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八 杀与禅 第七章 变局
早晨的阳光,透过夏风吹动的树叶映进了厅堂。窗外树上的群鸟像交谈般热闹吱叫。空气里带着一股湿润泥土般的气味。一切令人感觉生机洋溢。可是坐在厅堂里的人却没有欣赏和感受这股生命气息的心情。
刚好相反,在那室内中央的大桌上,放满的那些册簿书信,推演行军用的棋子和地图,还有一片片来自各地的情报纸条……所有东西都只有一个目的:
以最有效的方法,把最多的敌人降伏或杀死。一个名叫战争的「游戏」。
王守仁并不真的想玩这个游戏。但他更不想输。
他看着摊开在面前那几张细小的纸片,上面密密麻麻写着蝇头小字,每一张都是绑在信鸽足上,远从百里外送来,吿知他叛军行进的情况和各地守备兵力的虚实。王守仁知道,为了送出这些纸片,那群原本为孙燧办事的线眼是冒着多大的危险。他心里再次感谢敬佩孙大人。
与王守仁同坐桌前的,还有伍文定及几名吉安府的义军统领参谋。另外王守仁身旁坐着个一身儒服的老人,外表看来已年过六十,但身材甚高大,容姿颇有威仪,举止间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人。
此人名刘逊,曾官至福建按察使,近年退居吉安城。刘逊为官三十年间甚有才望勇名,他跟王守仁一样,也曾经从大太监刘瑾的迫害风暴里活过来。先前王守仁一抵达吉安府,就命知府伍文定派人寻找当地有才学的忠勇之士协助勤王平叛,因而得知刘逊在此,马上亲身邀请他出山担当军师。
——王守仁聚兵勤王,面对的其中一大苦恼,就是欠缺有能之士分担统率义军的工作,只因江西各地原有的官吏及人才,不是被宁王府收买就是杀掉,王守仁只能靠就地搜寻、征召和提拔。
伍文定看着桌上那些地图,浓眉皱得像连成了一道。
「王都堂,我们还不出兵吗?」他咬牙切齿问,眼神燃烧着焦急的火焰。
宁王朱宸濠主力大军已经出动离开南昌的消息,王守仁他们早已得知。如今过了三天,义军却并未动身。
王守仁的目光没有离开那些纸片,只是摇了摇头。
「我们大军还未完全集结准备好,如今马上出击,兵力恐怕还不及贼军一半。」他用指头夹起其中一张纸片说。纸片上面记录的正是叛军兵力的观察情报,王守仁就是靠着综合这许多不同来源的消息,对叛军实力作出整体的估计。「我们此时必得忍耐。」
「若是给那叛贼取下南京,那就来不及了丨」伍文定拍一拍桌子。「南康、九江都不战而降,贼军进发到南京的门口,恐怕只在两、三天之间」
「我已通报各府县全力守城抗贼。」王守仁说:「安庆有张知府,他不一样的。我知道他这个人。」他说的自然就是张文锦
安庆扼守着鄱阳湖出大江后顺流东进的要冲,将是阻止朱宸濠攻打南京的一大关口。
「贼军号称十万,实际少说也有六、七万人!」伍文定摇摇头说
「这个安庆真能顶住吗?大人既说安庆知府勇猛善战,我们就更应该及早动身去助战,前后两面夹击」
这时老人刘逊从旁开口:「伍大人似乎忘记了,贼兵在南昌还有一支守军,另外他们在南康和九江二府相信也收归了不少新兵。万一我方冒进追击贼军主力,这三地守兵同时进发,从后袭击,到时被前后夹击的恐怕是我们。」
伍文定听了这位前辈所说,为之语塞。
王守仁点点头:「时泰,我跟你一样焦急。但我们既身系苍生安危,更不可被热血冲昏了头。积存军力,乃用兵之基本,不可意气用事。」
这段日子王守仁尽一切努力征集可用之兵,包括从江西中、南部及岭南一带下令,选取精焊民壮组成义勇军,另外为了准备水战,传令调动了福建海沧水军一万名。义军的力量正从四方八面集结而来,已渐渐积蓄到可与朱宸濠叛军抗衡的兵力。
可是现在还不足够。还要多一些时间。
「大约还要十天。」王守仁说。「我们才拥有与贼军决战的足够本钱。在这之前若是冒进浪掷兵力的话,那么先前一切的努力和牺牲都会白费。我们也不会再有另一次机会。」
伍文定听到「十天」两个字,指头狠狠抓着桌子,指甲在桌上挖出白色的坑纹,上下牙齿咬得作响。十天后才发兵的话,再计算行军所需时日,也就是十几天甚至廿天后才真正进入战场。这么漫长的等待,令伍文定急得想抓碎那张大桌子。
「安庆和南京,能够守到这么久吗?」
「只有相信他们。」王守仁回答。「别无更佳的选择。打仗,本来就有很多事情不由人。我们能够做的,是在有限的选择里,决定一个胜算比较大一些的。」
「回头想想,我方已经很幸运。」刘逊这时又说:「先前我们成功将贼军牵制了这么久,否则他们可能已经到了南京。」
——除了王守仁的假情报计策之外,「破门六剑」在南昌府境内多次成功伏击,令宁王怀疑已有朝廷军队随时来犯,这疑兵之计也收到很大成效。没有他们争取来这些时光,今天义军的状况早就更为艰难。
「假如……」伍文定稍为冷静了下来。「……南京真的失陷了呢?」王守仁与刘逊互相看了一眼。他们之前还没有讨论过这事情,但从这个眼神,彼此都知道对方所想与自己一样。
「那么我们只好准备迎接一场更大的战争。」刘逊说时,眼神里夹带着淡淡的哀愁与悲悯。
王守仁将地图从桌上抽出来,摊开放到最上面。
「还没发生的状况,再担心也没用。」他扫视在场所有人说:「有这样的空闲,不如为眼前将要做的事情,作最好的准备。」
他拍一拍地图上南昌的一带的位置。
「不要忘记了,外头已经有人在奋战。」
◇◇◇◇
桂香还是无法入眠。
房间里没有点灯。可是妓女桂香一向习惯在夜里活动,只靠窗外远处透来一点点灯笼的光芒,就能在黑暗的房间中辨物。她睁着眼睛,看着一起睡在这大房间里的四个妓院姐妹。她们都沉静得像绵羊。
只有桂香,这夜实在睡不着。明天终於自由了。但桂香很清楚,世事总会在你感觉已经顺利的那一刻狠狠地背叛你。你以为最值得信赖的恩客,偏偏把你积蓄骗光的人就会是他。
她瞧向房间角落那张空着的床。那个人还没回来。
这段日子,从南康到九江,每夜他都跟她们五人睡在同一处,但从来没有一晚碰过她们。甚至连半句挑逗的话也没有说过。
这是锡晓岩保护她们的唯一方法。口头的命令,绝不足以阻止野兽般的士兵瓜分她们。他能够做的,只有将她们都变成自己的女人。
可笑的是,自从锡晓岩带着她们之后,叛军中的将士反而对这个「怪手将军」多了几分尊敬。桂香当然也听到士兵之间拿他们六人来消遣的传闻和笑话。有的说法就她这个妓女听到都会脸红。
可是锡晓岩从来对这些笑话毫不在乎。
桂香到现在都不敢对锡晓岩完全信任——
她不相信世上会有这样的男人。桂香察觉到四个姐妹都对锡晓岩流露出欣赏的眼神。她连忙在暗中吿诫她们。
「不要相信他。这家伙可能只是个天阉,又或者喜欢男色。世上没有这样的好男人。一个也没有。你们要是被他宠坏了,将来回到外面一定会吃苦头。记着我说的话。」
桂香虽然是这么坚信,但事实却是她们跟锡晓岩之间一直都没有什么事情发生。每夜锡晓岩只是静静一个人睡在角落那张床上。床边搁着两柄长刀:一柄是他随身的藤柄刀,另一柄是宽得有点像块板、柄首绑着一绺红色人发的怪刀。他每夜睡前都要抚摸一下第二柄。
然后到了昨天,锡晓岩就跟她们说:他快要带着占领九江的军队与到来的大军会合,再去进攻别处,已经不可能再带着她们,所以他将会在清晨亲自护送她们离开九江城。
「去远一点的地方。」他当时说:「再找方法送你们去别处。总之不要再接近战场。」
桂香听到时,极力压抑着心头的兴奋。
——还没有得到自由之前,不要开心得太早。
此刻她凝视着那张空床。虽然锡晓岩平日也很晚才从军营回来睡,但桂香此刻格外心急想看见他,让她知道一切如常。
黑暗中瞪着眼睛,这样的时刻十分难熬。桂香感觉时刻流动得特别慢。
突然之间,房门大力被撞开。
桂香和四个姐妹被惊得从床上弹起来。
从门外透进的灯光可辨,站在门口的是她们熟悉的那个身影,但姿态却完全不同往日,而像一头失控的猛兽,浑身都在颤抖,散发着一股令她们害怕的激烈气息。
锡晓岩跌跌撞撞进内,直走向桂香的床。
五个女人没有发出声音,只是惊得哑住了。
桂香看着那充满着雄性能量的壮躯,不断向自己接近,感觉就像一股猛烈浪涛在往自己跟前卷过来,无可逃避。
——最后一夜,你终於忍耐不住了吗?
桂香已有接受施暴的准备。她只希望姐妹们没事,自己一个人承受就好。
但锡晓岩只是在床边坐了下来。
他那重重坐下的力量摇动了整张大床,几乎令坐着的桂香倒下。他连腰上的佩刀都没解下,背着桂香而坐,全身仍然激动地颤震。
桂香示意姐妹将房门关上,并且点燃桌上的油灯。
她们从来没有见过锡晓岩的脸如此涨红。他就像忽然害了什么病,身体的血脉似在沸腾。
这时她们才看见,他手里紧紧握着一封信。
桂香看着他凝视虚空的眼睛。那眼神就像一个无法控制自己情绪的孩子,
然而他拥有远非孩子的身躯。那情绪一旦爆发,将会伤害身边的人或自己。
就像出於本能一样,桂香上前抱着锡晓岩。
在那温软的女体拥抱下,锡晓岩的颤抖缓和了,呼吸也再没那么急促。桂香抱着他灼热的身体,心里生起一种久违的安全感。
——不……这是假的……不要……
终於锡晓岩的颤抖停止了。他的脸放松开来。看着他们拥抱的四个女孩都暗暗松了口气。
「这……我不知道……」锡晓岩举起手里已经皱成一把的信,递向桂香。「我不知道是谁、用了什么方法放在我的营账里,我一进去就看见放在案上....J
桂香把信接过来。她再看看锡晓岩的脸,确定他真的想让她看,这才双手把信展开。
桂香识字不算多,幸而此信写得极简约直白,她大致看得明白。写信的人是在向锡晓岩相劝,说自己也曾「从贼」多年,深受其害,所累积种下的罪孽,「此身难赎」;假如锡晓岩仍然记得彼此一场相交,请他脱离叛军,七天之后在庐山西边山脚下七杨村外大树相见。
到了末尾,桂香看见署名只有一个字:
「花」。
「写这信的就是……」桂香问:「……那个女人?」
其他四个女孩都不明白「那个女人」是指谁,却看见锡晓岩点了点头。锡晓岩突然收到这封信,心里的感受复杂无比:日夜思念的女人突然传来音信,令他极是惊喜,被她知道自己正身在叛军阵营,甚至与巫纪洪成了同伙,又教他深感羞愧。
可是最令他矛盾的还是信里最后那段。
霍瑶花正在向他招手。
——可要是在大战前夕离开,那等於再次背叛武当,再次背叛掌门姚莲舟。
桂香从旁看着锡晓岩。她并不知道他此刻心里正纠缠着些什么,只是直接感受到他的痛苦。
「你有没有想到:在你要离开九江城之前,在你要送我们走的前夕,刚好来得及收这封信,是老天给你的提示?」
听见桂香的说话,锡晓岩抬起头来。他看看她,然后从她手上取回霍瑶花那封信,再次仔细读着。
信上的字迹有点潦草,显出写的人当时的心情。
锡晓岩回想过去的一切。他忆起自己在武当山上学到的种种。还有武当派的理念与理想。「天下无敌」。不屈从於任何人。不服从於世界的法则。
锡晓岩又回忆自己一个人离开武当的那天。那时候他没有多想,只是依随自己本性而行。之后流落江湖,以「鬼刀陈」之名震慑群豪;然后与霍瑶花结识,浪荡天涯……他从前不愿意想,但如今坦诚面对自己,不得不承认,那是他人生中最痛快的一段时光。
他感激武当给予自己的一切。但这无法改变他的真正本性:他本该是匹奔跑在原野上的狼。
锡晓岩把信细心折好藏进了衣襟,缓缓走到自己床前,拿起属於霍瑶花的大锯刀。
他回头瞧着桂香。在油灯的微弱光芒照映下,他眼睛里的矛盾与痛苦已然消失。
◇◇◇◇
所乘坐的战船还未抵达湖口,姚莲舟就收到锡晓岩撇下军队私自离开的消息。
最初听到时姚莲舟完全不相信。锡晓岩的勇毅与忠诚,姚莲舟极是清楚,有信心他绝不会临阵脱逃。可是当他随同宁王的主力船队抵达了鄱阳湖北口后,闵廿四率领驻守九江的水军到来会合,并带着锡晓岩遗下的帅印旗牌到来交还给宁王,姚莲舟见了,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
跟随着姚莲舟的叶辰渊,也罕有地露出震惊的表情,并不禁回想起三十一年之前,在物移教「大欢喜洞」发现的那个生命力极顽强的手抱孩儿。锡晓岩毕生都在武当山上长大,从前众多弟子里,没有几个身体内流着比锡晓岩更浓的武当血。然而在这复兴武当的重要关头,他竟然一走了之。
——到底为了什么……
「『神猿将军』前日天色未亮就留下帅印离城出走。」闵廿四向朱宸濠如是禀报。「身边带着五个女人。」
进击南京的大军全体会合,本该是士气正盛之时,但此事顿时令帅营蒙上了不快的阴影。
船队停泊下来之后,朱宸濠召唤了姚莲舟到他陈设华丽的船舱来。
姚莲舟是极少数获许身带兵刃进入这船舱的人。他步进时看见宁王世子及娄妃都在一旁,朱宸濠本人则坐在一把虎皮大交椅上,那张坚实的方脸如铁阴沉,直视着武当掌门。
「姚将军,你记得吗?」朱宸濠干了一杯酒之后以低沉的声线说,每字倶像有千斤重。「当天我是听了你的激励而决心起兵的。可是你真有跟随我战至最后的决心吗?我开始怀疑了。」
姚莲舟左手把着腰间剑柄,右手按在心胸前。
「姚某如何处置,但从王爷一句话。」他脸上没有半丝恐惧惊怕,直视着朱宸濠的眼睛镇定不移。「我只求王爷莫追究他。也不要再派人去找他。」
「我还未说如何处置你,你竟有胆量先为他求情?」朱宸濠的眼睛瞪得像要跌出来。
「我不知道他为何要走。」姚莲舟依然平静地说:「但他没有带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