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2 / 2)

武道狂之诗 乔靖夫 8196 字 3个月前

又有三个奇袭队员中了箭弹落下,但爬在他们后头的同袍随即补上,没有显露一丝恐惧……

正在墙内楼梯厮杀的练飞虹,不断仰着头向上看。他知道这边一吹响了哨号,墙外荆裂等同伴就会按照约定马上开始出动,集中攻击这城墙。他们的计画是在同一时刻,集中所有锐利的力量,从内与外於同一点打破防线。

这是最有可能大量减低攻城义军伤亡的战法,但也是一次赌博——赌在他们「破门六剑」的战力上。

练飞虹和童静虽然已经牵制着一部份的守军,减少了荆裂等人登上城墙的阻力,但这还未足够。若不速战速决,情况可能随时变得不利。然而练飞虹却感到越来越难推进向前。

——外面有同伴在等着我攻上去。

——他们的生死成败都看我。

练飞虹把嘴唇都咬破,下巴的白须染红。

他就算有再强的意志,也无法控制身体因为呼吸不继而慢下来。

鞭杆猛向前刺,又将一名冲过来的守兵击倒。但之后那鞭杆稍稍停顿,就被另一名宁王兵抓住。

练飞虹正要发力把鞭杆拉回来,却又有一个守军上前,趁着这拉扯僵持的瞬间,挥起利斧横劈向练飞虹的头!

还没有时间换气的练飞虹,在最后一刻双手放开了鞭杆,扭转身体和颈项闪避这一斧!

他的左边脸爆出血花。踏在石阶上的膝盖顿时失去力量,整个人向后倒。

练飞虹在这一刻,脑袋陷入完全的停顿。

然后他感觉,好几只手掌在背后支撑着自己。他的意识马上恢复过来。那几名壮丁及时将飞虹先生从后扶着,让他得以重新站稳在石阶上。

一道破口开在他左额角。只要斧刃再深半分,练飞虹的头壳已被砍破。

——堂堂崆峒派前任掌门,几乎就死在一个寻常兵卒之手。

鲜血流入他左眼。他只能睁开一边眼睛,看着上方的敌人追击过来。

「推我!」

听见练飞虹的呼叫,后面那几个壮丁也没多想,就把他向前猛力地推!

借着这几个人的推力,练飞虹双腿急踏往前加速,身体飞了起来;他左手同时闪电拔出腰间的西域弯刀,乘着这股飞势自下而上斜撩斩出,当先一个守兵的长枪从中破断,他的颈项和下巴也继而被一气斩裂,屍体倒向其他同袍!

练飞虹发挥崆峒派快速精准的手法技巧,挂在另一边腰上的「奋狮剑」也已拔在右手,他双足一着落在阶级上,剑尖已然刺出,仅仅越过一面盾牌,把另一名宁王兵右眼刺成血洞!

不知从哪而来的一股能量,重新灌注到练飞虹身体里。他发出猛兽般的嘶吼,手上双刃翻飞,在城墙石阶之上扬起阵阵血雾。

六十七岁的练飞虹,彷佛回到当初纵横关西、人称「风狻猊」的时代。

同时在外头城墙,荆裂带着奇袭队已经冲到云梯只余三分一的高处。

但这也是最危险的时候:越接近墙顶,敌人的弓铳就越容易集中瞄准你。

沈小五一边往上爬一边从盾侧瞄出去,看见荆裂是众人里爬得最快的,身先士卒充当着奇袭队箭头。

——这男人是打不死的。

——我要紧跟着他。

只是沈小五不知道,在这么大的战事里,所有人都被无数危险与不确定包围,即使是再厉害的武者,他的武艺也只能保护自己到某个程度。其余就是计算与运气。

身经百战的荆裂当然也知道。因此在这最后一段他更是谨慎,攀爬的动作控制着不让肢体太过伸展,尽量利用盾牌保护全身。

德胜门一带城墙各处仍有数以千计的义军正在攀城抢攻,但城上有些守兵已发现这支奇袭队非同寻常,把弓弩和手铳转了过来集中发射!

当先的荆裂险象横生,那木盾已插着八根箭,边缘一块更被铳弹射破了,木屑飞刺到荆裂的眼肚处,差点把他刺盲。

但他心里没有一丝动摇。

他不是不怕死;也不是不知道,古往今来有许多不应该死在战场的人都死了。

他只是相信:已经决定了的事,就去做,就去拚命完成它。他的人生里,从来不想其他的选择。

——而且我相信内里的同伴。

——不能让他们等。

城墙内外,荆裂与练飞虹的想法,完全一致。

荆裂双腿如有弹簧,踏着云梯向上迅疾跳升。

墙顶终於就在眼前。

同时七、八挺长矛从墙上伸出,朝还没有踏上来的荆裂刺杀!

荆裂发出吼叫,用刀和盾将矛枪硬架开去!

虎玲兰和燕横也在荆裂左右的云梯爬到墙顶前,同样受到长矛阵的招呼,两人急急以兵刃及盾牌抵抗,却变得难再寸进!

若是平日在一般空旷平地上,「破门六剑」这三人对着这等数量的寻常士兵,必然游刃有余;但如今在这种极端状况,他们既不能侧移闪躲,又处於下方劣势,一时就被占尽优势的长矛阵拦挡了下来,只有招架余地,难以反袭敌兵。

奇袭队这快速攀登的锐势,似乎就此要被守军中断了。

练飞虹挥舞双刃冲杀上去,他两腿几乎已是用奔跑速度攀登,但是仍差廿多级石阶才能抵达墙顶,而那股凭意志再生的体能,又再次渐渐枯竭。心胸的压力和痛楚也越来越强烈。

他随时任何一步也有可能崩溃。

练飞虹左手又再斩出一记「日轮刀」,这次却被一名守兵用长矛的杆柄抵挡住了。

——这在从前是绝无可能的事情。练飞虹刀上的劲力和速度,已衰退到这等地步。

连练飞虹自己也感到意外。那守兵惊魂甫定,只知双手推那矛杆,要将练飞虹顶回去。

其他站在前列的守城兵看见这样,知道面前这个老头已是油尽灯枯,眼看就能够将他截杀在此,也都奋起精神,提着刀枪一起进攻过去!

被一群如此低等的对手视同有机可乘的猎物,对练飞虹的武者魂魄而言,是绝大的侮辱。

已累得快睁不开的苍老眼睛,再现光芒。

那个顶着长矛的守兵还没知道发生何事,胸口护甲的铜片就被弯刀柄头狠狠击凹,内里胸骨顿时碎裂!

正赶上来的另一名守兵,颈项被崆峒「通臂剑」刺法贯穿;一抹旋转光芒紧接从他未倒下的屍身旁掠过,将他身后一名同袍的脸庞斩裂,那是练飞虹用「飞法」近距离掷出的弯刀攻击!

第四人呼喝着冲上来,以矛枪往练飞虹面门刺击,却被「奋狮剑」架住,练飞虹左手紧随擒住矛杆,脚步急冲上前,拉扯长矛同时伸腿一勾,一记「摩云手」摔法,将对方猛抛出楼梯之外!

第五人双手举着砍刀正要当头劈下,练飞虹的「奋狮剑」却也脱离了右掌,直钉在这守兵的咽喉,那举刀的姿势冻结了,永远无法完成。

第六个人已转身逃避,但形如疯狮的练飞虹奔上两步,穿着镶了铁片手套的左拳,打出一记如箭的「花战捶」,轰在守兵的后心,他的身体被击得飞出,撞落两名同袍身上,三人也都失足跌落石阶外!

飞虹先生连使「八大绝」,眨眼间杀伤击倒九人,再一次完美展示崆峒派武学的精妙威力。

——但也可能是最后一次。

那一拳击出之后,练飞虹的拳头没有收回来,仍然伸着手臂,同时双眼翻白,已耗尽最后一分精力的身体,向前俯倒在石阶上!

被练飞虹这阵攻势吓破了胆的守兵,本想急急退后,却见这如同恶魔的老人昏迷倒下,机会难逢,於是再次奔下石阶,举起兵器要将地上的练飞虹送往地府!

然而跟在练飞虹身后的豪族壮丁却在这时挺身向前。他们早就深深被练飞虹的勇猛感染,此刻不顾一切冲上前去,用盾牌武器挡住那些砍来的敌人兵刃,拚命掩护昏死的练飞虹。

「起来!起来!」壮丁们一直用军器挡架着,并且向练飞虹呼叫。

但练飞虹全无反应。

壮丁顾着保护练飞虹,自己却暴露了空隙,其中两人不慎就被宁王兵的矛枪刺中,一个跌出了楼梯,一个浴血倒在石阶之上,情况极为凶险。

「走开!」

壮丁们听见后面传来一记娇叱,急忙从中让开一条通道。

一条身影如风从那通道飞奔而上,并振起一道光芒。

两个站得最前的宁王兵,脸上和颈侧出现血洞,相继倒下!

沾血的「迅蜂剑」,在黑暗中颤鸣不止。

童静在听出前头练飞虹有事时,即马上放弃殿后,排众赶了上来,这才及时保护倒地的练飞虹。

守兵们看着她,一双双眼睛不可置信地瞪着:刚才先是出现一个妖怪般厉害、白发苍苍的老头;好不容易等到他力竭倒下,却又来了一个身材瘦小的秀气少年郎,同样不像是应该在战场上出现的人物,但那柄幼细的剑却是一般地诡异致命!

——今夜真是见鬼了……

童静看见倒地的飞虹先生未明生死,她心里实在忧心如焚;但眼前有比同伴性命还重要的事情。

——我已放弃后卫。如果不尽快打开前头出路,所有人都要死在这条阶梯上!

——墙外面的荆大哥、虎姐和燕横也都将陷於危机!

童静心无二念,再也不看地上练飞虹,轻轻一跃跨过了他,振剑上前再战!

她毫无顾虑地催激起内心的「借相」。

「迅蜂剑」瞬间化为一抹残影。

童静的娇小身体,巧妙地绕过一个接一个中剑不支的敌兵。面对那超凡的快剑,守兵们就连招架的反应也半点作不出来,没有发出过一记兵刃碰触的声响,只有一一吃剑倒下的身躯。

第七剑之后,童静的双脚,踏上了楼梯的顶端。

她身后的壮丁也一一冲出,终於可以在较广阔的地方排成攻击的阵势。

有两个壮丁则将练飞虹抬了上来。

其实这队壮丁不过数十人,但墙上的守兵一时未看得清,只在阴暗中看见已有内敌突破而至。城墙内外腹背受敌那恐俱,动摇了他们每一人。

在墙头最前防守着的长矛兵也都受了影响,一时许多人都向后退缩张望。那长矛阵的防守一减弱了,荆裂即感有机可乘,一咬牙用盾牌向上硬挡,在几根矛枪之间制造出空隙,他马上踏梯往那空隙杀进去,雁翅刀一卷一绞,终於令对方浴血!

而他的左脚,第一次踏在墙头坚实的石块上。

这一步对荆裂而言,跟刚才人仍在云梯之上,彷佛是天与地的分别。他的刀法瞬间发动。

那是绝对极端的武力对比。一阵血的漩涡之后,墙顶马上被清出一片空间。

而从这空间陆续登上墙顶的,是岛津虎玲兰与燕横。

一旦打开了这个缺口,义军奇袭队的民兵就不断攀上墙头来。

沈小五也爬了上来,马上就再次目睹「破门六剑」这三人的可怕威力。而这比上一次石厂的夜袭更加惊人,因为荆裂等三个武者今次是聚在一起出手,三人久已熟习配合作战,在这群斗之中互相合击掩护,阵势无一丝空隙,杀伤力更是加乘,那些宁王府护卫在他们的刀剑前,就如一丛丛枯朽树木,只有被砍倒的命运。

看了几眼,沈小五知道不是分心的时候,也提着刀盾,与其他冲了上来的同袍加入战阵,帮忙把墙顶上的缺口继续扩张。

奇袭队里半数的人都经过早前石厂一役的磨练,信心十足,飞快果敢地登上墙来,很快已有逾百民兵到达;他们突破成功,大大打击了附近所有墙上守军的士气,只见城墙多处防守都开始被打破。有人渐渐退却。

——不行了!

——退吧!去其他城门找援军!

——回去王府再守!

德胜门守军纷纷退走,最终士气完全崩坏,众兵呼叫逃命,许多连兵器都弃之不顾。

荆裂率先就带着十几个奇袭队民兵奔下城楼去,自内侧打开无人防守的德胜门。数以百计的义军一涌而进,看着逃走中的敌军背影,不禁举起刀盾敲击欢呼。

这一段攻城战虽然短促,但极是惊险,一旦攻破了后,虎玲兰心情放松坐在城墙上解去盾牌,一手抱着肚皮,另一只仍拿着军刀的手,以手背抹着脸上的血渍。

——孩子,我们又打胜仗了……

燕横没有盾牌掩护的右半身都沾满了敌人鲜血,「龙枣」的长长剑锋也被血红掩盖。他在人丛中不断寻找,终於看见童静的身影,兴奋地跑过去。

童静见着久别的燕横走来,不禁泪眼汪汪,浑身却在发抖。刚才身在无数敌人之间,她随时也可能被吞没,此刻终於活下来,且果真在城墙上与燕横相见,激动莫名,深觉恍如隔世,脑海一片空白。

她本想上前去与燕横拥抱,但这时却有义军民兵喊杀起来。原来有些奇袭队以外的义军,并不知道有内应,看见穿着宁王兵盔甲的南昌豪族壮丁,就想一涌上前去把他们砍了。

「住手!自己人!是自己人!」

童静马上冲前阻止,用身体保护在壮丁们前方。燕横亦带着沈小五等奇袭队员上去调解,这才防止了自相残杀。那些惊恐的壮丁也都慌忙把盔甲脱去。

燕横和童静松了一口气,互相看着苦笑。这时童静比前清醒,又马上想起飞虹先生,急忙四处寻找。

原来练飞虹仍然躺在墙头上一角,有四名壮丁一直在保护着。童静上前跪下细看,只见练飞虹依旧昏迷不醒,她甚是焦急,泪珠流到脸颊上。

燕横也上前来,赫见飞虹先生这般模样,呼吸更显得很柔弱,甚是忧心之余,也想像到练飞虹刚才是打了多么艰苦危险的一仗。

童静握着练飞虹粗糙的手掌,关切地凝视他不动的脸。这刻她才看真,师父其实已是如此苍老。

练飞虹的眼皮微微跳动了两下。童静和燕横见了不禁大喜。

练飞虹的眼睛慢慢张开仅仅一线。黑暗中他一时无从视物,但感觉到自己握着那只柔软的小手,知道那是属於谁。

「我……活着……还活着。」练飞虹气若柔丝地说。

众多壮丁都围聚过来,以崇敬的目光投向这个身体已无法动弹的老人。他们都知道,自己往后的一生都不会忘记刚才目睹的惊人战斗,并且会告诉将来的代代子孙。

正站在德胜门前的荆裂,举着师叔裴仕英所赠那柄老旧的雁翅战刀,向四方八面的民兵高呼:

「大声点!再叫大声一点!」

民兵放尽喉咙呼叫着,声音响彻仍未光明的天空,也传到了南昌城各处。

德胜门一被攻破,带来极迅速的连环效应。这一切都是在王守仁算计之内,所以才策动这个战术。

南昌守军本来就因为早前那榜文的离间而士气受损,如今得知防线已破,军心更是涣散,不断有士兵弃戈逃走,各城门守备逐一崩溃,走不掉的守兵则就地投降。

在正南方的广润门,主帅冯十七即使斩了几个逃兵,也无法制止这崩坏,到他知道大势已去时已来不及逃难,被冲破城门的伍文定部队截住去路,在阶梯上与百多个宁王府护卫被乱箭射死。

义军十三哨军兵破了城门后,各自按照王守仁所定路线而进,控制着南昌城及省府的所有重要署衙和设施,并且将有如城中之城的宁王府邸团团包围。

至此东方才曙光初现,天空微明。义军只用了不足两个时辰,就闪电攻占南昌,而且牺牲将兵甚少,这全靠就是德胜门关键一击。

——而这一击,「破门六剑」五人居功至伟。

王守仁这时也已入城,视察战事的最后阶段,也就是宁王府的包围状况。

此刻逃入宁王府死守的护卫军只余约两千人,靠着府邸四周坚固的高墙和闸门,暂时抵住义军进入。

王守仁却并未发动攻击命令,只着包围的各路民兵远远戒备,不许任何人逃出。

在王府里最核心的「龙虎厅」内,众人的脸色苍白败丧,宁王两个儿子惊恐得泪流满面,宜春王朱拱樤则浑身发抖。

万锐紧握着腰间刀柄,捏得关节都发白。

「我们……要守下去。」万锐喃喃说。「王爷大军随时就会回来。我们只要再挺一段时候……必定没事的。必定没事的……」

朱拱樤听见了,被惊奇盖过恐惧。他无法明白这个太监在说甚么。

——「守下去」?在这座小小的王府里?那许多士兵要吃甚么?王守仁用火攻要怎么守?你知道自己在说甚么吗?……

朱拱樤苦笑。他是在嘲笑自己,怎么之前还会听信这个疯子。

於是他做了一件最理智的事:召来几个宜春王府的亲卫,拔刀将万锐制服了,然后带着两个王子,打开宁王府的大门投降。

正当纳降之际,却发生了一宗悲剧:宁王府内躲藏的百多名宫眷婢女,以为城破后将受凌辱,竟在王府深宫集体自缢及纵火自焚。

一看见黑烟与烈焰冲天,伍文定即带兵入内救火,可惜火势极猛,欲救无从,百余女眷皆化飞灰。

远远从城楼上看着那冒升到半空的焦烟,王守仁心内黯然,无法展露半点胜利的笑容。

南昌,一夜攻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