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1 / 2)

武道狂之诗 乔靖夫 4616 字 3个月前

卷十九 仁者 第一章 御驾

站在那明亮的大铜镜跟前,钱宁双臂十字张开,由两名侍从为他穿戴战甲。

这套盔甲造工甚精细,各部修饰虽然不多,但若是军器的行家拿上手,自然看得出是上品:甲片部件之间许多连接处,都有密织的铁丝保护,甲面上最容易受击的部位也都巧妙地加厚了;全副战甲造型更是按照钱宁本人的身材修整,令他穿着后身姿看来更挺拔。

盔甲上只有几处平实的云纹雕饰,没有金银镶嵌,也没有甚么神兽猛禽等装饰。这当然不是因为钱宁付不起,而是当他穿这袭盔甲上阵时,是要伴在一个人身边;而那个人,你绝不想比他穿得更华丽。

侍从为钱宁把甲件穿妥,再将顶着鲜艳红缨的头盔交到他手上。

钱宁一只手挟着头盔,另一只手伸到胸前和肋侧摸摸,身体又挪动了几下,以确认战甲的松紧。

仍然非常合身。钱宁弯起细小的眼睛,瞧着铜镜微笑。这些年虽然锦衣玉食,又为了取宠於皇帝、掌理锦衣卫事务而日夕繁忙,他仍然经常抽空骑马射箭以锻链身体。这当然不是真为了披甲上阵打仗,而是要保持当年得陛下宠爱时那副精悍模样。远比他雄壮英挺的江彬,如今时刻都在皇帝身边,他更不能输太多。钱宁唯一胜过江彬之处,就是跟皇帝的情谊更久,因此每次见面,他都要令皇帝记得,他仍然是当初那个身材颀健、能左右开弓神射的干儿子。

钱宁把头盔戴上。侍从又把他的佩剑拿来挂在腰带上,最后戴上披风,整套披挂都齐全了。钱宁左手把着腰间剑柄,在镜前左右转来转去,观看自己的英姿。

他以前从来没有当过军人,也未读过半页兵书。能有今天的地位,全凭一颗野心,还有无比的幸运——遇上这么一个爱玩爱打仗的朱厚照当皇帝。

而如今,皇帝又要出动了。

十五天前,宁王朱宸濠起兵叛乱的消息传抵京城,朝廷为之震动。可是最应该为此而愤怒的人,却在接到消息后大笑起来,双眼闪耀出孩子发现了好玩新游戏的光采。

朱厚照急不及待就吩咐臣下草拟诏书,命「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镇国公」朱寿——也就是他自己——南征平乱。

皇帝下江南之心已久。而这次谁也不可能再劝止他御驾亲征——所有苦谏皇帝打消出征念头的朝廷大臣,全都在江彬鼓动下遭收入牢狱。

因此钱宁才要把这收藏许久的盔甲翻出来准备。

「大人威风极了!」其中一名侍从赞叹说。另一人则露出殷羡的表情。

本身就是皇帝宠臣的钱宁,如何看不出这是奉承?不过他享受这种谄媚——以逢迎他人为生者,自也喜欢别人逢迎,以补偿心里积累的自卑。

钱宁把腰间剑「铮」地拔出来,立时寒光满室。

这房间四壁全都排满了各种珍宝,有巧工的金银器皿,有色泽奇异的玉石摆饰,大小各样名家字画,还有远从海外而来的稀有物事。铜镜旁就立着一袭来自西域的奇特盔甲连同圆盾,盔甲前的兵器架则排列着六柄工艺精细的日本长刀。各处还堆放着几口沉重木箱,内里也都塞满金银财宝。

像这样的藏宝室,在钱宁这座京城大宅里就有三间。而他在京城外各地收藏财宝、以备紧急之需的地点还有十多个。

钱宁握着剑,扫视室内的宝贝。这些年凭着宠臣地位敛聚得来的财富,他大概再花三世都花不完。但是只要身处其中,总能给他一股无比的安定感。

他把剑举起来。两名侍从有点心惊,但钱宁只是把剑尖指向那些宝物,逐一扫过去。

心眼极小的钱宁,清楚记得自己每件财物是如何得来的,哪些由谁所赠,哪一批钱财又是靠甚么勾当赚回来。

钱宁的剑尖停在一个精巧的白玉酒壶上。他记得,这正是朱宸濠派人赠送之物。

不只是这酒壶。这房间里大约三成的财物,都是宁王多年来的贿赂,或是从那次偷运神机营火器贩卖给宁王赚来的。

一想及此,钱宁心里那股安定感突然消失了,手上的剑在微微颤抖。他缓缓把剑收回鞘里。

掌握着情报消息的钱宁,其实比皇帝还要早几天得知宁王叛乱。他第一个反应其实想过要逃出京师,可还是舍不得这一切财产与地位,最后决定留下来。

渡过心惊胆跳的五天后,叛乱的消息在朝廷炸开来。他继续等待。始终没有任何人指控他勾结朱宸濠。就连死对头江彬也毫无动静。

钱宁知道其中一大原因:朝廷里受宁王贿赂的,又岂只他一人?许多人——包括许多拥有巨大权势的人——都不想这个粪桶给掀开来。要是一一严查「勾结谋反」的话,整个朝廷的根基也可能动摇。

但是钱宁也担心,自己与宁王勾结之深,非其他人可比。许多朝廷大臣收了宁王贿赂,最多不过睁一眼闭一眼,或是为朱宸濠在皇帝面前美言几句;钱宁却一直把锦衣卫的情报系统「租赁」给宁王府利用,还为他们取得重型的火炮军器,甚至试图诱使皇帝以「异色龙笺」封宁王世子为继位人。这些若是一一揭发,他很难开脱。

如今说后悔已经太冲。钱宁盯着镜里的自己,极力提起精神。他决心要渡过这场风暴。

——没事的……老天让我得到这一切,不会又轻易拿走……

——我会在这里生存下来。比谁都久。

钱宁解下佩剑并脱去头盔,交给侍从。他心里不断催促自己要向好处想:这次陛下不是出关而是南下,钱宁终於可以全程陪侍在侧,不再被江彬独占。他早就命令部下,预先在禁军即将行进的路线上张罗一切珍奇美食,搜寻民间美女,并准备各样「豹房」里没有的新鲜玩意。

——要把陛下的心赢回来。

——只要做得到,谁也动不了我。

钱宁这时走到藏宝室一面墙前,从挂着那十几张精良强弓中挑选了四把,吩咐侍从务必要带去,好让他有机会在陛下跟前表演。皇帝决定后天出兵离京,钱宁还要准备的事情甚多,於是叫侍从为他卸下战甲。

才只脱去上身,忽然有另一名府邸侍从由内堂奔入来,钱宁看见他满头大汗,脸色青白,甚是不悦。

「有甚么——」

「有人……进来了!」

那侍从的声音在颤震,显然极不寻常——谁敢闯我皇庶子朱宁的住处?

仍穿着下身战甲的钱宁,怒然拿起兵器架上一柄日本刀拔出,正要向外冲出去看个究竟,一把极雄浑的声音却从外传进来。

「钱宁,出来说几句话吧!」

一听这声音,钱宁的脊梁彷佛冷得结冰。

钱宁这府邸里常设的护院就有三十多人,加上常在此走动的大量锦衣卫部属,防卫严密得就如城砦一样。

可是这个说话的人,毫无先兆就能进到这大宅深处来。

只有一个可能:这人带着一道无人胆敢违逆的命令。

钱宁的脸变得比过往任何时刻更苍白。他垂下了倭刀,拖着沉重的步伐,缓缓步出藏宝室。

到了宽广的内堂,钱宁看见那个说话之人,已然坐在主位上。

江彬此刻虽然坐着,但那身姿彷佛比钱宁还要高大。他伤疤深刻的脸得意地微笑,手里把玩着一封信笺。

曾经日夕陪伴皇帝的钱宁,从前见过这贵重的纸笺无数次,当然知道是甚么。

一切都完结了。

堂内还站满数十名提着刀斧的甲士,都是江彬亲自从边关带入京城的亲信士兵,全部以虎狼似的目光盯着钱宁。

江彬看见钱宁走出来时,穿着的半袭战甲,手里拿着倭刀,不禁皱眉摇头。

「到了这个地步,你不是还想反抗吧?」

钱宁一脸虚弱,呑了呑喉结,手中长刀掉到地上。

江彬看着钱宁败丧的样子,半点也不急着执行圣旨。他等这一天已经许久,当然要慢慢享受。

——就像看见久待的猎物终於掉进陷阱里,他要好好欣赏那挣扎的姿态。

「我知道你在想甚么。」

江彬说:「你很后悔当天带我见陛下吧?可是你不能怪我啊。跟宁王府勾结,又不是我迫你做的。我不过令陛下多留意一下而已。」

他摸摸自己脸上那自豪的战疤,又看着钱宁说:「我只是没想到,作我对手的人,竟然这么笨。」

钱宁这时似乎渐渐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了。他的脸多了少许血色,自己动手把战甲的下摆解除。

——当已经接受事实后,钱宁的心反而平静下来。毕竟他在朝中打滚这些年,不是不明白这是一座吃人的丛林,自己随时也要有被吃的准备。

钱宁这镇定的反应倒令江彬很意外。他之前还想像,钱宁在这时刻会是如何痛哭求饶,或者被惊吓得露出甚么难看丑态。

「你要做甚么,就快动手吧。」

钱宁淡淡的说。「反正一切都已定局。你想听我说甚么吗?我输了。听到这句说话,你满意了吧?」

江彬反而无法接下去。他挥挥手,示意部下拿出牛筋索来把钱宁绑缚。钱宁一边让士兵反绑双手,一边仍在直视着江彬。

「你知道吗?你跟我是一样的。」

江彬听到钱宁这句话,一股怒意冒上心胸。

「你还说甚么废话?」

「你跟我是一样的。」

钱宁平静地说。「我们所得到的一切,都不是靠自己,而是别人一时兴起的赏赐。这般得来的东西,要在一夕之间失去也很容易。

「在这世上,连皇帝也会换。你以为自己今天站的这个位置,永远也会存在吗?」

江彬听着时,脸上的怒意渐渐消失。他听得出来,钱宁这番说话不是甚么最后的反击,而真是失去一切时的感叹。

铁青着脸的江彬,只是无语地挥手,下令部众将钱宁押走。他自己却仍坐在原位,托着腮在沉思钱宁刚才的说话。

——不,我不会跟你一样。

——死也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