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王守仁更自出财帛,不时就置买酒食送往军营犒赏北军,又施药医治患病的兵员。将士得这恩惠,加上日常就在南昌市街里听闻百姓赞誉王守仁,军中渐渐开始流传对王都堂的各种称颂。
这变化不久就传到江彬耳中,他急急下令严禁军队再收受王守仁犒劳,以防被他收买军心。然而这般强硬禁制,反倒令众多将士反感。
江彬和许泰等因此失去了耐性,於是有一天就派人邀请王守仁到城外军营作客。
王守仁带着黄璇等四名弟子前往,一到军营门前,看见两侧列队的护卫个个全副披挂,手里刀枪森然,就感到气氛很不寻常。
进得军营,只见江彬、许泰和张忠三名皇帝宠臣,带着士兵前来迎接,他们三个全都穿戴了战甲,装扮甚是威武,尤其是边关猛将出身的江彬,踏着战靴龙行虎步,一身护甲被那雄伟身躯撑得极好看,铜片在阳光之下闪闪生辉。
相比之下,只穿着寻常文服,身材相貌都很普通的王守仁,在江彬跟前就似一个老头。
「王大人,赏面了。」
江彬等三人只是略一行礼,连半句客套话也不多说,就挥挥手叫王守仁前往军营里的校场就坐,态度极是倨傲。王守仁自然知道他们是故意的,要在众将士面前显得比他高出一等,他也不以为意,只是笑笑拱手就随他们而行,同时以眼神向身后不忿的弟子示意不可发作。
众人来到校场前,只见两侧站着密密麻麻的边军士卒,一眼看去恐怕有近千人。他们各自依着鼓令和旗号进出校场,轮番在场上演武操习,也有骑兵在其中,一整队绕着校场奔驰,扬起漫天尘土,令人有身临真实沙场的感觉。
到了木板搭起的阅兵台上,江彬三人也不先让王守仁就座,自己就坐在中央主位上。王守仁并无显出不快,气定神闲地坐在张忠旁的椅子上。
那校场上的将士继续轮番演练,或排成方阵表演刀盾,或对拆着长枪,又有各种阵式变换。各兵卒行动甚为迅捷,纪律严明,如果论实战力,远胜於当日王守仁所领的杂牌民兵。
——这是要向我示威吗?……
站在身后的黄璇向老师递茶。王守仁接过,眼睛不离场中将士,看看他们的操练有否可供借监之处。
江彬也确实有意向王守仁展示,自己麾下军队是如何精锐威风。这校场内外的逾千军士,是他带来南昌的边军里的精英,战力只仅次於皇帝南征的亲卫「威武团练营」。
而众将士在演习之际,也都不忘向王守仁注目,他们大多今天才第一次看兑这位王都堂。江彬为了方便日后抢夺王守仁的功劳,把宁王叛乱战争的事蹟封禁了,不向将士透露,但士兵们这些日子以来,早就从南昌民间听闻那场战事的种种,知道眼前的就是一夜攻占南昌城、半月大破宸濠十万叛军的神将。
然而眼前这个穿着素色儒服、相貌平平的中年人,实在难以与传闻中那个用兵神速的王阳明联想在一起。有的士兵见了只感失望。
「这老头好像一只手就捏得死……我想这场胜仗只是侥幸的吧?」
「不对啊……」另一士兵搭口:「我在城里酒馆听说过,他之前在南赣当巡抚,那里山贼横行,别的官十几年都打不完,他上任,不一年就剿光了……」
旁边的同袍听了这事,又再远望台上的王守仁,还是有点不敢相信。
各队演习都已完毕,这时许泰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差不多了……坐得太久,我也想动动手脚。来人,把箭垛搬上来!」
太监张忠这时马上接口,微笑着向身旁的王守仁说:「王大人既是客,我们不如跟你玩个游戏?就比一比射箭?」
「王某一介书生,怎敢与各位大人较技?」王守仁拱拳谦让地说。
「都说了是游戏,有甚么关系?」张忠挽着王守仁手臂说??「既来得这个军营校场,也就动一动嘛。」
「我等诚意相邀,王大人不给面子啦?」江彬在中间霍然站起来,身上甲片相撞发出响声,从高向王守仁俯视,眼神中带着恫吓的意味。
王守仁没有与他对视,只是垂着头,磨抆一下自己手掌,然后双掌拍一拍大腿:「那好,恭敬不如从命。王某学射没多久,也就陪各位大人玩玩。」
众人下了阅兵台,到了校场一端,那里已然放着弓箭,对面则立了一个箭靶,有过百步之远,那漆成红色的靶心,看来甚是细小。
江彬和许泰都是边将出身,张忠亦为北方人,对射艺甚有信心,心想王守仁一个南方儒生,射术定然有限。这次请他来阅兵,其实就是为了安排这场较技,要在千百将士眼前,折损王守仁的名声。
——此事传开去,最好连圣上也听闻!皇帝最好武事,知道王守仁本人如此窝囊,定然不会喜欢他!
许泰当先就拿起一柄弓,弹了弦数次,确定合用,也就说:「我们每人射三箭看看!我先来!」部下递上羽箭给他搭上。
虽不如江彬外表威猛,但许泰也是边塞军旅出身,身材颇为壮硕,这时立一个步,挽箭拉弓,眼目盯着远处靶心,射姿十分娴熟。
——就给你看看我的功夫!
许泰暗里早就看低王守仁,要在他面前耀武扬威,心里多了一份骄傲浮动之气;再加上得宠在皇帝身侧多时,近年其实疏懒了练武,那拉弓的耐力稍有不足,瞄准时略偏移了一点点,指头一放,羽箭飞射而出,却只是仅仅抆过箭垛的边缘。
他见一箭不中,脸都红了,连忙挥手:「这不算——」又待要再拿箭,一只厚实的手掌却伸出来止住他。
「许大人昨晚睡得不好,今天状况不佳,还是把弓放下,先由江某来吧。」
江彬说时,语气全没像说话那么客气,反而有责备之意。许泰看过去,只见江彬那张布着伤疤的脸绷得像铁一样,瞪过来的眼睛闪出愤怒,令许泰心里一寒。
许泰虽然在这次南征中总督军务,名义上的地位比江彬高,但实际江彬远比他更得皇帝的宠信,关系密切许多;如今江彬更继承了钱宁的权力,掌握着锦衣卫,各宠臣全都忌他三分。许泰听了江彬这么一说,也不争辩,悻悻然只好将弓交给部下,退到一旁。
这时江彬的亲信卫兵,早从兵器架上取来江将军专用的强弓,双手恭敬地递给他。
江彬上前,从士兵手里一口气取过三支箭,把两支插在身旁沙土,另一支搭上了弓,一吐气就将那强弓拉得满满。
即使在这群精锐边军里,射姿有如江彬一般雄健优美的,亦在少数。只见他侧步挺立,那双健臂把满弓挽得极稳,尽现力量与技艺。
江彬指头一放,劲箭飞射命中靶心,箭尾的羽毛不住在弹颤。
江彬从地上再取一箭,同样又拉个满弓,瞄准发射。如此连发三箭,结果全都命中红心,众军士也都轰然喝采。
「到王大人了。」江彬把弓抛给部下,瞧着王守仁冷冷说。他也不让张忠射箭了,就把较量变成他与王守仁二人之间,好直接折辱他。
「江指挥好箭法。」王守仁只应以微笑:「下官只好献拙了。望各位大人休要见笑。」
他走到兵器架前,挑了其中一把弓,仔细看了看没有裂缝,又试一试弓弦,也就走到预备的位置。他向士兵借了两条绳子,将那儒服的两边宽袖束起来;又挑了三支箭,并一一检查箭杆和羽毛,这才将两支箭插在箭囊挂在身侧,拿着第三支搭上了弓。
这边军营地里用的都是强弓,江彬等三人和众将士看着王守仁拉弓,心里在想他到底够不够力气?却见王守仁一个稳实的站姿,举臂张弓,那弓弦像不费吹灰之力就给张开来。
这当然只是假象,王守仁拉弓不可能不用力,只是他善用了全身躯干的力量,一气集中於一个动作上,於是很顺畅就将那强弓张开,外面看来举重若轻,其实是全靠身体协调的技艺。
看着这个身材瘦长、一身儒服的四十九岁文官,轻舒双臂张开战弓,那千人将士甚是惊异,就如目睹奇景。
王守仁张弓的同时,眼目已在远眺百步外的靶心。他一无杂念,心中明澄,彷佛身边一切人都在瞬间消失,世界就只余一人一弓一箭,还有那远方一个标的。
而他只要做一件世上最简单的事情。
扣弦的指头轻放开。
从张弓、瞄准到放箭,王守仁的动态恍如流水,瞄准的停顿时间甚短,就像只是随意而发。
羽箭旋转飞行,准确命中了箭靶的正中心。
江彬、许泰和张忠都愕然。后面黄璇等四个王守仁弟子,与千百军士一同轰然叫好。
但王守仁完全未受这激烈的气氛影响,从箭囊里拿出第二箭搭上,与先前的动作完全一样,很快又再发出。
这一箭,几乎抆着上一箭的箭杆,贯入靶心。校场上的欢呼更烈。
王守仁又拿来第三支羽箭。
自小聪慧的他,虽也为了功名寒窗苦读,但绝非只活在纸堆里的腐儒,既参修佛道与兵法,也爱旁及各种杂学,少年时就常习武艺,包括剑击和射技,尽管与真正的武林中人相差颇远,但也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五年多前打了庐陵一战后,他深感个人武力的重要;而且看见荆裂、燕横这些武者元气充沛,想到身心平衡也是做学问的必要条件。以他这年纪要再练拳脚刀枪与人拚杀应无大用,於是王守仁就重拾射艺,还命全体门生都要修练,他在南赣上任之时,就在巡抚官邸旁设了射场,每日公务之后,晚上就在里面讲学,再以射课作结,这数年早就练出极紮实的箭技。直至近年跟「破门六剑」重遇,王守仁再向他们请教身体发劲用力之法,也随虎玲兰进修弓箭,射艺又提升到另一层次。只是在军队里他身为主帅,不想抢了麾下武将统领的威风,故此练兵时从未亲身上场,因而除了诸门生及「破门六剑」,外人并不知晓他有这一手。
此刻王守仁气息一吐,那强弓又再张开。他面容仍旧平静如止水,心无旁鹜。旁边的张忠趁他瞄准那短暂一刻,大声咳嗽想打扰他,但王守仁的射姿没有受到半丝动摇,那放弦的手仍旧轻柔,羽箭又再破风而出,同样命中了箭靶红心。
在千人击掌喝采声中,王守仁把弓和箭囊放回兵器架,解开衣袖的束绳,向江彬等行了个礼。
「下官侥幸。年纪不小了,再射下去,恐怕弓也张不开来。」
江彬盛怒之下,脸上那些疤痕都涨红起来,好像会发亮一样,目中闪出似要将王守仁当场斩杀的凶光。
他与王守仁虽然一样三箭俱中,但王守仁的命中处比江彬更近靶心正中央,而且首两箭都射在几乎同一位置,明眼人都看得出更优胜。
而在众多边军将士眼中,王守仁优雅的射姿,还有瞄准短促的快发,比起江彬那种力量为主的射技,又更惊人。
听见那欢呼声的差异,江彬他们自然亦知道士兵们怎么想。
张忠这时举起手止住那呼声,然后说:「虽然大家都中了三箭……可是我看江大人用的弓比较强,箭靶若再放远五十步,还是能够贯穿;王大人的箭也就未必了……我看还是江大人胜!」
王守仁回以微笑,抚一抚须。
「胜负没关系。就如张公公先前说,是游戏吧?」
说完王守仁又向各人行了礼,也就告辞。江彬三人故意并不送行,却见王守仁等在军官带领离开之时,在场那些精锐的边军战士,竟都对王守仁投以敬佩崇拜的目光。
——这家伙,太可怕了……
江彬看着这情景心想:平生确没有遇过像王守仁这样的人物。若再在南昌停留下去,难保军心不会归附於他,那岂非动摇到我的根本?……
三天之后,江彬、许泰与张忠率军离开南昌,回去与皇帝会合。王守仁三箭,令省城回归平静,百业复苏。
——然而所有人都不知道,同时在皇帝朱厚照身上,正发生一件惊人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