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排已搭箭的弓兵上前填埔,铳手也都急忙点燃火捻。
同时他们看见最初飞出来的「影子」,其实只是一把椅子,此刻仍躺在地上烧着,插了三支箭。
几条身影高速从雾里扑出。
弓手急忙放箭。可是在石块袭击之下,他们的布阵本就乱了,齐射的人数减少,而烟雾又比前更扩散,令他们瞄准的时间减少。这时的射击阵,威力连原来的一半也不及。
其中两条身影从正面冲向弓铳阵,迎接着最多的箭矢。靠左那人身前卷起急锐的旋风,乃是两柄翻飞的兵刃,竟能在全速奔跑的同时扫走飞近自身的箭矢,那眼力和协调力极为惊人!
至於右边那人则在最准确的瞬间平平贴地跃前,闪过射至的箭,一个翻滚又顺势向前跑,竟无半点窒碍或影响速度!
至於另外三个向不同方位逃出小屋的身影,朝他们射击的箭少得多,没有一根能抆过他们身体。
前面那两人各自握着双兵器,向弓铳阵中央冲来,但他们极为聪明,在这近距离里以有如「之」字的方式左右急晃跳步,令补上的弓手和铳手难以瞄准。
那些三眼铳威力虽强,但毕竟以火捻燃发,宁王府的铳手也不如禁军神机营般受过深厚训练,拿捏发射的时机没有那么准确,在此刻紧急瞄射而不是以逸待劳的阵地齐发之下,准绳甚低,只能祈求每次三发齐射的弹丸正好命中敌人。
而那几个冲出小屋的人似乎有神明庇佑,手铳爆发之下,陆续散射的弹丸呼啸而过,无一命中。
这是叛军铳手唯一一次机会。
正面二人已然冲入弓铳的列阵。
四柄刀剑,瞬间展开一幅血腥的画卷。
在远方看见的商承羽,急忙带着十名「铁山兵」往下奔回己阵。
——要及时压制他们。
全身上下灰黑、口鼻蒙着湿布巾的燕横和荆裂,在弓铳手之间犹如虎入羊群,肉体纷纷倒下,如镰刀前的禾草。
练飞虹、虎玲兰和童静亦从侧面绕来夹击。五人一身炭灰,头发也有几处烤焦了,眼睛被烟燻得通红,隔着布的呼吸重浊,就如从地狱口爬回来。
这次被偷袭围攻可说是「破门六剑」最凶险一次遭遇,与当年被秘宗门两百弟子在树林大举追杀相当,因此一脱出来与敌人交战,每个都如化身凶暴的杀神,每一刀每一剑夹带着凌厉的嘶叫,将刚才处在生死边缘的愤怒尽情发泄。
童静更是完全抛开了之前的压抑,任由心里暴烈的一面释放,「迅蜂剑」嗡嗡作响,来回急激刺杀,快得连剑影也难看见,一个个比她高壮得多的士兵,就像连环中了带剧毒的飞针,或惨呼负伤,或当堂气绝。
「破门六剑」这股气势,教兵阵前排的人震怖,惶然向后退避,与后面的战友挤成一团,陷入了混乱。
荆裂双手上的雁翅刀与鸟首刀,已然染满鲜血。他在阵前来回奔跑,专门追杀弓兵及铳手,因他盘算过有可能要冲出敌阵逃走,这就得首先清除对方的远程攻击,这才比较安全。
燕横马上领会荆裂所想,同样集中向弓铳兵施袭,在锋锐的青城派神兵「雌雄龙虎剑」之下,被砍断的弓也有十五、六柄。
其他三人也渐渐向着荆、燕二人聚合过来,准备一口气冲杀出去。虽然他们也想到,山坡那边的援兵或许会有危险,但现在五人正面面对的是数十倍的敌人,得首先脱出包围,再找机会回头以游击方式突袭,借助地形去逐一击破,方为上策。
童静那绝奇快剑,令敌兵不敢接近,她顺利向中央杀进,只差丈许就与燕横会合,而练飞虹则在她后面。
她一双红眼向四方扫视,目中所见彷佛并非一副副完整的人体,而只有一个个剑锋所能攻及的部位目标。她进入了一种极奇特的精神状态,身体的动作与反应都像自动执行。
此时右侧人丛之间,有一股气势排众向她迫来。童静同样地不经思考,振起「迅蜂剑」就向那来者刺过去!
可是那来者身形一晃,闪过了「迅蜂剑」同时亦以长剑反刺童静面门!
除了商承羽还有谁?
童静仍是一副像被幽灵附身般的模样,对商承羽的快剑全无畏惧,侧首避开商承羽的「武当行剑」刺杀,并且又回击一剑!
商承羽正准备挡接,半途察觉有异,将长剑稳住不发。
果然童静这剑确是虚招,正是练飞虹所传峒崆派「半手一心」。童静虚招引诱不成,也马上收回原本接续的实招不出,「迅蜂剑」遥遥与商承羽的长剑对峙,所展示的应变速度,竟不输这个武当派前副掌门!
两人其实正式只对了两剑,却已足令商承羽讶异
——难怪「破门六剑」如此枣手!
一个娇小的年轻女孩,剑速竟跟得上他!
可是看在后面的练飞虹眼里,刚才的对剑异常凶险,童静没有中剑身死,其实只差毫厘。
——不可再打下去,退!
但童静现在的状况,就像除了挥剑之外别无思想的梦游者,只知迎战敌人,正要再上。
而商承羽已摸透童静的速度和剑路,三招之内,自信必然击毙她!可是有另一敌人已从他右侧杀来。
燕横呼出声如虎啸的气息,长短双剑朝商承羽侵略而来!
商承羽早就听闻「破门六剑」里有这个年轻的青城派剑士,如今目睹「雌雄龙虎剑」的来势,果然不同凡响。
——是曾经令叶辰渊也几乎吃亏的剑法。
——这小子似乎已经完全领悟。
但是在商承羽这剑术奇才的眼中,仍有破隙。
只见银白的武当长剑如龙蛇般闪进燕横的剑势之中,乍看剑身好像变得柔软,以非常精准又直接的角度,刺入「龙枣」与「虎辟」之间一个一闪即逝的空隙!
燕横自从当年庐陵决战波龙术王后,这是首次与如此高超的武当剑士对上,而且商承羽的剑法比起巫纪洪又高了一重。
可是今日的燕横也不是当年的燕横。那剑尖将要及身时,他左手高速向内划了半个弧,「虎辟」赶及在最后关头抵挡住!
商承羽借着那挡格的反弹力高速收剑,再接连向燕横进击!
——他深知现在并非单打独斗,必要随时保持能够灵活游走转移方位,故此没有施展「太极」,只单纯以快剑压制对手。
商承羽每一剑,都朝着燕横架式或防御的虚位攻来。这些破绽非一般剑士所能看见,甚至连燕横自己先前也不知道存在,只有商承羽这样的绝世剑士方能发现,亦只有以他这种级数的剑技才能够把握。
燕横以灵巧的左手短剑,将这快剑攻击一一抵挡,右手的长剑「龙枣」却没有一次能趁势反击。他已许久没有如此缚手缚脚。
另一边的童静仍处在迷醉似的自动战斗状态,又以疾剑攻击商承羽。商承羽抽剑过来以截击迫退她,紧接再攻燕横,一柄长剑来回挥削刺杀,加上灵巧诡奇的「行剑」步法,一时竟能以一敌二,将燕、童两人三柄剑都迫住,而且每一剑都最直接,花上最少的力气,那潇洒的姿态,与从前姚莲舟独战华山派剑阵十分相似。
此刻他只专心抵住敌人,等待自己麾下那四百人都安稳恢复过来,再以他为首向「破门六剑」重新展开攻势。
荆裂一边斩杀士兵,一边也在看这边商承羽与燕横、童静的战斗。
——此人剑技,也许更胜叶辰渊!
商承羽一回来,荆裂感觉形势大变。四百个敌人虽然众多,但以他们五人之力,绝对有能力闯过;然而若是四百人再加这一个商承羽,那就完全变成另一支军队。荆裂绝不想面对这状况。
如今叛军众士兵目睹商承羽的剑法能够压制「破门六剑」,他们恢复战意并配合商承羽重整攻势,只是时间问题。
——要趁这个时候打倒他!
荆裂此时距离商承羽约一丈,中间的叛军全都已被荆裂的威势迫得走避。他看准了燕横与童静都被商承羽剑招迫得退后的一刻,毫不犹疑就发动绝技。
附近的士兵看着荆裂突然双手垂着刀,弓着背项双膝屈曲,像是突然化为某种动物,接着荆裂就像从他们眼前消失。
飞跃。翻腾。「浪花斩铁势」。
商承羽脑里有一根神经突如其来的跳动,像是被一根冰冷的尖针紮了一极端危险的讯息。
犹如百尺浪涛的刀势,从商承羽右侧卷来。
巫纪洪早已警吿过商承羽,荆裂拥有这一记「挡不了」的刀招,商承羽知道此招曾经斩伤巫纪洪,也绝不敢轻视。
但这瞬间他亲身领受,才知道这刀招原来竟是这样。迅猛。恢宏。而且无可躲避。
荆裂集全身全魂,空中翻旋发出的一刀,朝商承羽那云发凌乱的头颅斩下。
商承羽这刹那进入无念之境,只是轻轻地举起长剑,迎向那彷佛连也消失了的快刀。
对商承羽而言,世界一切其他东西都消失了。只剩下他自己,他的剑,
还有那浪卷般的刀势。他的绝大部分官能都在此刻关闭,只余下延伸到长剑刃身上的触觉感应。
狂烈的火花,在雁翅刀与武当长剑之间爆发!
荆裂的人与刀去势刹那偏移,从商承羽右侧越过!
荆裂掠过同时,商承羽的头向左猛烈闪摆了一下。
飞越商承羽之后,荆裂着落地上,竟一时无法控制平衡,往前仆倒向地。幸而荆裂反应过人,最后一刻顺着势道向前翻,以右肩背着陆,滚了两圈才控制着势道跪定!
——他所以在着地时失控,全因受了商承羽「太极剑」的「引进落空」卸招,「浪花斩铁势」本身的势道加上商承羽的「小乱环」圈劲,超过了他能控制的界限。
商承羽也急退了五步方才站定。他的右手腕及五指不由自主在颤震,举剑一看,那武当长剑的刃身变得稍稍歪斜
刚才他所使的「太极剑·听劲」虽已达极致,但仍不足以完全卸去猛烈无匹的「浪花斩铁势」,还是硬受了不少劲力,长剑若非精铸,早就断折。
此时荆裂站起来垂头,只见左手的鸟首短刀「牝奴镝」,刃尖上沾了一丝极细的血渍。
商承羽的右耳尖这时才流下一行鲜血来。耳朵附近的头发被整齐地削断。
原来刚才荆裂所使的是新创的「浪花斩铁势」双刀变奏,右手主力一刀之后仍借助余势补上左手一刀,因为是靠顺势划出,差不多完全没有出手的动作,极是难防。然而这第二刀还是被商承羽以吓人的反应侧头躲过,仅仅削开了耳朵尖一点点!
荆裂回身看着商承羽。他蒙着口鼻的湿布巾早因刚才猛烈翻腾而掉落,此时脸色显得铁青。
自「浪花斩铁势」招成之后,从来没有人能正面接下来。商承羽是第一个,然而荆裂心底里同时也生起一抹兴奋。
——武当,还在。
商承羽看也没看荆裂,只是快步退回到十名「铁山兵」之间,并且左手一挥,呼召大群士兵靠近来。
他悄声向「铁山兵」说:「护送我!」也就带着十人不断往兵阵后方退走!
这一着出乎荆裂等的意外。商承羽不管武功和指挥力,都是「破门六剑」历来遇过的敌人中仅见的,他们无法确定这变化是否另一次陷阱。
虎玲兰与练飞虹这时也披着一身灰黑与血红会合过来。五人面对那不断后退的厚厚兵阵,未再追击。
只因他们体力亦已降至低点。之前在荆裂指示之下,五人虽然都伏在小屋地上以避过冒升的黑烟,又以水浸湿布巾蒙住口鼻,但由於待得甚久,还是吸进了不少浓烟,大大削减体力,面对这许多敌人,若是冲杀逃出还足够,但要在此刻再正面进攻,并追杀商承羽这等绝顶高手,实在没有太大把握。
——荆裂直觉知道商承羽突然退走必有不妥。放过诛杀此强敌的机会是大大可惜,但如今也并非勉强的时候。
商承羽握着弯曲的长剑,在部下拱卫下不断撤退。他表面没有显露任何虚弱的迹象,但其实现在连走路也感到艰难。
一再施展「太极剑」,尤其最后接下「浪花斩铁势」,触及了他的背患。长年被铁链穿锁着骨头,所受的损害经过这几年调养和重新锻链,仍是无法完全恢复,一经久战终於发作。此刻的商承羽根本无法再战「破门六剑」任何一人。
把目光放在夺取天下的商承羽,当然不会为了仅仅一次战斗而冒上生命危险。不管多么可惜,他也果断地掉头而去。
只是退走之时商承羽心里不禁感到苦涩:当他把往后的人生都寄托在权力与军力之上时,今天的挫败却偏偏失於个人武力。而那武力是他曾经拥有却遭人夺去的……
叛军退却之时,山坡的乡民也已停止掷石。这时童静的心神恢复过来了,不断地咳嗽,喉头都是一阵烧焦的味道,极是难受。
然而当燕横过来的时候,童静竟然开心地笑。
「你怎么了?」燕横关切地问。
「我回来了。」童静带点兴奋地说:「像你说的,我把心放开了,然后还是能够回来。我感觉到了:我能够控制它!」
他抚摸一下她满是灰的笑脸。确定她已经克服那恐惧,大是宽心。
接着燕横收起双剑,手掌却仍不禁在比划复习着刚才与商承羽对剑的招数。商承羽的剑把他「雌雄龙虎剑法」里的破绽完全暴露,就等於为他上了宝贵一课。燕横不断在心里琢磨,下定决心要将这些弱点填补,剑技才可能更上一层楼。
虎玲兰以沾着厚厚一层血的野太刀撑着,不断辛苦地咳嗽。荆裂走过去,虎玲兰一见情不自禁地与他紧紧拥抱。刚才状况实在极危险,他们几乎就要一起葬身此地了。
——我们一家三口……
练飞虹摸摸烧焦的胡须,看看四周未散烟雾中的屍体,心中苦笑感叹。
——我这老头,到底要到哪时候才死得去?……
五人收拾心情后,就奔向山坡那头与援救了他们的友军会合。可是还没来得及说一句道谢,他们已发现躺在山坡上的是谁。
荆裂急忙跪下去,察看霍瑶花的伤势。
霍瑶花口鼻都冒出血来,气息甚弱。荆裂伸手按按她胸膛和腹部捡查。他整个人顿时僵住了。其他人看见荆裂这反应,就知道代表了什么。
霍瑶花身体不断失血,本来晒得黝黑的脸变得苍白,全身不断在颤震。荆裂把她拥抱在怀中,试图给她温暖。
霍瑶花似乎连视觉也已模糊,眼瞳失却了焦点。她伸手摸摸荆裂壮硕的胸膛,满是鲜血的嘴唇微笑。
「你来了。」
荆裂握着她的手。
「对啊。我来了。」
虎玲兰流下眼泪,别过头不忍看
「你知道吗?」霍瑶花以微弱的声音说:「我喜欢你……从很久以前。」
「我知道。」荆裂点了点头。
霍瑶花用力吸了口气,把最后一分气力都用上,伸臂拥抱着荆裂。把他抱得好紧好紧。
荆裂也温柔地抱着她
可是他跟「破门六剑」众人都不知道:霍瑶花所要抱的并不是荆裂,而是另一个人。
曾经,她以那个人来暂代荆裂;这最后的时刻,她以荆裂当作那个人的替身。
霍瑶花抚摸着荆裂的脸,嘴唇颤动着说话。
「假如我的人生能够重来,那有多好。」
荆裂喉头哽塞着,无法回答她。
霍瑶花再次笑了。
「可要是那样,我也许就不会遇上你。」她的眼睛轻轻合起来。「唯有这个,我不会用任何东西来交换。」
她的手掌慢慢从荆裂的脸上滑下去。
荆裂一直在这宁静的山坡上拥抱着霍瑶花,直至她的躯体完全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