飞虹则完全不教。

那个早上,飞虹先生正主力教童静「挑山鞭」。也许因为前一夜睡得不够,童静双手提着那四尺多长棒时,显得有气无力,也没能充分运用腰腿发劲。「你要好好练呀。」练飞虹脸色沉下来。

「这根本不合我用。」童静放开一只手摔了摔腕,示意有点累。

「在战场上不是任何时候都可以选择兵器呀。」练飞虹耐着性子解释:「兵器不称手,难道你就不打,任人宰割吗?而且这双手鞭杆之法,可助你舒展全身,并锻链你用单手剑太多而忽略了的筋肌,对你以后再学其他东西大有益处的呀!」

童静听了也就住口,双手又再振起那鞭杆,却还是没能全神贯注去打,只在做做招式的模样。

练飞虹越看脸色越黑:自己惮精竭虑为童静编订的这套练习,她却只是敷衍应付。他终於忍不住叱喝:「你的心都飞到哪去了?又想着燕横那小子吗?」

童静呆住了。下一刻她脸庞涨红,狠狠把鞭杆摔落地上。

「你又不是我师父!我也没求你教我!」

童静含着泪转身就走,留下后悔的练飞虹站在原地。

◇◇◇◇

对练飞虹来说,每一个早晨都是一次挑战。

到了这个年纪他睡得不多,几乎每天起床都还能看见稀微的晨星。

刚醒来那副身躯,就像每个关节都被铁钉固定了,僵硬得连翻转也感吃力。想坐起来的时候,身上每一处筋肌关节的旧患都在向他抗议。

练飞虹不想吵醒屋里仍在沉睡的同伴,总是强忍着呻吟声,缓缓逐寸坐起来,先以本门崆峒派的吐纳法运行内外血气,令身体机能稍变活跃,然后他才爬下床,静静地练习跟圆性学的少林派「易筋经」各个立禅式,伸展全身筋骨,练了好一轮才真正能自如活动。

曙光初现之际,练飞虹就会把「奋狮剑」佩到腰带上,再带上其他爱用的兵刃,独自出门往附近山里练武。

——他知道清晨在山林间气息较浓浊,其实不大适宜锻练。但他不想给任何一个同伴看见自己早上还没有调整好身体、生硬笨拙的练武姿态,所以还是赶在所有人之前。

他其实没必要把「八大绝」的各样兵器都带全,也可以改拿比较轻巧的练习器具代替。但他坚持这么做。

把随身血战多年的兵刃带在身边,令他感觉更像从前的自己。

练飞虹每天要花上比从前多一倍的时间和耐心,才能够恢复对武技的正常触觉,把万剑棒扇等都化为身体的延伸,挥拳踢腿眼到招到。他不知道这种预备的时间,会不会随着岁月继续越变越长。

——会变得更差吗?……..甚至有一天,会完全做不到吗?……....

练飞虹很早以前就觉悟了:变老,就是不断地失去。可是知道归知道,当本来属於自己的东西一一地消失时,心里还是禁不住害怕。

六十七岁的练飞虹知道,自己的人生前头,再没有上坡的道路。

令他身体退化得如此厉害的并不只因为年纪。当年被雷九谛重创一役,令练飞虹元气大伤,再也无法恢复从前的状态和功力。而每次在水中倒影看见自己被砍去大片的耳朵,都再次提醒他那次惨败的经历,深深挫伤着他的自信。雷九谛早已死在荆裂刀下,这屈辱他永远也无法洗刷。

——唉,我在骗谁?……就算今天雷九谛在生又如何?我根本不可能打败他……

某一天,当他在练习崆峒派「花法」抛换手里刀剑时,指掌的反应一时追不上,弯刀掉落在地上。他停了下来,呆呆看着地上的刀。那一刻他心里浮出这样的想法:

——我还在拚命地练,到底为了什么?……

每次练得累了,他会坐在石头上休息,然后开始思考当天稍后要教些什么给童静。只有这个时刻,练飞虹的眉头才会放松开来。

他专注地思考着,手中剑轻轻比划将要传授给童静的招式,又或者要求她用心复习的技法。当想像到天资聪敏的童静,将会如何吸收这些武技并化为己用时,练飞虹总会兴奋起来,捋着已几乎完全雪白的长须,再次展露出从前飞虹先生那顽童般的笑容。

练飞虹最大的恐惧,是有一天自己会死在病床上。有时他会回想:假如自己那夜就死在雷九谛刀下,是否才最幸福?

能够扫去他这种想法的,就只有童静。练飞虹表面上虽没说什么,但他已然将自己余下的生命意义,完全寄托在童静之上。

——她只要专心致志,并继续有正确的指引,廿年后,甚至只是十年后,随时能够成为姚莲舟那种绝顶高手,又或是开拓一门一派新武学的大宗师!

练飞虹对此深信不移。

——为了培养她,我要再活下去。越久越好。

——我要看见那个童静。

他在心里如此祈求。

可是到了某一天,当童静抛下鞭杆,怒气冲冲地离去时,练飞虹感觉自己的心像崩碎了。

叱责童静的那句话,练飞虹其实忍耐了很久才吐出来。童静这两年来的武艺进度并没有预期般理想,这阵子更有停滞不前之势。

练飞虹知道童静分心的原因是什么。

是燕横。

◇◇◇◇

燕横和童静继续并肩坐在那山岗上。他们的感情早已到了不用多说话、静静共对也能感到快乐的阶段。

良久,童静垂头看见燕横手里的木简,把它拿了过来,也抚摸着上面的字。

「这些你都已经练成了吗?」她晃一晃木简问燕横。

「大概七、八成吧。有些还没有揣摩通透,不过已经知道剑路大概是怎样,只要多花一点日子,应该可以想得到。」

童静笑着说:「那你还不多谢我?」

自从得了「雌雄龙虎剑谱」之后,燕横全神投入去解读其中绝技,童静亦有从旁帮忙,除了助他对拆演练之外,也对剑招的技理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在这过程里,燕横更深深了解童静在武学上是何等聪颖,虽然在实战经验及对青城剑法的理解上仍然有限,提出的心得许多并不准确,但其不凡的巧思却能刺激燕横生起新的想法,令他突破了好些修练「龙虎剑」的障碍。

燕横听童静这么说,却故意不发一言。

童静马上抓住他的衣袖猛摇:「什么?你是说我没有功劳吗?」

「是是是……全靠童大小姐!简直是燕某的大恩人!」燕横这才咧齿笑起来,握着童静的手。

童静欣慰地笑了,又再看看那片木简,眼睛发出光芒。能够帮助燕横突飞猛进,她心里甚是满足——燕横的成就,就等於她自己的成就。

童静花了这许多心力时间帮助自己,燕横感激非常,更觉两人因这共同努力的连繋,感情又进了一大步。

「不过……」燕横这时说:「最近这些天,好像没看见你跟飞虹先生练武……」童静的笑容收了起来一下,然后又勉强笑笑:「没什么……只是我觉得之前学得太快太多,想自己先复习一下……」

燕横与她感情已甚深厚,心灵相通,哪会不察觉她语气有异?但他知道童静个性倔强,最不喜欢别人催迫,也就暂时不再追问,心想回头再问练飞虹好了。

「我们回去吧。」燕横说。

童静点点头,将木简塞回那个布囊里提着。燕横也站起来,从地上拔出练习用的一双钝铁剑,二人步履轻快地并肩下山。

不消一会他们就回到了水岩前寨——「破门六剑」这年来的家。

当日荆裂等人救了霍瑶花,并与獞人狼兵分别之后,就回到赣州王守仁处与燕横及童静会合。六人因仍受朝廷通缉,实在不宜留在王大人身边,但经过王大人险遭刺杀一事后,「破门六剑」深知王守仁当这个南赣巡抚,朝夕都在冒着性命之危,南昌宁王府看来更会随时发难。破门六剑」既无去处,不如留在赣州邻近,必要时可为王大人的支持。

王守仁亦认为「破门六剑」终日流浪非长久之计,最后找到一个适合安置六人之地,就是在这赣州府城以西、上犹县外十余里的水岩前寨。

燕横童静回到寨前,只见那是一座背山临河的小小哨寨,大小相当於城里富户人家的宅邸,四周围绕的竹栅高墙,因战事崩缺处处,也有几处焚烧过的痕迹,在围墙缺口前已可看见内里仅有那几座房舍。墙上南、北两角突出两座残存的了望高台,才令它有点模样。东面有一片树林掩蔽着大半座哨寨,地点倒是颇隐秘。

这座前寨,本是盘据山中的水岩寨匪盗所建的前哨,用以戒备从后山偷袭的官兵。王守仁上任不久即发兵清剿邻近匪贼,闪电攻破了水岩寨,寨子也遭一把火烧了,这个细小的前寨反倒残留了下来。王守仁本想将之改建为上犹县一座哨岗,由民兵壮勇轮流服役看守,并作长期练兵之地,但之后南赣官府一直忙於剿匪安民,一直没有实行这计画,如今则成了「破门六剑」的安身地。

水岩前寨与上犹县城虽隔不远,中间却都是崎岖山水,不易通行,故此平日途经的人迹甚少。最靠近这里的只得一条平岩村,不过百来人口,王守仁假称荆裂等六人乃是他募集的兵勇精锐,因家园已破暂此栖身。平岩村民从前饱受匪患之苦,王大人於他们如同再生父母,自然不会怀疑,平素亦未有来打扰,相安无事。

燕横和童静没打寨门进内,就从围栅的一个缺口跨入。

寨里只有四座小房屋跟一座稍大的仓库,呈半圆状围着中间一片空地。此刻空地上铺着用石头镇住四角的草蓆,席上满是晒干的山间野菜与果实。地上也竖着两根竹竿,之间的绳子上挂着一排风干肉食,都是野生的禽兽与河中捕得的鱼,已用盐腌制过。

——王守仁派人定期送来了些米粮,加上「破门六剑」流浪已久,早习惯在山野狩猎采集食物,故虽长居在这无人之地,生活绝无匮乏之忧。

水岩前寨荒废了一段日子,最初「破门六剑」搬进来时犹如死地,颇觉阴森,童静最是不习惯,但住到今天已溢满了生活气息,令她感觉确已像个家。

——当然,也是因为有燕横在……

只见寨里那四座房屋,前门框上各都挂着鲜艳的红布,木门上贴了红纸,上面写着大大的「囍」字。两人回来见了,不禁相视甜蜜一笑。

「破门六剑」不久后就要办喜事了。

荆裂与虎玲兰将要成亲。

◇◇◇◇

「兰姊,你真的要嫁给那头野猴吗?」

童静这么问虎玲兰,是在荆裂宣布婚讯的第二天。两人当时正在寨里收拾晾晒的衣服。

虎玲兰拨一拨耳鬓的乌发,略垂下头笑笑,点了点头,又继续折迭好手上的那件长袍,轻轻放进竹篮里。

童静看着虎玲兰在阳光下的笑容,有点呆住了。经过这些年,虎玲兰相比初识之时,增添了一重令童静羡慕的韵味,就像一颗树上的鲜果成熟到最丰美饱满的时候。

即使同为女子,童静也不禁在心里赞叹。

「我最初乘船来明国找他,就是为了跟他有个了断。」虎玲兰看着童静说,那长长的美眸闪出光采。「不是打败他,就是嫁给他。」

「那你现在不想打败荆大哥了吗?」童静问。

虎玲兰轻轻叹了一口气,摇摇头:「我已经知道自己不可能超越荆裂——在他领悟了『浪花斩铁势』、身体又已经复元之后,我就知道。」

她笑得露出白玉般的皓齿,看着一件件挂在绳上的衣服迎风起伏飘扬,在她眼中彷佛化为当日离乡别井乘船西渡越过的汹涌波涛,也彷佛是自己心中曾经翻涌过的恩怨爱恨。

「那么我剩下来的选择,就只有成为『武士之妻』了。」

虎玲兰用了家乡话说那句「武士之妻」,童静听不懂,但即使不问她也明白兰姊在说什么。

童静猜想,虎玲兰这个决定早在湘潭的河岸擂台跟前已经下了——那天她以妻子的身份,向即将与雷九谛决斗的荆裂说:「把胜利带回来。」

然后他们把霍瑶花从宁王府救了出来。了结此事后,虎玲兰更无不嫁的理由。

——只是她仍然等了一年才答应荆裂。她要确知自己再无遗憾。

童静看着虎玲兰幸福的模样,不禁也想到自己。

——兰姊将往后的人生托付给荆裂了……我也可以托付给燕横吗?……

「兰姊,那你以后放弃练刀了吗?」童静问。

虎玲兰失笑:「当然还要练呀。他也跟我说过,不许我就此放弃武艺。」

她说时嘴角带着更浓的甜蜜。荆裂当时说的其实并不只这么简单。

——「你真正令我迷上,就是我们第一次重遇,我几乎被你斩死的时候。」他昨夜说:我不希望你以后变成了另一个人。」

只是我以后练武的目标不同了。」虎玲兰此际又向童静说:我不再为了打倒谁,而是全心全意为了保护这个家而修练。」

童静再一次呆住了。眼前的虎玲兰,与从前那个为爱恨所缠、带着满腹矛盾跟随荆裂的女刀客,已是判若两人。如今这个她,在爱与战斗之间终於赢得心灵的平衡,也跟从前的自己和解了。

童静把一片晾干的布巾卷起来,然后不经意地问:「那么荆大哥呢?他以后有什么打算?」

听见这话,虎玲兰收拾衣物的手停顿了下来。

童静并未察觉,仍在自言自语:「从前荆大哥眼中就只有武当派,可是武当早就不在了。燕横还有重建青城派的梦想,可我很少听荆大哥说要复兴南海虎尊派或是什么的,甚至没怎么听他提起福建的家乡……可是荆大哥这头野猴,一定不会停下来!不管是怎样的高山,他必定会不断地爬上去……」

虎玲兰眉宇间,浮现一抹淡淡的阴霾。

这时风变得稍急了。仍未收拾的衣服一起剧烈飘动。

「……兰姊,你说是吗?」童静微笑问。

虎玲兰原本有点僵硬的脸恢复过来,点了点头。她仰首看看天空,然后说:「我们快收拾。好像要下雨了。」

◇◇◇◇

走到屋门前,燕横将一双铁剑搁在墙边。童静拿起勺子,往门前的水缸里掏水,给燕横洗手洗脸,又拿出汗巾给他抹净。接着燕横接过勺子也让童静清洗。

两人正在享受这宁静愉快的时刻之际,仓库那头传出阿来的吠声,继而是一把粗犷的声音喝骂。

他们听了不禁皱眉。然后就看见猎犬阿来带点惊慌地奔逃过来。童静马上蹲下来接住它,抱着它的头颈安抚,同时在阿来嘴边嗅到酒味。

「笨狗,请你也不喝,笨死了丨」

一条身影边喝骂着,边踏着歪斜的步伐走过来。死和尚!你又灌它喝酒吗?明明知道它不能喝!」童静怒骂说。

圆性一手提着酒坛,另一手以包铁齐眉棍当作拐杖,眯着眼睛走过来,脸上现着红晕。

圆性长着一头不知多久没有修剪的乱发,刚硬的发毛一根根像矛尖般竖起,一身僧衣脏兮兮的,衣襟更染着大滩酒渍。他的脸跟身躯相比往日消瘦了不少,相貌也因此显得不同。

——特别在这喝醉的时候。

这酒是他们用山间野果自酿的,虽然味道酸甜并不呛口,但后劲十足。圆性手里那个酒坛,已然轻了一半。

圆性这副醉酒疯丐般的模样,令燕横看着心痛。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破门六剑」里,圆性和尚一向是最随和,也最少烦恼的一个:除了吃不饱的时候之外,几乎没听他抱怨过什么。少林派名震天下的武功,他更是从不藏私,尤其是对身体大有益处的至宝「易筋经」,已是「破门六剑」人人都习练的功法。

圆性提起酒坛,大大灌了一口。

「你别再喝!」童静站起来大叫:「我们存着这些酒,是预备荆大哥和兰姊成亲时喝的丨」

圆性却不理会,又喝了一口酒,吐着酒沬说:我想喝就喝,你管得了我?他们成亲洞房,跟我这出家人有什么关系?」

「你还说出家人,喝醉酒不犯戒么?」童静跺着脚说:「和尚,你到底害了什么病?失心疯吗?」

圆性狂笑一声,单手以齐眉棍在头上转了一大圈,看看水岩前寨四周:「住在这种鬼地方,不喝几口酒解解闷,那就真的要疯了!」

童静不明白圆性何以这么想。从前「破门六剑」四处流浪,即使是无人的深山丛林,又或广西的穷山恶水之地,也是一样地过,如今安居这哨寨,比那些地方好上十倍,衣食不愁,又能够专心练武,圆性到底在嫌些什么?,

圆性变得消痩,而且行为日渐脱轨,是几个月前开始的事。最初众人只察觉他说话少了,吃得也不如从前多,尤其不再怎么吃肉,那时童静还取笑他「终於比较像个和尚了」,之后他变本加厉,懒於梳洗更衣,身上常发出臭味,须发长了后更像个乞丐,然后还开始喝起酒来,偶尔就会发酒疯,四处把寨里物事摔破打烂。众人认识圆性这几年,知道他从来都不大好酒,燕横也记得最初在西安「麟门客栈」认识时,圆性说过他吃肉是为了有气力打斗,酒并没有帮助,所以不爱喝。

可是现在眼前这个圆性和尚,却已经成了可怕的酒鬼。

「闷就得喝酒吗?」童静不肯放过圆性:「你不会找其他事情做吗?」圆性咧开嘴巴笑了,牙齿在乱生的髭须之间露出来:「我又不是姑娘,不会找个男的卿卿我我度日。」

童静听了脸颊涨红,愤怒不已,一时却说不出话来反驳。

「和尚,说话庄重一些。」燕横铁青着脸,冷静地说。

圆性盯着燕横,目光带点凶狠:「啊,没错,今天的小燕横长大了啊,不再是从前那个胆怯的小子,有胆跟和尚我抬杠了。」

燕横不想跟他对骂,心想就丢下他一个人发疯好了,别过头去,准备带着童静阿来离开。

「对了……」圆性却不放过他:「既然童大小姐下令,要我找别的事情解闷,那么不如你这个青城派下任掌门,来跟我玩两手吧!」

他说着就遥遥把齐眉棍那包着铁片圆钉的棍头,直指燕横的脸。

圆性那句「青城派下任掌门」,明显是揶揄燕横。燕横心里燃点了怒火。但他还是压制着情绪。要是正常的圆性找他对练,他自然千万个乐意,但现在这个圆性,他绝不想与之交手。

那句话却也刺痛了旁边的童静——复兴青城是燕横的梦想,她不许任何人侮辱。

童静盛怒下忍不住冲口而出:「我敢赌,今天的燕横已经比你强了!」

圆性一双又浓又硬的眉毛耸起来,怪笑说:「是么?那倒要看看了。小燕横,来吧!」

圆性说完跨前一步,一棍就打在屋门前的水缸上,瓦片与水花激烈向四方飞散,溅得燕横一身湿了。阿来被唬得猛吠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