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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后,战斗停止。但是不代表安庆城里的人就能安心休息。
百姓几乎全体出动,摸黑为城墙各守备点补充石块、箭矢及柴木,收集屍体的兵器护甲,并将之搬运掩埋,取代部分的守城兵在墙上视察戒备,好给军健轮流睡觉;另外还要煮食、修补器械衣服、照料伤者等等……
安庆城民日间受过一轮炮击,然后又捱过三个多时辰的攻袭,虽不是在最前线作战,心神所承受的压力和恐惧也足使人疲劳;黑夜中还要做这许多后勤事务,颇是辛苦。但不管是老人、孩子还是妇女,每个都晈紧牙关出一分力。正正因为经历了首天的战斗,人人都深深感受到,全城已是一体。战败,就一起死。
——何况相比此际有事可做,白天匿伏着等待炮击过去的那段时间,才更远为难受。
杨锐与张文锦、各民兵统领及官僚,正在知府衙门里商议。点算第一天,守军死去两百三十余人,另有百来个伤者短期之内不可能再重回战场。这数目令杨锐皱眉,尽管他心里早有接受的准备:第一天的战斗死伤者总是比较多,一来行伍里较弱者会被淘汰,二来许多人还未习惯守城的应变战术,因此容易犯错。
——可还是太多了……
「各处的哨戒都备好了吗?」张文锦问各统领。他们都在安庆城大地图上指出各哨点。张知府仔细听取报吿,确定其中没有盲点和漏洞。
曾经偷袭过宁王府的圆性吿知张文锦,朱宸濠收买了不少武人,其中不乏身手了得之辈,很可能乘夜潜入城来,必要多加提防。
他们继而捡讨今天守城的策略,有什么要改进。
「明天对方很可能还会先来炮轰。」一名民兵统领说:「而且炮火一停止就会紧随着挥军攻来,不会再像今天相隔这么久。」
杨锐点点头。他想了一会,就指示明日士兵躲避炮击时要匿伏在各个什么位置,务求炮击一结束马上就能最快登上城墙守备。
另一名统领则提出应该再多预备燃点的火箭,因今日所见火箭比一般箭矢效果更大。杨锐也同意了。此外张文锦又责令官僚,要加紧多造盾牌,因预计之后墙头上的白刃交战必然增多。
一说到接近战,杨锐不禁又想到圆性。
「大师他到了哪里?」
「回『龙佛寺』休息了。」一名官吏说。
杨锐听了点点头。给他多歇息是好事。他回想黄昏时停战之后看见圆性那情景。圆性那根两端包铁的齐眉棍上,还有「半身铜人甲」都结着一层厚厚的血痂。半边面罩几乎被血黏得脱不下来。然而那些血没有一滴是他自己的。留下一堆死屍后的圆性仍显得神清气爽,似乎还能再打几个时辰。
杨锐无法断定圆性一人到底解决了多少个敌兵。少说也有四、五十人吧?当然那多少得力於城墙地形狭窄之利,令他能够逐一屠戮对手,但是那种果断迅猛,那股威力和耐战力,仍是远远超越凡人。
这和尚是安庆城极贵重的武器,杨锐如此断定。当然不能说今天守住城墙全靠他
事实上圆性对於敌人的震摄只显现在南城墙及东城墙其中段,今日守护成功,始终还是靠事前周全的备战和策划。但今日叛军攻城气势转变,无疑是从圆性发难开始的。
「杨大人,你在想些什么?」张文锦问。
「那位大师今天所击杀的人数,以贼军的兵势来说当然是微不足道。」
杨锐摸摸下巴的胡子说。「但他的效用远不止於杀敌身,还在於杀敌气。我在想,若是善加利用,他对我军的助力,可以是数倍,甚至数十倍。」
张文锦听了,知道杨锐必然已有些战术的想法,只是还没有完全成形
他对杨锐的话很同意。
「大师身在安庆,实在是天赐的运气。」张文锦不禁说。
「不。」杨锐微笑。「依佛家说法的话,这叫因缘。」
到了第三天,真正的考验来了。
昨天第二日攻城,叛军的炮击连接进攻的确变得更紧密,贼兵们登城的组织亦更整齐,但攻法与首天大同小异,守军已然习惯,照样将数倍的来犯者拒於墙外,城墙下又再堆栈另一层屍体。而这次圆性改在西、北两侧的城墙出动,亦是用上同一招,摆出防守的空缺请君入瓮。另一批叛军终於亲眼见证,前一夜战友谈论的那只「金身鬼」到底有多可怕。
然而到了这第三天,情况改变了。
宁王府叛军提早在清晨就发动攻势,显然是想削减安庆城守军的休息时间。首先也是来一轮远程的轰击,可是这次不一样,除了炮击之外,又加上了四十多台刚刚组装好的投石车,分从东、西两侧朝城里抛投。城里被大石击中陷落的房屋有三十多家,这是城墙内首次发生重大伤亡,街道充斥惊惶的哀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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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死伤以整个安庆城来说只是很少,所制造的恐慌效果才是最大的打击。
杨锐在城楼之上,看着安庆不断承受这攻击,强忍着情绪,把下唇也咬破出血。他无法还击,甚至不能派人去救助城里伤者——炮石的攻击仍在持续,若随便遣人离开掩护去救人,有可能再添伤亡。城里的惊叫和哀号,就像尖锥一记记刺进他的心坎。
炮石的轰击终於停止,在硝烟与尘雾之间,叛军的攻城部队又再冲过来了。
这次他们出动的不止是钩索云梯,还有两台像装着轮子的小屋般的巨型冲车,各由三十名士兵推动,朝着安庆城的东门及南门接近。
杨锐远远望见这两副巨大器械就知道不妙,下令集中向它们射箭。但冲车上方覆盖着木板和厚厚牛皮,箭矢根本射不透,无法伤及推车的贼兵。
冲车到了城门,在士兵的合和声里,车中悬吊的大棰锤开始一记一记地撞击,城门为之摇动!
守在门里的民兵得知敌方的攻门兵器出动,早已着手巩固城门,以各种木材和石块加固,此刻更数十人一涌而上去推城门,顶住那冲车撞棰的力量!
同时四面城墙的攻防战也没有缓和下来。这次贼兵的长长云梯顶上也增
加了木板的保护,而且精挑最壮健的士兵提着大盾率先攀登,云梯的铁钩紧紧搭牢在墙头,令守军难以动摇。同时贼兵所用的登城钩索,比前两天多了几近一倍数量,守军要应付实在疲於奔命。
安庆的守城兵奋勇如昔,不断向下方敌人以矢石攻击,无情地打击如虫群般涌上来的敌人。他们都已习惯了战斗,再没有呕吐或者下手犹疑,狠狠以重石瞄准攀上来敌人的头脸猛摔,或是专门往敌群最密集所在放出死亡的羽箭。其中一半的箭都沾油点火,好些攻城云梯都是被蔓延的火烧毁,也有身体着火的贼兵悲呼着四处狂奔,把火焰传了给战友。
彼此都没有把对方看成人类。
此时杨锐下达指令,向南城墙挥动一面旗帜。
南城墙其中一段的守兵接令,随即往左右散开,空出来一个大缺口。守兵们转往其他段落助战。
正在攀墙的贼兵一看见那缺口,脸色大变。
——「金身鬼」!他又在那里等我们进去!
有些本来以云梯钩索攀往那个守备缺口的叛军也都却步了,甚至匆匆回头下来。他们都不敢乘机攻进去。有的宁可转移到旁边其他地点再进攻。杨锐看见缺口果然产生了他希望的效果,不再犹疑,命传令兵吹响号角。
各城楼的传令兵把号音接续传下去,直至整个安庆城都收到指令。四面墙壁上的守军几乎在同时变阵,突然墙顶上就出现了十多个一样的无人缺口。
攻城叛军士兵的反应全也一样,纷纷都避开那些缺口不敢直进。他们宁可面对看得见的抵抗,也不愿遇上随时在任何一个缺口后等待的「金身鬼」。
於是城墙上出现了一个十分奇特的现象:攻城兵反而都避开无人守护之处,而涌向有守军的方位去。
叛军大将凌十一看着这景象,完全呆住了。
因为弃守了城墙多段,安庆城的守军力量得以集中在其他段落,向下方敌人施以更猛烈的迎头痛击,密集的矢石令攀爬倍为困难?,增添的人手更有效把钩搭上墙头的云梯清除。叛军的攻势停顿不前,甚至渐被击得往下退。
正在冲击南门那座攻城冲车,终於不堪重石的密集砸打而崩溃了,藏在车内的三十几名贼兵全数死伤在矢石之下。门内的守兵不禁振臂欢呼。
凌十一暴跳如雷,挥着刀焦急地传令,要部下一起向那些守备缺口进攻。
——那个什么「鬼」不管多厉害,也不可能同时从每个缺口出现啊!可是这时叛军攻城的气势衰退到了低点,战线也已全乱掉,不可能再驱使他们冒险。
凌十一再观望了一会,苦恼地下了收兵的决定。他不敢想像宁王的脸
结果这一天圆性连半个人也没杀,他对战局的助力却无可计量。
夜里杨锐派出一批较壮健的妇女,去城外收集用过的箭矢,又蒐罗敌方遗下仍可用的弓枪兵刃,以填补城里这几天的消耗。
正当七月仲夏,酷暑中堆在城外的死屍都已开始腐坏,弥漫一股难忍的恶臭。那些妇女挑着灯笼,用布巾蒙着口鼻,既要忍受屍臭与各种可怖死状,又强压着随时有敌人黑夜来袭的恐惧,在屍丛里吃力地收集羽箭和兵器,实在需要坚毅的意志。但只要想到自己的丈夫或兄弟日间如何奋战,假若城破自己的孩子又会遭受怎样的命运,女人们的身体里就自然生起气力与胆量。张文锦决定不去掩埋城外的死屍。
「他们每天在墙外逗留这么久,我们则隔在墙内,假如真有疫病,也多是对方先染。」他向众统领解释。「就算不幸双方都害瘟疫的话,那即是把贼军的战力大大削弱,对大势有利。这样的牺牲也值得。」
虽说如此,安庆城民还是预先准备防疫的草药汤,还在城里划定隔离病人的疫区。幸而张知府备战的对策极完备,城里储存的药物十分充足。
今天有三十几个百姓死在投石车的攻击之下。众人都知道明天、后天还会继续这样死人。城里一片哀伤凝重的气氛。张文锦开始担心,城民还能够忍耐这种压力多少天……
这时他听到外头远处传来一片诵经声。
「龙佛寺」与城内其他几家佛寺的五十多名僧侣,此时正聚集在那座「骑龙石佛」佛堂前的空地上,并排打坐,念经超渡安庆城新近的亡魂。无数士兵百姓都聚在外头观看。
圆性亦在其中。他没穿护甲,头顶和嘴巴四周又已长出短短而浓密的胡须,回覆了野和尚般的模样,跟着众僧一同念经。许多人的目光都停留在他脸上和身上。
他此刻神态祥和地念诵,闭着眼一心为死者超渡,半点没有日间那逼人杀气。然而在百姓眼中,圆性就像是从天降下、伏妖降魔的罗汉。
众人看着、听着圆性及众僧念经,心里感觉安祥了不少。他们没有忘记面前的困苦,但知道即使不幸牺牲,至少有这活佛来超渡,不至堕入地狱。
圆性隐约也感到安庆军民对自己的崇拜,心里虽感荒谬,但并未说穿,相反像此刻他还不介意在无数眼睛跟前诵经。
假如这样能够安定军民的情绪,有助持续守城的话,他愿意扮演这个角色。
只是他一边念经,一边心里清楚:接下来的战斗只有越来越艰辛。叛军必然尝试更多攻城的方法;宁王府收纳的武者似乎仍未出动;安庆城战士的体力和意志正无间断地消耗。
——而我在这场战斗里的作用,恐怕会越变越小……
「阿弥陀佛」
合诵的佛号,在黑夜的天空中响亮,但驱不去那浓重的死亡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