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降下的刀光中。
击杀师星昊那次,他用了诡计不算在内,这其实是十一年来,商承羽第一次再与人正面单独决斗——在输掉了武当派掌门宝座之后。一种久违的感觉,在商承羽身体里苏醒。他以为自己早就放下了这样的慾望。现在他很清楚,这许多年武当派烙印在他灵魂里的教诲,并不是那么容易就抹除。
商承羽的腰间也爆闪出银光。
四周的兵卒仍然只顾着寻物或逃走,没有一个看着商承羽和锡晓岩。谁也没有留意到,一场当代绝顶高手的决斗,正在自己跟前发生。
——即使有留意,以他们凡俗的眼睛,也无从捕捉这样的招术。
出刀的刹那,锡晓岩的面容反而极度冷静。他连「借相」也不需要,只是在一种无想无念的虚空状态之下出招,但那刀劲却如爆炸般猛烈,身体协调达致无瑕之境,腰步的力量充分傅达上胸肩再引导至右臂。那条多出了一个肘关节的怪臂,好像化为强韧的皮鞭,卷着长刀脱离了鞘,自斜上方击下!
——他这出刀的挥臂动作,比从前的「阳极刀」有所不同,像是将刀抛出多於砍劈;刀招斩出的同时,居前的右足也不再如以往般用力猛踏在地,而只是像毫不费力地迈步。这进化了的「阳极刀」,不再只靠刚猛发力,而达到了更纯净、没有耗费多余力量的境界,比从前更为迅疾。
商承羽感觉到:锡晓岩今日这招「阳极刀」,与荆裂的「浪花斩铁势」竟有吻合之处!
——原来这并不是巧合。荆裂在领悟了「浪花斩铁势」之后,曾将其中要诀心得向虎玲兰传授;后来虎玲兰与锡晓岩同往武当山,途中曾多次交流刀法,虎玲兰不知不觉间也把一些窍门展示了给锡哓岩看,对他改良「阳极刀」有所启发,只是连锡晓岩自己也不知道,这原是来自荆裂。
「阳极刀」彷佛把有形的刀锋化为无形的能量,即使以商承羽的眼力,也无法看得清楚刀招的角度和轨迹。
面对这「阳极刀」的斩击,多数人只有两个选择:第一个是闪躲,但由於看不准那刀势,要确保全身而退,只能消极躲避而无法反击,锡晓岩第二刀又会再来,结果只是继续陷入劣势;第二个选择是以力量抵抗,就像当日「盈花馆」上的虎玲兰一样,然而以她的怪力和重型野太刀,当年尚且在力抗中不敌,而今日锡晓岩的「阳极刀」威力,更是无人可挡其锋。
不过对於商承羽来说,还有第三个选择。
他的长剑出鞘扬起,以一个微妙的弧线轨迹,迎向那刀光。
即使看不清,商承羽仍然能够靠着直觉与经验去测算。
其他的一切,他就交给武当派的最高技艺。「太极」。
刀剑相接,并没有发出应有的响声。
光线不会转弯。可是那团交叠的光,却在二人之间划出了一个诡异的弯弧,落向商承羽身体左侧。
「引进落空」之技。
商承羽的「太极剑」,成功将锡晓岩这力量无匹的「阳极刀」接下,引卸开去!
这招「太极剑」所以成功,除了靠商承羽本身的高超功力和技巧之外,也是因为他之前曾以「太极」接过荆裂的「浪花斩铁势」,吸收过那次极惊险的经验后,今次更有把握。
那次商承羽的武当佩剑被荆裂的刀击坏了,他这柄是在宁王府军械库里精挑出来的代替物,不如武当剑锋利,但刃身的韧性强度更高,适合战场上使用,因此这一交锋,虽也承受了锡晓岩的强横刀劲,但并没有像上次般扭曲弯折。
确定成功牵引去「阳极刀」的刹那,商承羽的长剑立时转了个极细的圈,反守为攻向着锡晓岩进袭!
——制造对手无可挽回的空隙,再确实地施以杀手,乃是武当「太极」取胜的不二法门。
可是在商承羽还没有发劲之时,他突然感到剑身上又传来非常沉重的压力!
——怎可能……
本来已经被引落一旁的长刀,半途竟硬生生的收住,再横向压迫商承羽!
这完全违反了商承羽对武术的认知——在「太极」借力卸引之下,对手绝不可能这样发力回招!
但是锡晓岩的天赋力量加上那奇怪手臂,就是能够做出这不可能的事。
一般人被「太极」如此卸去了刀招,若要硬生生收刀回救,只能靠肩、肘及腕三个关节:肩头负责发力收住被带引的力量、手肘把力量缓解转化;最后用手腕将刀收回。但是腕关节不管力量及活动幅度都有限,即使能够回刀动作都没有威力。这是何以被「太极」化劲卸落到一个程度就无可挽救,只能眼睁睁被反击。
但是锡晓岩偏偏多了一个肘关节,加上他那罕有的天生力量,硬生生把被卸去的刀拉回来,还马上就往横朝着商承羽压斩过去。这样的招式,天下就只有他一人能做到。
商承羽无法确知锡晓岩潜在的体力还有多大,这刀随时能够把他的长剑反压到他身上,他即时判断不值得赌博,也就放弃了反击的空隙,整个人放轻向后倒跃避开。
他没有想过自己的人生中,会面对一头这样古怪的生物。
锡晓岩这招绝没有计算过,纯是依直觉而行,大拙成巧,正面破解了商承羽的「太极剑」。
商承羽退避后,长刀锋横掠而过,锡晓岩顺势将刀举到左耳侧,形成反手出刀的预备架式,又再将从另一边斩出「阳极刀」。
商承羽擎剑戒备,与锡晓岩瞬间四目交投。锡晓岩的脸还是那般冷,眼睛不透露任何情感——或者应该说,他眼中只有一个单纯至极的目标:将商承羽的身体斩裂、破坏、灭绝。
商承羽平生没有害怕过任何人。但此刻他的心里生起寒意,他想不透锡晓岩如此执意要杀他的原因。而这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谁活下去。
而他还不想死。
要再次接下「阳极刀」,商承羽仍然有信心。问题是假如无法反击,又会回到起点。
——而我还可以接多少刀?
无法久战,是商承羽最大的弱点。尤其在动用「太极」技术之时。
——要在这一招决胜负。
半生都以「太极」技巧精妙而自豪的商承羽,却知道面对锡晓岩,最终只能以最纯粹的准绳、时机和速度取胜。没有别的路。
他握剑的手势,变得很轻、很轻。像是提着一支笔。
锡晓岩吐气之间,「阳极刀」反手斜下斩出。
天下间大多的刀客,反手刀都比正手出刀弱,这是人体骨架结构使然,令发力较不容易,也较难控制刀身和贯注劲力;但锡晓岩手臂多了一个关节的帮助,能够操刀活动的幅度远比常人为大,於是练出了与正手同样强劲的「阳极刀」。
就如先前那刀一样,长刀好像在刹那间消失了形体,以一团发光能量的状态,朝着商承羽右头颈袭下。
再一次,商承羽不是只用肉眼去捉摸这来刀,而是用上一切的感官、经验和直觉。
他「看」得很清楚。
剑同时递出去。
商承羽这出剑的状态,也像锡晓岩完全放空了心灵。手随意动,剑尖刺出,动手轻描淡写得就像伸手指向远方优美的山峰。
但是极快。
而且极准确地迎向锡晓岩右臂挥击的轨迹。
「武当形剑?追形截脉」。
但这还不是一般的「追形截脉」。在出招的同时,商承羽左足也向斜方踏出,身姿俯向前侧避,以躲过「阳极刀」的来势,这正是「武当行剑」的蛇步闪身之法。商承羽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他深知就算自己的「追形截脉」先一步刺中锡晓岩手臂,仍不足以将「阳极刀」的力量完全制止,自己可能在下一刻就被「阳极刀」的余劲斩死,所以截击的同时要避开来刀的轨迹。
商承羽这个结合了「武当行剑」和「武当形剑」的动作,乃是即兴发明,但以他高绝的武当剑道造诣,临机应变,随意而造出新招并不是甚么稀奇事。
他这动作的形态,身体奇特地扭曲着,一边闪避一边又要从特定角度出剑,其实甚为别扭而且不协调,刺剑完全没有用上腰腿的力量,只靠手臂递出去,在正常的情形下这种剑招简直像个初学者般不入流。可是这样不入流的剑招,却正正能够应对面前的状况,只因他的刺剑根本不必货注劲力,只要时机方位角度正确就足够,真正的杀伤力,将源自锡晓岩本身挥臂而来的力量。
而且商承羽能够把一招不协调又动作勉强扭曲的剑法使得这么快,依靠的是长年修习「太极」所锻链出来那腰脊盆骨深处看不见的肌肉力量。
外貌难看的一剑,却是这名不世出剑豪功力与智慧的结晶。
「追形截脉」后发先至,剑尖迎刺向锡晓岩的握刀手臂。
「阳极刀」势道太猛,根本不可能半途改变或停止。
剑尖刺入血肉。那传达到剑柄的感觉,商承羽无比熟悉。
胜利的感觉。
长剑深深刺进了锡晓岩右前臂,切断筋脉,再直贯至肘关节,一碰上了坚硬的骨头,「阳极刀」的劲力才真正地传来。冲击力反震到商承羽握剑的指掌,虎口也撞得破裂。
在这种扭曲的姿势下出剑,商承羽实在难以抵受这撞击力,剑柄被迫脱手。但他知道不打紧。「阳极刀」已破,锡晓岩握刀前臂已废。他只要顺势闪开去,之后再拾一柄随处可见的兵刃来用,即可收拾锡晓岩。胜负已分。
他继续斜步俯身的动作,让锡晓岩带着「阳极刀」的余势从旁掠过。
可是这时商承羽记起,自己还有一件事算漏了。
在他还来不及后悔的一刻,右侧太阳穴传来一记极为强烈的冲击。脑袋在头壳内猛地摇晃。右眼因为间接的冲撞爆出血丝。意识里像有一团白光爆炸。
是锡晓岩乘着「阳极刀」劲力发出的肘击。
商承羽的「追形截脉」虽然废掉了锡晓岩前臂腕肘,但是忘记了他还有第二个肘关节。
——锡晓岩这一招并非经计算发出,单纯是因为那股要击杀商承羽的执念,驱使他在刀招被破时,仍自然而然将余势变成肘打。
商承羽头骨被撞得破裂,眼眶和鼻孔同时溢出血来,双眼向上翻白。
锡晓岩对於一臂被废,竟似丝毫未觉,右臂上仍插着长剑的他再踏步上前,左手伸出去握着商承羽的喉颈!
即使在几乎完全失神昏迷的状态中,商承羽仍有反应,双手扳着锡晓岩那左臂,自动施展「太极拳」欲将之卸脱反锁!
但锡晓岩左手也发挥近年苦练的「太极拳」柔功,将商承羽的手法破解,五指仍然捏着他的颈项,再一气发出「两仪劫拳」的刚劲,将商承羽整个人揪起猛地摔下!
——若在平日,商承羽的「太极拳」功力比锡晓岩高出不知多少;可是在此刻受到猛击而半昏迷的状态下,商承羽的化劲感应都已冲钝,根本无从反击。
被掐着颈的商承羽没有任何挣扎卸力的余地,后脑重重撞击在地上!两番破坏力如铁锤的冲击,令商承羽脑袋受到无可挽回的损伤。
锡晓岩单膝跪在躺卧着的商承羽胸口,左手仍然捏着他的咽喉不放,五根指头不断地加力。
「她本来跟我约好了。」
锡晓岩从上俯视商承羽紫胀而变形的脸,终於说话。
「都是你。都是你……」
商承羽的仅余意识就像沉溺在水里,只是微弱地听见锡晓岩的话。他没有听明白,不知道那个「她」是指谁。也不重要了。
在最后的时刻,商承羽心里只是不断地想着:
——真是无趣啊。我这人生,一件事情也没有完成过……
锡晓岩骑在商承羽上面,左手继续像屠杀小动物般捏着他的颈项。商承羽已没有任何挣扎的动作。
军营四周的兵卒,以为只是两个将领不知为了争夺甚么而殴斗,没有多看他们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