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2 / 2)

武道狂之诗 乔靖夫 4616 字 3个月前

钱宁因通逆大罪,即日遭下狱抄家,府中查获玉带二千五百束、黄金十余万两、白金三千箱,胡椒数千石。

正德皇帝由於懊悔先前下令歼灭武当派,对曾经宠信的钱宁,多生了点仁慈之心,并未马上下旨处决,只着将其囚禁,待南征讨逆之后再作定断。

宋梨还没走到马荻的房间,就已听到房外人声吵杂,似是发生了甚么事情。

宋梨皱着柳眉,匆匆与三名侍婢走过去,心急要看个究竟。

——近日皇帝大举筹备南征,加上朱宸濠作乱的震撼,朝廷陷於纷乱;大宠臣钱宁忽然抄家下狱,更是令人惊奇。在这种时期,甚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不到宋梨不忧心谨慎。

到得那房间外,宋梨才松了一口气。原来聚在门口内外的皆是「豹房」的宫女太监,正在忙於收拾各样衣物器具,装进箱子搬运出去。

门外众人见了宋美人皆停下来行礼。宋梨轻轻挥手着他们继续办事,迳自走进房间里。

一进去宋梨就看见马荻叉着腰站在房间中央,正忙着指挥打点众多下人,要把哪些物事运走;同时幼小的阿捷则伏在一个打开的大木箱跟前,把里面原本整齐叠好的衣袍一件件都翻出来扔去。

「阿捷!」

马荻发现了气得高叫:「你在干甚么?」

阿捷听了,笑嘻嘻看着母亲,把一件鲜红的罗裙盖在自己头上。这时他失了平衡,整个人倒进箱里,头下脚上埋在衣堆中,两条穿着绣花小靴的腿不住在踢。

宋梨见了一阵惊呼,奔过去把阿捷抱起来。阿捷仍顶着那条红裙,搂着宋梨在笑。

马荻半带愠怒地走过来,把那红裙掀去,瞪着自己的孩子。可是看着阿捷可爱又傻气的模样,她的怒气立时就消散了,更忍不住噗哧一笑。

「姐姐……」宋梨环顾左右:「这是在干甚么……」

「我们要跟着陛下南征啊。当然得准备啦。」

马荻用那红裙抹着阿捷脸上的汗水说。「你呢?都收拾好要带的东西了没有?」

宋梨看着马荻,感到有点不寻常。先前她们二人都担心,朱厚照很快又会捺不住起驾离京,她们再次要被迫带着阿捷远行。然而此刻的马荻却显得异常积极,似乎等不及就要南下。

马荻与宋梨这两年来患难与共,已结下极深厚的情谊,一见宋梨不说话样子,已猜出她心里在想甚么。

「对啊,妹妹。」马荻拨了拨宋梨的发鬓。「我已经改变了心意。现在我恨不得早一天就出发,离开这个……」她左右看看那些「豹房」的宫人,降低声音说:「……地方。」

「为甚么?」宋梨不解地问。想起在关外那段颠簸的日子她就害怕了。虽然江南不似塞外那般苦寒匮乏,但她还是厌倦随着那长不大的皇帝东奔西跑,还得随时陪酒笙歌……

马荻把宋梨拉到房间的一角,远离房里那些下人。那里放着阿捷所睡的小床,她们一起站到纱帐之后。

「我已经决定了。」

马荻神色凝重地看着宋梨。她又看看阿捷,大力呼吸了一口气,才继续悄声说:「我要趁着这次离京南下的机会,把阿捷送走。」

「甚么——」

宋梨轻呼,想到不可惊动外头那些下人,马上又捂着自己嘴巴。待确定他们并没留意后,她才再次说话:「你要带着阿捷……逃走吗?」

马荻摇摇头。「身为陛下宠姬,要是突然失踪了,必然引起骚动,陛下也不会善罢甘休。但若只是一个小孩不见了,他也不至於出动千军万马去找回来吧?」

宋梨一听,明白马荻真正的意思,是要趁机找一户人家,将阿捷交托给对方。她眼眶顿时红起来。

「怎可以……那岂不是……你跟阿捷……」

马荻的神情却甚是平静,看来早就将此事想透了。她摸摸阿捷那头柔软的乌发。

「这孩子若是长年留在这种地方,长大了只会变成怪物。」她压着声音说:「就像陛下,还有围绕在陛下身边那些人一样。没有一个人的心是正常的。阿捷绝不可以变成那样。我已决定了。」

「可……可是……」眼泪从宋梨双目流下来:「这样……你们就从此不能再见面……」

「没有办法。」

马荻苦笑。「人生有时候就是这样。为了你爱的人,就得放开他。」

她抓着宋梨的臂膀,直视宋梨的眼睛又说:「答应我。必要的时候,尽你一切的力量,帮助我完成这事情。」

宋梨瞪着泪眼,茫然不知所措。这时阿捷看见宋梨在哭,他嘟着嘴唇伸出小手,去抹她脸颊上的泪珠。

看着纯真的阿捷,想到他的未来,宋梨默然点了点头。

在正德皇帝二十九年的人生里,从未如今天兴奋。

——那股血脉奔腾的感觉,更甚於十五年前即位大典;或是心爱的「豹房」落成之日;又或「应州大捷」亲自领军取胜之时。

他一身战阵披挂,但并非当日在关外所穿着那袭华丽的铠甲,而是一套外观朴实却也更凶悍的骑兵战甲,双肩与胸前的铜甲片泛着赤金光芒,簇新无一丝凹痕。胸中的护心镜围着祥云雕刻,除此以外整袭战甲再无任何修饰,各部件都只为战斗而造。皇帝挟在臂间那副战盔也是同样简朴,只在顶上插着一束彩色的长长鸟羽,以作将军的识别。

「威武大将军•镇国公朱寿」。

朱厚照右臂挟着头盔,左手把着腰间剑柄,在暄天乐声中步出房间,双靴踏着爽快的步伐,身后黄披风随着扬起。

在八名身材健壮、带着刀枪的英挺太监跟随之下,皇帝走过「豹房」一道广阔的长廊。夹在廊道两侧的是数以百计伶人番僧,在挥舞各色旗帜并起舞鼓乐,犹如重大的节庆。

越是走近廊道前方尽头,朱厚照越是嗅得出外头透来那股奇异而复杂的气息。他对这气味绝不陌生,当中混合着无数人与动物散发的汗气;大量皮革军器透出的羶臭;热力从沙土里蒸发冒起、有如干草焚烧似的味道……

朱厚照嗅着,心脏跳得更快。他展露出满足的微笑。

——这样,才是活着。

步出走廊尽头,朱厚照踏上「豹房」露天大校场的沙土地。眼前尽是一片光芒,照得他一时睁不开眼来。

近千骑精悍战士,成整齐的行列排聚於校场之上,没有任何一匹马发出不安骚动,军容严谨安静。

众骑兵身上所穿盔甲,式样与皇帝的同一模样,而且也都是簇新制造。正午阳光从上空洒落校场,那一排排铜甲泛出一片海洋般的赤金光华,如林树立的整齐长刀枪则反射熠熠银辉,全军乍看起来,就像沐浴在神光之中,彷佛不属凡间。

诸将士的脸庞半隐在头盔底下,各自透出精悍的杀气,没几张脸寸肤完好,各自都带着过去战斗的创疤,全都是历经征战的勇者;每匹战马神元气足,却又被骑者操控得贴贴服服,足见全都经过精心挑选和调练。整支大骑队,无一丝可挑剔之处。

朱厚照适应了光芒后,兴奋地瞪着眼观看那军容。他捧着头盔的手在微微颤抖——能够令皇帝有这种反应的事情,世上没有多少。

——这是无敌之师。

——带着它,我能够自由奔驰到天下任何地方。

他最宠信的猛士江彬,这时骑着马踱来,手里牵着一根缰绳,拖着另一匹通体毛色雪白的精挑战马。江彬坐在鞍上,向朱厚照低头行礼。

若是正常的场合,江彬此举可谓极是无礼。但现在不同。在这校场上,朱厚照不只是皇帝。

朱厚照朝江彬点点头,急不及待把头盔交给身边的太监,再在另两人扶助下,一跨足登上了白马的马鞍。他接回战盔自行戴上,扶正之后再略略整理衣装,然后就策马跟着江彬,走进行列之间检阅众多骑兵。

这支「威武团练营」精兵,本身不是禁军出身,而是由江彬从辽东、宣府、大同及延绥这关外四镇带入京来的边军,从中选拔组成,全都曾经拥有在边塞与鞑靼血战的丰富经验,其勇猛非安处京城的禁卫可比。

朱厚照经过那队列跟前,仔细地欣赏众兵的仪容与武装,喜不自胜,不停在点头。最令皇帝得意的是,此刻自己亦与这些勇士穿戴着同一装束。——曾在应州之役冲锋陷阵、亲斩敌首的他,自诩亦是经历过生死血战的勇将,今日跻身这行列之中,靠的不是皇帝的权力,而是实绩,自然也应该穿着同一套铠甲!

江彬在旁看着皇帝的笑容,心里甚是得意。

今次南下御驾亲征,朱厚照宁舍传统的京师禁卫,而选择以这「威武团练营」为亲卫军,身为建军主将的江彬,地位更显得稳如泰山。

——何况这「团练营」表面虽奉皇帝为总指挥,实际则效忠於提拔他们的江彬大人。之后南下沿途的每一天,朱厚照的生死安危,可以说都掌握在江彬的手里。江彬感觉这就像自己实际把握着天下权柄一样……

「威武团练营」全军换置簇新整齐的武装,亦是出於江彬的建议,一则是在外观威仪上取悦皇帝既然军队在朱厚照眼中是玩具,当然越是光鲜漂亮越好;二来江彬从采购这批新武备里,也狠狠地大捞了一笔。

对於花耗了国库多少金银,朱厚照从不关心。那刀枪甲盾的反射光华,映入他兴奋的眼眸里,令他好像变回少年。在朱厚照那长不大的心里,只要求一切都完美无缺。身为天子,他不觉得这要求有何过份。

正因为追求完美,所有在朱厚照生命里重视的东西,此刻全都在这校场上:日夕与他在「豹房」玩乐嬉闹的优伶和西域番僧,正聚在校场边上奏乐起舞,祝贺他勇武出征;他所豢养的百十头飞鹰猎犬,也都已集合在校场角落,准备随军运送;当然还有他最爱的那些女人:刘良女、马荻、宋梨与其他廿多个宠姬,全都盛装坐在一边帐棚里,观赏着他戎装检阅的英姿。

是次南征当然不止这一千骑。单是「威武团练营」就另有二千人在京城外等候圣驾,而真正的讨逆主力军以安边伯许泰总督军务,分由太监张忠及魏彬、左都督刘翬等督领各军,兵部侍郎王宪主理粮饷后勤,已在京畿集结。之前曾经统率禁军攻打武当的太监张永,则负责军中机密及收集情报,调查朱宸濠叛逆的同谋。

这些大明京军精锐,就等皇帝在此吉时从「豹房」校场率众出发,浩荡南下;再联同已传檄集合的南京、两广、浙江、江西各路义师,共讨逆贼。

大军统领当中,许泰与江彬一样是边将出身,同获朱厚照宠信封侯;张永、魏彬及张忠也都是皇帝亲近多年的内侍红人。

唯有一人独缺,正是当年有份鼓动修建这座「豹房」的钱宁。那个许多晚上曾把肚皮给皇帝当作御用枕头、与朱厚照日夕形影不离的「皇庶子」,这天已不再威风地与天子共骑,而是给囚禁在黑暗的牢狱里。

但朱厚照没有半丝挂念他。自出生起,自两岁被封为太子开始,皇宫所有人都教导他:身边的人,没有一个是不可取代的。

——就连有血脉之亲的皇叔朱宸濠,也已被他下旨削除藩籍,正名为逆贼。一个干儿子,算不了甚么。

皇帝把士兵都检阅一遍,感觉心满意足后,骑着马到了队列最前头,并接过江彬递来的黄色令旗。

校场边的伶人,把鼓声击得更密更响。

即使是对这次出征没有丝毫兴趣的宋梨和马荻,也不禁被这股气氛压得透不过气来。

朱厚照手握令旗,在享受着这时刻。跟上回出关迎战不一样,这次宁王逆乱,是真的在挑战他王位。对朱厚照来说,这是真正的战争;是他在历史上,留下可比先祖英雄功业的黄金机会。

——没有比这更好的游戏。

他的手,把令旗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