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个「太师」与「国师」,面面相觑。他们都不是愚蠢之人,心里雉道昨日的会战,其实几已决定整场战争的胜负,现在还没有放弃只是在期待奇蹟。
——可是面对那个王守仁,奇蹟是多么渺茫的事……
就在正要下令将那十几人正法之前,船阵里的警报铜锣敲响。敌踪已现。
——这么快?还以为他们会再多休息……
宁王军各将领匆匆备战,以朱宸濠的主帅船为中央,各船舶排好迎击的阵式。利用樵舍对开湖港的地形水势,宁王水军紧密集结防御,准备用集中的铳炮火力,以少胜多。
最后离开主帅船出击的武将,是商承羽和姚莲舟。在他们步下船楼前,朱宸濠叫住了二人,并紧握他们的手掌。
「两位将军……拜托了。」朱宸濠其实一直对他们在战场上的表现不满意,但如今众将之间已没有比这两个更值得托付,朱宸濠只想动之以情,期待二人记起这些日子宁王府的雉遇恩情和礼待,今天能尽力死战。
商承羽看看在楼梯底下等待的巫纪洪, 又看看姚莲舟。他瞧见姚莲舟腰间绑着那个竹筒。二人相视无言°
「王爷不必多说。」商承羽把一百名「铁山队」武者留在帅船保护朱宸濠,自己将要带兵在前锋亲自出击。他此刻却避开了朱宸濠的目光,不让宁王看见他眼中闪出的怨恨——商承羽心想,若果朱宸濠可以多放权给他,战局就不会走到今日田地。
两个武当剑崇,下楼去迈向战阵。
看过前两天王守仁军团的策略,宁王军亦想仿傚,因此今日姚莲舟和巫纪洪也都各率快船队,在己阵的侧翼两边等候,准备突袭敌方的侧后头,赌一赌以他们过人的武力扭转干坤。
伍文定的船队从西面不断接近之时,宁王军已经作好迎敌的准备。身在最前线的商承羽,在船楼上审视己方的数组.,又远眺对面正在变大的敌船,心里不断想的却是昨天跟姚莲舟的对话。
——只要打胜这仗,我说的那些话就会作废。
——姚莲舟会倒过来跟从我。
这列前锋船队,本身就是宁王军残部中的最精鋭,加上有「龙骑上将军」坐镇,士气最鋭。
——怎可以输给那群羔羊似的农民?
他们许多都是原来宁王府护衙,享受了多年横行无忌的舒服日子,绝不想就此结束,因此才留到这一刻。
——把命都赌了!要赢这一把!
这时有比较熟悉水战的部下,向商承羽提醒。
「将军,有点奇怪……敌方在前头冲的好像都是小船!而且小得有点可疑……」
商承羽远目细看。这么遥远又宽广的湖面上,单凭目测很难确定来船的大小。但他相信这个部下的判断。
一股寒意突然从背后冒起来。商承羽的眼睛瞪大。
「散开!」他高呼命令。「前列的船队左右散开去!成半月形阵!」
但是宁王水军经过两天的挫折,调动的灵活程度已大不如前,因为太多有经验的精英水手都已战死或逃跑。商承羽虽然警觉地下达了正确的变阵指示,他的军队却欠了那样的执行能力。
只有与商承羽指挥船同守第一线的战船,勉强向左右拉开来,并呈一个向内微微凹陷的半月弯状重新排列。
商承羽下令吹号。前列船队一起朝着高速袭来的那过百条小型快船开火。
冲入来的小船在这轮炮火之下虽有损失,却还是蜂拥而来,最奇怪的是它们并未有发过一铳一箭还击。
当更接近时,商承羽从高看得更真切:敌方的小船甲板上几乎都看不见士兵和火器,各似有些奇怪的覆物掩盖……
商承羽知道他所忧虑的是事实。
「散开!全阵都尽力散开!」
他今次正面领教了王守仁的可怕。
小船群再抵过宁王军的两轮射击,已经到达阵前,开始各自瞄着宁王军较大的战船追撞。
这时天已全亮,又在近战的距离,可以看清楚突袭小船的奇特模样:每一条只长三丈余,似乎分为前后两截,以绳索连接在一起,前半无人,只是堆满了一紮紮的木柴干草,浇灌以猛油,此际上面都插满了宁王军射来的箭矢;后面半截除了帆桅和船橹外,就只竖着掩护的防板,没有任何武器,内里的乘员也不多。
宁王水军众人此刻都已知道,这群小龙是要来干甚么,众多水手惊呼着要回避追撞,船上的士兵则拚命截击。
终於有宁王军的战船被撞中。那小船船头上装着铁铸的尖角,深深钉入了宁王军战船的船身。
然后上方的宁王兵,马上嗅到燃烧的焦味。
小船前头堆积的柴草猛油一被点燃,船上水手就急忙将中央那些连接的绳索挥斧砍断,后半截罹即脱出离去,成为另一条细小的「子船」,水手从中伸出桨棹,拚命地倒划脱离敌人的攻击。
被火焰攻击的宁王水兵已没有余暇去射击那些「子船」,只是忙於救火。
过百条这样的火攻用「子母船」,乘风进入船阵。由於宁王水军的战阵排列得太密,根本没有多少躲避的空间,子母船也很容易找到目标,接连就有宁王战船陷入烈焰°
宁王军中也有快船,向着这些子母船作截击,但这么一一拦截甚花工夫,速度不足以阻延火攻之势。
有些被烧着的战船,上面的水兵纷纷跳水逃生,无人掌舵之下这些着火的船又再碰上其他友军船舶,将火焰蔓延。
宁王军精鋭的船阵前楯,很快就陷入一片火海。
朱宸濠从阵中央远远看见,瞪得眼角都快要裂开来。
王守仁的战策,直到最后都没有给宁王军可乘的空隙。这些子母船每条只要四、五人操作,王守仁出动了两百艘,不过动员不足一千人,就对宁王船阵打出震撼的一击。
——而这有赖荆裂侦察之功,将宁王军船舶紧密布阵这个情报迅速带回去,王守仁才可以作出火攻的决断,义军也才有足够时间整备组织这支子母船队。
伍文定看见火攻奏效,也就指挥中军的主力战船群向敌阵全速进击。
看见远方冒升的矿烟,待命已久的刑珣、徐琏和戴德孺等义军诸将,也都率船队从左右向叛军夹攻。在王守仁的精心布置下,三方进击的时机恰到好处,宁王军只见敌人的主力战船同时从三面出现,数量及气势皆极盛,继火焚前甑之后,士气又再大挫。
一待火攻的子船已经撤退得七七八八, 三方义军同时朝着叛军船阵发炮,虽然距离仍远,实际杀伤力不大,但炮声记记都撼动着宁王军将士的心胆。
在火焰与黒烟之间,立时就有叛军战船率先降下了军旗投降。这一举动迅速传染开去,不战而降者越来越多,犹如山倒。
这景象全都看在阵中央朱宸濠和几名亲信军师的眼里。
对朱宸濠来说, 那就像看着自己几十年来花尽心血构筑的梦想,在眼前活活崩解。
主帅船楼上静得可以。最后就只有李君元有胆量开口。
「王爷,要走了……」李君元以颤抖的声音说,眼睛只敢瞧向甲板。「留得青山在……」
朱宸濠像整个人都被抽空,神色呆滞。李士实和刘养正等王府重臣,全都只能焦急地盯着他看。直至等到他好像微微点了点头,众人急不及待就簇拥他步下船楼,去换乘逃亡的细小快船,朱宸濠就如一具行尸走肉般,任着部下带走。
快船不可乘太多人,加上需要护狮,朱宸濠与世子等宗亲及各重臣都只能分船乘坐。
直到上了快船,解开了缆索之后,朱宸濠才忽然像从梦中醒来。
「娄妃呢?」
此刻他心里念着的,只剩当初苦劝他不要举事的爱妃。一想到她的脸,朱宸濠就无比痛悔。
船上陪伴朱宸濠的只有李君元和十几名「铁山兵」。他们都面面相觑答不上来。
原来在战乱之中,娄妃看着朱宸濠被带走时那个崩溃模样,已经不忍再与他相见, 又怕被敌军的士兵擒住污辱,於是硬咽着从主帅船跃入湖中自尽。
——娄妃的屍首后来被渔民发现打捞,并上报官府,确认后得以厚葬在湖口县城外,立「贤妃墓」。
王爷亦已败逃, 叛军的战意更是土崩瓦解,不是投降就是逃生, 实际愿意交战的甚少。义军撕破船阵如摧枯拉朽,王守仁达到了以最少伤亡结束此战的目标。
各义军主力战船停火之后,继而出动的就是游击快船队,负责追捕逃亡的朱宸濠、王府宗室及叛逆要犯。另外刑珣又分出一支步兵在北面登岸,陆路往樵舍岸上的叛军营寨进攻。
其中一支游击龙队,由万安县知县王冕率领,岛津虎玲兰就坐在里面一条鹰船上。
连续两天的激战,令带着身孕的虎玲兰极是不适疲累,但她仍然强忍着,没有让身边人看见半点痛苦迹象,坚持着也要来打这最后一战。
「辛苦了这许多天,最后的胜利,我怎可以错过? 」虎玲兰还这样对荆裂说: 「除非你打断我双腿,否则想也不要想。」
为了尽量协助游击船的士兵对付可能出现的武林高手, 「破门六剑」四人都分开在不同的船队里,虎玲兰亦与丈夫分头出动。
只是她心里想的并不是甚么打胜仗的事,而是敌军里那几个武当高手。
战争胜负已分,虎玲兰并不担心荆裂会在打仗中有所闪失;她忧心的是,荆裂会遇上姚莲舟或者商承羽。
——要是他找到他们其中一个,必然会来一场单独决斗……那才真的生死难料。
背着野太刀、手里挽着长弓的虎玲兰,想到这里不禁抚抚肚皮。她虽然口里说绝对支持荆裂做任何事情,但随着腹中胎儿存在的感觉越来越实在,她心里也越来越害怕荆裂会有一天不在。
——一直追求极峰的他,会不会有天失足掉下去?……
虎玲兰绝不想孩子一出生就看不见父亲。所以她心里暗地热切祈求神明,让她先找到那些武当派的绝顶高手,以游击军的压倒人数和武器,将对方诛杀当场。
——虽然这会令阿裂不高兴。将来他说不定会怪我……
然而对未出生孩儿的爱,凌驾了她对荆裂的忠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