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九 仁者 第八章 龙虎决
叶辰渊一生从没想像过,会置身於今日这样的舞台上。
犹如水上巨兽的大战船,破开一重重的波浪,乘着风在宽广如海的湖上全速前航。站在甲板上,叶辰渊一头半白长发被吹得像烈焰似向后扬起,露出他一贯苍白冰冷的瘦削脸庞,还有眼下那两行已因岁月而变淡的物移教符文刺青。
他一身黑衣吃着船头急风卷舞,就像乌鸦的翅膀急激拍动,令人错觉他随时都要从甲板上飞翔起来。
船上气氛甚是凝重。与叶辰渊一同戒备在船首甲板上的廿名「雷火队」武者,都是他精挑的好手。福船虽然如此巨大,但因为装载的武器弹药也甚多,所以极限只能承载八十人。减除了驾船的水手、操作火炮的士兵及射击战铳手与弓弩手之后,余下近战手岗位都被叶辰渊配置以武力较强的「雷火兵」。同样因为每条船的人数限制,其余「雷火队」三百人,和宁王军其他武者兵团一样,都被分散派往各船,以充实船上守备格斗的力量。
此时一阵轰响,福船的船身发出强烈震荡。是船头重型的大发贡炮开火了。
冲锋在最前头的宁王水师先锋军各大、中型战船,此时纷纷点火开炮,连成一片震耳欲聋的持续巨响,如在湖上爆发连环惊雷。火光闪得四周湖浪映出艳红。硝烟随风飞卷。
这炮击也就在说,前方敌船踪影已出现。
敌人距离仍远,但先锋主将闵廿四下令前头各船先发放第一轮炮火,以收震撼之效。
交战的时刻比预期更快来临,只因今日北风吹得比昨天更强劲,宁王水军挟着顺风优势,航速甚高,很快就迎上王守仁的船队。
每一阵炮声,都令叶辰渊左臂断口传来痛楚的幻觉。炮火光芒闪入他锐利的细目里。
他没有忘记,火炮是如何夺去了他手臂,也夺去了武当。
讽刺的是,今天的他却要乘着炮火的威势前进作战。
——为了夺还武当派的未来。
他身边的「雷火兵」虽然没有如此宏大的志向,但所想也相似:他们固然想得到宁王的重金赏赐,但也是在为自己的将来而战。这些武人每个都曾在本派下过苦功,虽然没有成为一流高手,但都是因为不想埋没平生身手,才会来卖命给宁王。他们绝不想成为逆贼钦犯,下半生都活在逃匿中,隐姓埋名。与其偷生,他们宁可赌下去,全力打赢这一仗。
其他各武者军团,此际都各自投入了战线:商承羽带着「铁山队」负责在主帅船担任宁王亲卫;姚莲舟与「青翼队」乘坐着宁王副船,作为主船的照应,并随时支援第二波攻击;巫纪洪则领着「玄林队」分乘在快艇上,对敌阵作敢死的窜扰突袭。
叶辰渊站在这先锋军主船上,只亲身负责率领近战攻防,并无指挥船队的地位——总攻击的指挥官是此刻身在他后面船楼上的水贼闵廿四。叶辰渊对此并不在乎。他从来就知道,自己欠缺了「万人敌」的领兵打仗才能,毕生天赋与血汗,都付出在「一人敌」的剑术之上。除了走在最前头挥剑,带着战士冲杀之外,他没有任何其他的战法,对计略调度也一无研究。甚么「飞隼偏将军」的威风军阶,叶辰渊毫无感觉。
他只知今天又是剑锋染血的时候了。他决意挥舞「离火剑」,直至胜利。
——要是砍一百个不够就砍两百个。五百个。一千个。直到敌人完全败亡为止。
吸收了昨天败仗的教训,闵廿四今日决战甚为谨慎,从八字脑出发之前,他已经再三命令各船队统领必须团结,听令行动,绝对不可慌乱或贪功脱阵。
这天风势更强更顺,而宁王水军的先锋前卫船队,数目、火力和军势都是昨天一倍以上,其中加入了原来驻守在九江和南康的兵力。众船没有再犯昨天的错误,并未因顺风及己方船多就心急冒进,看着王守仁义军船队出现,仍然保持着阵列,整齐地迫近对手。
在湖的对面,再次担当义军先锋的伍文定,从船头上远远看见对方稳实的阵势,已知道与昨天的敌人大不相同。他握着刀柄,深知面前将是一场硬仗。
今日战况规模已不一样,荆裂亦不再乘坐昨天的细小鹰船,而选用较大型的蒙冲战艇。蒙冲相比鹰船要大得多,保护和武装也较强,全条船身都有生牛皮覆背,可抵火焰,而且船形狭长,航速同样不慢,既有船帆又有桨棹,长距离能够扬帆乘风,短距离则可靠着划桨爆发加速突击对手。
此时炮声刚起,荆裂所乘的蒙冲正在伍文定的大战船左侧平行前航——这大战船正是昨天刑珣、燕横和童静掳获的叛军福船,由於火力强大而船体坚固,因此调配给伍文定用作前锋线上的指挥船。
荆裂往高处望去,见那福船之上,站着他妻子虎玲兰,此刻她挽着长弓,正在护板后观望情势,发现了丈夫的目光,没有挥手,只略扬一扬下巴示意。荆裂也是同一动作。彼此遥遥看着笑了笑。 ——是最后了。我们会一起回去的。
这时伍文定下令士兵吹号挥旗变阵。所有重型火力大船先行接战,荆裂的快艇则稍居后,等开打后才从混乱中冲出突击。
蒙冲船稍稍收慢,虎玲兰的身影也在荆裂前方逐渐变小,率先闯进敌人的火力网。
燕横和童静仍是乘坐刑珣大人指挥的海沧船,也属火力较强的战船之一,因此与其余数百船舶紧紧跟随着伍文定的主船向前。他俩蹲身在掩护板后,一只手互相牵着紧握。
「这仗之后,我以后都不要坐船。」童静听着前方炮声时身体在不安地颤动。
——在那可怕的火器跟前,无论多么具有天份、修练多勤奋的武者,都只能仰赖运气生存。一想到这里,不由童静不害怕。
「这是甚么傻话?」燕横微笑:「你是岷江帮的童大小姐呀。将来回到四川,有许多船舶等着你去管。」
「呸,我才不要。」童静说。她听见这句「回到四川」,心内一暖,恐惧也都消退了。「我不要管岷江帮。我要住在山里。青城山。」
燕横握着她的手掌摇一摇,点点头说:
「约定了啊。」
两军真正的交战就在这刻开始。双方同时发炮。
借着顺风和航速的优势,从叛军战船船首发射的炮弹,飞程和威力都胜过义军炮火。加上叛军船舶整体威力就比义军强,又保持着阵形齐发,第一轮射及义军的炮火网甚是惊人,一下子就有十几艘船艇被击中,还有些较小的战船,遭炮击入海制造的急浪冲翻!
这样的破坏力,就连平日镇定勇猛的伍文定见了,都不禁动容。
——这么强势!
这是王守仁义军出兵十二天以来,第一次遇上如此严重的打击。
装填之后,两军进入更近的距离,第二轮炮击战又爆发。这次因为各船发炮时间不一,宁王军的炮火网不如第一次那么整齐和密集,但接续的炮击延绵不断,又有更多义军战船遭殃。有被炮弹打破船身一侧的,马上就翻覆;也有甲板和桅杆中弹的,失控在湖中打转。好几艘中型以上战船被击后减慢了航速,令伍文定指挥的冲锋船阵开始有些散乱。
在伍文定催促下,指挥船上的传令兵猛挥旗号,催促各船要严谨保持阵列,不可慌乱,否则就会重演昨天的湖战只是双方角色将会交换!
——只有保持在一起,互相保护,才有生路!
伍文定拔出腰间的砍刀,往福船最前头走,眼中无视横飞炮弹。
在义军后方主帅船上,桅顶的观测兵看见前方战况,向下高声呐喊传报,再告知王守仁。
王守仁早知今天是场硬仗,但没想到一开战就遇上凶险,他虽只是一直静静地站在船楼里,盔甲下的衣衫却已被汗水湿透,那样子与亲赴前线无异。
——伍大人,请务必要顶着!
王守仁传令下去,居於义军战阵后方的众船就加快航速上前,并同时吹响号角,向前方友军示意:王都堂下令,迎敌而上,绝不退却!
同时对面身在叛军主船上的朱宸濠则是兴奋莫名,在船楼窗前猛挥拳头,向窗外高叫:
「上!全都上!一鼓作气,把他们都打死!拿王守仁那家伙去喂鱼!」忘形的朱宸濠此刻已失却王爷该有的仪态,只因他举事以来,这时才终於第一次看见己军占得明显上风。策划夺位超过十年,苦心建构这么一支大军,齐集文臣武将,宁王本以为只要一发动就是势如破竹,王座手到拿来,想不到起步竟是如此艰辛;现在终於有望一举把王守仁打败,无人可阻他占据江南,争夺天下的道路将再度打通,他那股兴奋之情实在无法再压抑了。
与「铁山队」侍卫守在宁王身后的商承羽,却只是静观其变,并没有显得那么兴奋。宁王军连连受挫,令他不敢太过乐观。他并不是迷信运势,只是已经开始看出己方弱点在何处,而这又跟他那次捕杀「破门六剑」失败有关。那天商承羽围剿「破门六剑」,可说已万无一失,但最后却竟然被一群掷石头的乡民破坏了。他败丧而回的同时心里在思考,得出一个结论:我们跟对方最大的分别,就是没有那种信念。没有信念的军队,每个人都只是为了自己而战。
——包括他本人亦然。
是这个「人」的差别,令他们久久攻不下小小一个安庆,也令南昌在一夜间易手;甚至对方这支极度团结的军队,根本就是王守仁这个「人」平空变出来的。
偏偏遇上一个王守仁,对宁王军可说是最大的不幸。从前在武当山,商承羽曾想过,世上为甚么要多生一个姚莲舟;如今王守仁也给他相近的感觉。
如今他心底里也有点后悔加入宁王府。只是多想无益。现在一切还没有结束,他只能赌下去。
商承羽的武者生涯里从未祈求过好运。但此刻他衷心希望幸运降临。
——一颗炮弹、一粒铳弹或者一支流箭也好……只要打到王守仁身上,敌人就会崩溃。这不是没可能发生的事情……
在前头的闵廿四目睹战况有利,大大吐了昨天战败的乌气,急急下令各船加紧装填发炮,要在进入近战之前,就给予敌阵最大的伤害!
——赢了这一仗,我将会在历史上留名!
甲板上众人都为炮兵呐喊助威,弓铳兵则忙於准备接下来的射击。只有叶辰渊仍静静站着,身体承受战船又一次发炮时的震荡。
伍文定这时奔到了福船船首,高举着战刀催促:「再放!」他已听闻后方的号令,知道王大人的决定:不可退避,必须死战!
操作这福船和火炮的都是福建漳州水兵,他们拥有与倭寇交战的经验,虽然并非如这等大规模的战事,但早已习惯在危机间仍能够专心操船作战。福船冒着敌人射来的炮火,领着其他先锋战船继续向前进击。
在福船左舷的虎玲兰一身都被炮火炸起的海水溅湿,那炮弹落在距离船舷只有十尺左右的海上,几乎就把虎玲兰连同附近弓铳兵都炸到海里。她攀着护板眺视前头。敌人的众多船影已然渐近。她准备好再次施展昨天的神射。
宁王船队当然也非毫发无损,有好几条较大的战船中弹了,其中五条已在下沉。但相比之下他们折损远少於对方,宁王军前列的众兵士气都极高昂——打胜这仗,拿取丰厚的奖赏,出人头地!
荆裂与昨天一样赤着上身只穿短袴,但他预期今天的战斗会比昨天更激烈,而且今日他所乘的蒙冲船比较高,强行登上敌船会较容易,因此带上较重型的双手仿倭刀作主力兵器,两边臂膀肩头也穿上了护甲。
越来越接近船舶可以混战的距离,蒙冲船队上众多战士都在戒备。他们之中不少正是从一开始获挑选跟随荆裂的奇袭队民兵,包括沈小五,此刻也乘着其中一条蒙冲,拿着一柄宽刃的短刀准备随时厮杀。各船舱内的桨手也在等着开动冲刺。
两军第三轮互相炮轰的声音开始零落。然后就是密集的手铳爆响,再加入无数箭矢一同破风飞行的声音。
千百大小战船在这时开始穿插变阵,中间是不断爆闪的铳炮火光与成群掠过的箭影。假如此刻从这片鄱阳湖东南水域的上空俯瞰,将会看见一幅无数船帆变幻交错的美丽图画。
也是充满杀戮和死亡的图画。
战船上的水手出尽全力操作大帆和桨橹,各不相让地追咬敌方船舶,争取有利射击和发炮的方位角度。航行转向一旦落败的那方,船上士兵只能看着死亡无可避免地降临。
进入更近的距离后,水兵又出动火球火砖,全力向敌船投掷,又或以大喷筒向对方洒灌猛油,再发射火箭燃点。不一会双方都各有战船烧起来,有带火的士兵发出凄厉的惨嚎纵身下水。
「冲过去!」刑珣指挥着麾下船队以桨棹短距离加速,杀入敌阵战船之间。冒着乱飞的箭弹和火球,义军战船各自寻找比己方小的船舶,直接冲撞击沉;又或贴过去强行登船袭击,以扯平双方炮铳火力的差距。
刑珣乘坐的海沧船,瞄准了一艘比自己大的敌方楼船冲过去。那叛军楼船甚高,满布着铳弩窗口,射击火力甚大,但船体移动不甚灵活,海沧船破浪而前,抆撞到楼船的船侧,义军水兵又照昨天一样,挥出勾索将对方牵制着。
——这海沧船所以如此积极强行近战,当然因为船上拥有异乎寻常的「武器」!
燕横与童静双双自海沧船飞扑而出,轻易就登上敌船甲板,燕横快速反手拔出后腰的短剑「虎辟」,冲入一堆弓铳兵之间,他们未及射击,那古朴宽厚的剑刃就挟着猛虎般的气势袭来,弓铳兵一一成了虎爪下的羔羊!
同时童静也在甲板上拔出「迅蜂剑」掠阵,开出一片空间给后面陆续攻上的义军水兵。这时却有十来个叛军战士从楼船另一头赶来,直向童静进袭!
童静只看一眼就知道些敌兵不寻常:所用的兵器较精巧少见;每个人的身手亦不同寻常士兵;穿着的黑色镶红边战衣也格外整齐。
童静对於这样的宁王府敌人并不陌生:是对方的武者兵团,她过去曾两次交手。
她这一段日子经历许多激烈战斗,当场判断和反应能力大有进步,此刻一知道对手从一般士兵换成武者,她脑里就变换另一套战法,身随意动,跨了两步迎击过去!
跑在最前那个宁王府「雷火队」武人,原属擅长快刀的桐竹派,他看见来者是个女孩,兼且用的是战场上甚少出现的幼细长剑,有点愕然,但也没来得及多想,提着柳叶刀冲上接战!
童静的剑光一动,那「雷火兵」马上应接,猛力挥刀背去挡,想一举把童静这轻兵刃打歪或打脱。但童静这晃剑,其实只是练飞虹所授「花法•半手一心」虚招,身体根本未发动,那桐竹派「雷火兵」一举刀,童静即看准时机吐出实招,「迅蜂剑」闪电穿入「雷火兵」颈侧,剑尖一刺入即马上收回,童静也纵跳开去,避开敌人濒死前最后的挥刀反扑。
极简单的佯击诱敌战术,但在童静高强的身体控制和迅疾剑速下,对手根本全无机会。
——这也是童静这几天在战场上首次使用虚招佯击,只因面对一般士兵时根本就用不上,他们连看见虚招的眼力也缺乏,根本不会受骗做任何反应,童静只要用最简单直接快剑就足以压制他们;只有在面对这等武者时,她才要转换成锻链多年的这种要求技巧的战法。
童静一剑先声夺人,那些「雷火兵」原有的气势被一下压住了。他们早就听闻敌军中有些极为厉害的武者,曾经大闹宁王府,就连商承羽带着「铁山队」去伏杀他们仍然铩羽而归;「雷火队」本身又曾在安庆城吃过「金身鬼」(圆性和尚)的大亏,心里早有些阴影。
——看来这女的就是其中之一!
但在这四面环水的战船上,他们除了战斗无路可走。众武者鼓起精神,再次向童静袭去!
只是他们的武艺,相比起天才横溢、受过「九大派」里青城派与崆峒派正统训练、无意中吸取了武当剑术和秘宗掌门雷九谛秘法,并且经历过许多高手战斗的童静,实在相差太大。
在童静刺倒第三个「雷火兵」之时,青城派「雌雄龙虎剑」就从他们左后方出现,加快了他们的败亡。
这次燕横和童静已没有时间清扫敌船,将甲板上的抵抗消灭后,上来的义军水兵就将带来的火砖点燃投入船舱之内,确定难以救熄后就马上脱离跳回海沧船,同袍也解除勾索把船驶去,遗下那正在猛烈焚烧、残余水兵不断哀号着跳水逃生的楼船,继续去寻找下一个目标。
义军前锋许多船舶也都用上这强登近身肉搏的战法。可是今天情况不同昨日,敌方较大型的战船上,不少都分配有武者战兵把守,而义军不是每条船都具有燕横、童静这样的格斗战力。结果许多义军成功登船后,不单没能顺利攻陷,反而成了那些宁王府武者的祭品。有的义军船舶更反被敌人乘势登上攻击而覆灭。
整个水战的形势,并未因为进入近接战而改变,宁王军依然占着上风。
虎玲兰从福船上不断拉弓发箭。她的射术依旧如昨天神奇,但是由於敌人船队炮火太强,伍文定的这条先锋主战船,亦不像昨日行动自如,经常在极惊险中躲避敌军火力网,因此也难於掌握有利的攻击方位,虎玲兰能够狙击敌船重要岗位的机会亦大减。
这时有叛军快艇从侧面抆撞上福船来,艇上几个身手甚矫健的士兵,以钩索搭上福船船舷,迅速攀爬上来甲板侵袭!
听闻船上爆发打斗声,虎玲兰马上放下长弓,拾起放在一旁的军刀拔出鞘,快步往战斗之处赶过去。当她到达时,已有第三名义军水兵的屍体软倒在地上。
虎玲兰一看,那四个入侵的敌人全身黑色衣甲,手里拿着精良刀剑,显然也是武者,正是巫纪洪麾下「玄林队」的人!
他们正在得意地宰杀那些义军水兵之际,突然看见这个提着倭刀的高大美女出现,都是一呆,但下一刻就想起,上个月在赣江跟着巫将军追杀王守仁失败那一役之后,曾经听交战生还的其他「玄林队」同袍说过,敌人里有这么一个厉害的女子……
但他们并没有多少准备的时间。虎玲兰的军刀已经举起来。
「阴流•燕飞」的招势,虽然只是用远比野太刀轻巧的仿倭军刀使出,威力仍足以令面前的敌人胆寒。
在下面用钩索拖在福船侧的快艇上,还有几名「玄林兵」准备爬上去,这时却仰首看见,已上了敌船的同袍身体,像人偶般从上方船舷抛飞出来!
这种力量,完全震慑住他们继续登船的行动。福船上的水兵趁机会重整防守,向下方快艇齐射弓弩,两名「玄林兵」中箭惨叫,快艇上的水兵慌忙放弃钩索撤退。
虽然顺利击退敌艇,但是这先锋主战船仍没有脱离危险,还是要在敌人炮火间左闪右避。
站在船首大炮后面的伍文定,毫不躲避地高举着战刀,继续指挥众船冲锋。
——有本事就把我炸成粉末吧!
义军现时受损虽然不轻,但是并非没有扭转的机会:如今从双方船阵的大态势来看,宁王军一方的阵式偏向头大尾小——这是因为朱宸濠对前头冲锋的将士许以重赏,故此令更多船舶都加入了前卫队伍的行列。这阵法务求交战时一举压制取胜,本来也符合宁王战船的火力优势;但从另一方面看,假如义军能突破宁王军强势的前卫,深入到对方船阵核心,则可在内里造成大破坏,甚至一击取宁王本人性命亦非不可能。
然而此刻义军不断消耗,这突破就如逐寸推进,只有看谁的阵势首先出现破裂,谁能够比对方坚持更久。
这是十万人总体意志的一场较量。
为了打击对方战志,义军有船舶奋拥而出,集中攻击对方先锋大将战船,试图一击打散敌人战志。
然而闵廿四的福船武装非常充足,前头和两侧的火炮威胁性甚大,坚固的大福船又不怕冲撞,船战里义军的舟艇都无法抵敌。
他们又尝试过强登甲板作战,结果发现是个更大的错误。
因为那船上住了一只黑色的嗜血恶魔。
背后用长索连住船桅的叶辰渊,在船舷边上挥一挥「离火剑」,甲板上又多添一行血渍。
船上士兵忙於把那些死在武当剑下的堆叠屍体抛落海里,否则会阻塞甲板的通道。
船楼上的闵廿四看见这位「飞隼偏将军」刚才在甲板上展现的魔剑。他一向跟宁王府中的武当派人士不咬弦,但此刻也不禁摸摸自己头上的刀疤,心里庆幸有叶辰渊守护着这主战船。
混战中起火焚烧的船舶越来越多。有一艘义军大战船不幸被火球掷中船首大炮的弹药,前半条船轰然炸毁,冒起的巨大火球升到半空。整片湖面都映成黄红,彷佛连湖水都在燃烧。
地狱般的景象。
宁王军的将士,战意极之高昂。他们此刻都把命豁出去了,心里想着的不止是即时的丰厚黄金,还有打胜这一仗后,宁王军将横扫江南,其时攻入每一个城池,他们都可以肆意抢掠奸淫;未来王爷真的登基,好运的封侯拜相,差一点也能当官发迹,分割田地……用性命博取一生难得一次的出头机会,他们觉得很值得。
另一边的义军,士兵占了八成都是乡民,为保家园应命而来,受王守仁的感召而团结成师。他们打胜了大多不会有甚么封赏,之后也不过领一份军饷回家乡继续种田。没有人是只为自己而战斗。此刻他们陷在劣势,战意不如敌人锐利,但却坚韧地抵受着打击。因为他们知道若在这里退下去,家乡里就有很多人要受苦。
——我们战斗,是为了让其他人不必战斗。
伍文定的先锋主船,此刻又受另一轮侵袭,船头处遭敌人火球命中燃烧起来!
那火球在福船前方的船舷炸开,沾着猛油的碎屑溅到伍文定面前,把他那把浓密的胡须也烧着了。伍文定无比镇定地用左手将火扑熄,只见一大片胡子都已烧焦冒着烟。他却未有半丝害怕,只是瞧向战船被火球命中的地方,看见船头下方仍在燃烧。
「伍大人快退——」一个水兵伸手去拉伍文定。这船首上装置了火力强劲的大发贡炮,旁边存着不少弹药,此刻随时被火焰波及。
伍文定却狠狠把他推开。
「不可退!炮兵也是,继续开炮!」伍文定用战刀在甲板上划了一下。「谁退过这条线,我就斩谁!」
船首众水兵一惊,知道伍大人军令如山,也就一边分出人手去灭火,一边仍继续操作大炮向敌人发射。
伍文定立定不动,再次将战刀举向天空,朝后方的传令兵大呼:「再响号!」
两个传令兵也被伍文定所震慑,压抑着心里恐惧,以颤抖的手举起号角,用尽气力吹响,呼召众船随着这艘着火的主战船继续冲锋。
旁边各义军战船上的士兵,听见号音都望过去,於是看见了他们毕生难忘的一幕:在那燃烧的昂扬船首之上,衣甲须发焦黑、身体冒烟的猛将伍文定高举战刀,不动如山,眼睛直视前方。
这景象重新给义军灌注了战志和锐气。各船舶不惜犯险,保持互相掩护的阵势,全力突破敌人的先锋前卫!
这时闵廿四发现有点不对劲了。但在他还没来得及调动应变之时,前卫船阵的一个缺口已被打开。
——义军眼前第一次出现反胜的曙光。
把握这个难逢的胜机,义军一队蒙冲快船,自那打开的缺口加速突入,各船桨棹齐飞,在映成火红的湖水上,扬起激荡的白浪!
这队蒙冲等待已久,船舱里的水手跟随急密的鼓音齐整地划桨,每一下发力都吐出嘶叫,没有半点保留!
——因为他们知道,取胜的关键,就在速度。
这突击用的蒙冲,船体上多处都覆着生牛皮,可抵抗箭矢和火焰,它们仗着这保护直线向着敌阵核心处猛冲!
「截住他们!」闵廿四在指挥的船楼上高呼下令,想要调度战船排成防线,阻止这队蒙冲快船深入,可是却已赶不及。
宁王朱宸濠在主帅船高处看见这突生的变故来临,大感错愕。 ——发生甚么事?
在他身后的商承羽眼目收紧。
——果然要来了。
他随即带着「铁山队」武者下楼去,准备在甲板迎战。
宁王军中央慌忙迎击,特别集中保护宁王所在的主船。姚莲舟乘坐的副船也急忙转向去防守。
而在外围的波龙术王巫纪洪,本来一直领着一支「玄林兵」乘坐快艇队,在前卫军中不断展开突袭,以强登战法破坏了义军廿多条船舶,杀得好不痛快;骤然看见战场上出现这变化,他不顾一切就急忙下令全队回救。
——就算打赢了这仗,若是商师兄遇险,那就失去一切意义!
身材异常高大的巫纪洪,其实在这种箭雨弹幕纷飞的大战场中不甚有利,他这时几乎全身都俯伏在艇上,以免被流箭击中。
在他背后有一个特殊的竹筒,外层浸油防水,盖口以蜡密封,用皮索挂在身上。这样的战事里也都不离身,众「玄林兵」都猜不到内里装了甚么。
——有人听说过巫纪洪用毒甚厉害,难道其中是甚么剧毒武器?……
只有巫纪洪自己知道,这竹筒内藏之物,是他与商师兄最后关头生存的本钱……
伍文定感觉脚下的热力降低了,原来水兵已将船头的火势压抑。他这时看着蒙冲船杀入敌阵深处,马上下令全军继续冲击把缺口扩大,心里同时向乘坐其中一艘蒙冲的荆裂呼唤:
——荆侠士,拜托了!
那四十多条蒙冲直进敌阵,途中只有两条被敌人炮弹击中而沉没,一到达了有利的距离,船上众人即掀开防护的牛皮和窗板,发动攻击!
荆裂蹲在其中一艘蒙冲上,提着仿制长倭刀,眼神极时凌厉威严,一如庙门图画上负责惊吓野鬼的恶神。
在敌我交互射击之间,船体狭长的蒙冲找到有利的角度距离,一一展开冲撞突击战!
「那条!」
荆裂往前方一艘敌军大战船伸指。
「不行!」水兵回答他:「那太大了,我们会撞坏!」
「不用撞,掠过去就行丨」荆裂半站起来,膝盖仍曲着。「我会一个人上去。」
水兵们将信将疑,但也只好相信他,他们一边下令桨手加速冲刺,一边调整航向。
那叛军的大战船也迎向这边来,想把荆裂的蒙冲撞沉,但蒙冲巧妙地改变方向,两船高速掠过。
蒙冲吃着大船破开的浪头,几乎整条船离水抛起来。
而荆裂就在这时起跳飞跃。
在大船船舷上的宁王水兵赫然看见:一道带着闪光的黑影,极高速向上袭来!
——那速度是由於荆裂惊人的跳跃爆发力,加上两船逆向对头航行而形成。
荆裂这一跃,虽未用上如「浪花斩铁势」的旋身发力,但因为借助船舶冲刺,那势道亦甚可怕,整个人高速飞上去,正好扑向那些守备在甲板船舷的敌人!
倭刀顺势横扫而出,斩断敌兵的颈项,顺畅犹如斩过空气。荆裂乘着这飞斩之势,一双赤脚着落在极狭窄的船舷栏杆上。他运用野兽似的平衡力与足趾感应,竟能抵销这飞跃的余势,在栏杆顶上定住身体,继而跃到甲板。
在那大战船上,随即卷起一阵接一阵的血风。
登上来的只得荆裂一人,而且行动如电,战船上正在其他区域的宁王军士兵,实难判断发生了甚么状况,只听到极为不妙。
荆裂毫无保留地挥刀。从南海虎尊派学艺到海外武者修行;从挑战武当到「破门六剑」经历……他付出的一切血汗、思考与冒险,结晶成了这刻如此完美的杀人艺术。屍体在他所经之处堆积。
但他的眼睛依然明澄。因为他知道自己在做甚么。
——杀,是为了止杀。
最大的「仁」,见於残酷。
他左手也把腰间的鸟首短刀拔出来,同时两边双刀挥击。单手使那柄长倭刀要花耗超乎想像的体力,但对荆裂而言却举重若轻。他左右两刀一长一短,短刀在船舱狭窄处运用自如,长刀则在开宽处令敌人无可逃避。这战法吸收了燕横的「雌雄龙虎剑」。
原本载着荆裂的那条蒙冲船不敢远离,一边避开敌方大战船船楼的射击,一边在围绕观察。但除了听闻持续的激烈杀声外,甚么都看不见。
再隔一会,突然那大战船的船首爆炸,船头所架的大炮也被炸得高高抛起再堕入湖中。战船马上入水倾侧。
而荆裂的身影随即就出现在大战船一边船尾上,像只猴子般蹲在船舷边。
蒙冲马上驶过去接应。距离一近,荆裂就从船舷跃下,轻巧落到蒙冲上,倭刀的刀尖钉住甲板。
浑身浴血的荆裂撑着倭刀缓缓站起来。直至看见他喘着气,咧开白色的牙齿在笑,水兵们才确定那些鲜血都不属於他。
他接过水兵递来的竹筒,大大灌了几口水,又洗一洗脸上的血,用臂弯抹一抹,然后说:
「再来!」
蒙冲船队这一轮突袭,令宁王军中央陷入极大混乱,更多的义军战船,也乘着这乱局突破进来,把伤害持续扩大。
闵廿四这时急忙调度前卫战船回头救助——假如宁王主帅船被打沉,那一切就要结束。现在情况虽然大变,但闵廿四认为还没到无可挽救的地步,只要他及时回军,连同己方中、后数组的友船以包围之势,尽快将突入的敌船歼灭,形势又会倒回来他们这边。
伍文定哪会不知道敌人这盘算?他马上趁敌方先锋船队调头之际,向其展开缠斗,并且趁机继续往那空隙缺口输送战力。
王守仁则在后方催促援军加速,前往协助伍文定夹击。如今胜负只系一线,王守仁心里其实极是焦急,只是尽力不在部下面前显露,他用力握着腰间的指挥佩剑,以掩饰手掌的颤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