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传信
两个时辰之后,王守仁才得知荆裂重伤命危及燕横下狱的消息。
他在谒见圣上之后,回到南京内城获分配的停居处,但一直未有就寝,等着荆、燕二人回来。这趟南京之行,王守仁从一开始就有种不祥预感,因此在遭受奸臣阻挠进退不得、隐遁入九华山之时,他已萌生退官修道之意;及后峰回路转,终於得到皇帝接见嘉许,免过了江彬等奸党的迫害,他以为终於守得云开见月明。
——哪料不幸之事还是发生了……
王守仁无法想到,荆裂和燕横因何缘故开罪了陛下而有此遭遇。他收到消息之后,首先也不是去问原因,而是确定荆裂的生死及燕横在天牢的处境。
幸而数年前王守仁就曾在南京任官,存有一些人脉,他马上尽力去拜托人探听,得来如此消息:荆裂此际有御医救治看察,伤势似乎已稳定下来,但仍未完全脱离死亡的危机;燕横虽被收押,但据说得到圣上亲谕保护,在牢中获得善待,锦衣卫亦不敢对他用刑。知道之后,王守仁方才心下稍宽。
——这也就是说,陛下并未仇视他们两人,只是中间出了什么意外或误会。事情仍有转园的余地……
王守仁深知此际的南京皇城,完全由江彬、许泰等宠臣控制,他能够采取的对策不多,更遑论要再次面见圣上为荆、燕二人求情。但他当然不会就此放弃。一待天亮,王守仁就倾尽带来的金帛,交付给下属到城里去买些贵重礼品,好作官场上疏通之用——他向来对贿赂深痛恶绝,但在这种紧急关头已不由他不变通,何况他也不是为了私利。
——两位侠士在平乱之战厥功至伟,拯救了无数苍生。我就算再做更多不情愿的事,都绝不会让他们死在南京!
出乎他意料的是:在南京宫廷和官府里,真心敬重王守仁的人原来不在少数。他们也都感念,若非王阳明用兵如神,火速击败了宁王府叛军,而让朱宸濠直抵南京的话,他们当中多数人身家性命恐怕早已不保,又或被迫归附宁王造反,后祸无穷。因此王守仁一出面请托,南京不少的大小官吏都甘愿为他奔走,王守仁所预备的礼物全被退还。
王守仁由此探知了荆裂的详细情况:他身中的三箭,腹部和大腿两箭已然成功拔除。荆裂仍然昏迷不醒,虽有吐血,但血量不多,御医判断他腹内脏腑受伤还不算太严重。在圣上指示下,他们马上将荆裂送到皇宫内再行医治。
「那人身体壮健得就像头野兽,似乎捱得过那两处箭伤。」传话的小吏引述其中一个负责救治荆裂的助理医士说:「可是第三箭却枣手得多,直至现在,众太医也都想不到办法将之取出。」
荆裂凭着严酷锻炼出的惊人反应,在千钧一发之际发动了「借相·岩凝」,固然将这本来必杀的一箭在胸中煞停;但亦因为这救命的反应极度猛烈,箭伤四周的筋肌至今仍然紧缩僵硬,而他失血甚多陷於昏迷,无法自主放松肌肉。那支插入胸肌的箭,如今就像树木生根似的被血肉紧缠,纹丝不动。御医曾尝试用小刀去割开箭创,岂料荆裂的「岩凝」甚是厉害,肌肉硬得刀锋也不容易割入。而从弩箭入肉的深度来看,箭尖在里面非常接近心脉,御医害怕若是用强力去割伤口,只要一点点意外就可能伤及荆裂心赃,令他即时毙命。因此他们直至现在,仍然不敢去动这一箭。
「这样等下去,虽然即时没有性命之忧,可也不是长久之计。」那名医士又说:「铁铸的箭镞长久埋在肉里,必生血毒,伤口又接近心脉,一旦血毒顺流入心,神仙无救!」
目前御医只能在箭伤四周尽量灌以消毒止血的酒药,延缓铁箭生毒,同时苦思拔箭的方法。他们也无法肯定,荆裂在这状况之下能够维持多少天。
王守仁听了消息甚是忧愁。可是治伤救人非他学识能力所及,既然帮不上忙,也只能祈求苍天庇护义士。现在不是灰心丧志的时候——除了荆裂,他还得尝试解救燕横。
相比起打听荆裂的伤势,要知道燕横的状况还要更困难。王守仁最初希望能够亲自去探望燕横,但以现时形势,要进天牢看他,不可能靠官吏的人情疏通,除了得到陛下的许可,就只有皇帝的一干近身宠臣有这样的权力。
王守仁想来想去,就只有一个人能够拜托:正是先前两度为他解困的大太监张永。
◇◇◇◇
踏入牢狱通道时,张永心里一直苦笑:督领大明禁军、位高权重的他,竟然进到这样的地方,特意来见一个草莽布衣的阶下囚!此事实在荒谬之极。
他所以愿意这么做,全因王阳明本人亲来拜托。自从那次在杭州相见并取得逆首朱宸濠,张永对於王守仁的无私胸襟极是钦佩,因此才愿意一再为他解厄。
而张永心底里也想知道:能够令王守仁如此紧张的一名山野武人,到底是怎么样的家伙?
自武当山惨烈之役,加上先前圣上遭武当掌门劫持一事,令张永对这些武林中人,怀有一种特殊的好奇。
这一趟他必得亲自来。燕横乃是江彬抓到的囚徒,张永若派下属来天牢,只会被江彬的部下拦在门外。唯有张永亲临,江彬才不敢下令阻挠——毕竟他们两人在皇帝跟前的地位不相伯仲。
——就当作让王守仁多欠我一个人情吧。同时也可损一损江彬的面子……
当看见燕横本人时,张永却把这些盘算都抛诸脑后。
厚实的襴栅后面,那座牢房甚是狭小。内里自然没有灯火,只得右面墙壁高处一个小窗口,投进一线月光来。
那道冷清的月照,映出孤身独坐在牢房中央的燕横。他盘膝静坐的身影,凝定有如石像,闭着眼的脸,半隐在深刻的阴影里。
在朝廷打滚数十载的张永,看了燕横第一眼,不禁呆着止步。
只因在这短暂的瞬间,张永错觉那道隔在他们之间的牢狱榈栅好像突然消失了。
燕横在张永眼中,半点不似个囚徒。那气度和神采,好像随时也可以走出这座牢房。
张永听说过,昨天江彬把此人押送来天牢时极是紧张,呼召了近百名「威武团练营」的精锐卫士来增援。但结果燕横并没有作任何抵抗,就随着他们乖乖走入牢房。
带路的狱卒和随同的太监此刻都愕然,看着突然却步不前的张永。张永这才回过神,继续走到牢房前。
狱卒手中的提灯,这时隔着拦栅照清了燕横的脸。张永仔细看看,又再感到讶异。燕横虽然饱历风霜,面上到处有多年来累积的战斗创疤,但那张脸看来仍然甚年轻。
一个只有二十来岁的剑士,竟拥有如此慑人气势。张永首次这样接近地观察一个顶尖级数的武者,明白了为何当日他督领禁军进攻武当,折损竟然如此惨烈。
燕横早已察觉张永等人到来。这时他才收起功法,缓缓睁开眼睛。这是他在「山螺」时修得的静功,助他在艰困恶劣的境地里,随时聚敛和镇定心神。
他直视面前这权倾一方的大太监,眼神透着森冷。在燕横心目中,这座南京皇城所有人都几乎是敌人。
「王大人托我来见你。」张永被这如利剑的目光盯得极不自在,马上就说。先后侍奉三任皇帝的他,从没想像过自己在一个草民跟前,竟会显得如此弱势。
燕横听他说,眼神立时软化,并且迅速站了起来。张永感觉到,燕横原本没有一丝空隙的气度,瞬间出现了裂痕。
「荆大哥……」燕横说话时嘴唇微微在颤抖:「……他还活着吗?」他本以为眼前这个太监是江彬派来,要用什么诡计拷问迫害他;一听到张永原来是王守仁请来传话的人,他马上就慌起来,担心是否带来不幸的消自必。
张永点了点头,才令燕横松了口气。张永继而向他简述了目前荆裂的状况。燕横越听眉头锁得越深,低着头在牢房里来回踱步。
「……他这样还能够活多少天,谁也不知道。」张永看着燕横说:「大概这几天里,御医就得决定是否要冒险,强行把箭拔出。」
燕横仍在低头默想。张永等了一会,见他没有回应,也就转个话题:「至於你……目前还没听闻圣上要降罪。你在这里忍耐着,我与王大人会找个适合的时机——」
「严有佛。」
燕横突然说出这三个字,打断了张永的话。张永一时听不明白。
「神医严有佛。」燕横再说。「他曾经治好荆大哥。找他来救。」
张永这才知道,燕横根本没在听他后面的说话,对於自己被囚禁的事丝毫不关心,一意只在想着怎样救荆裂。经历过宫廷中许多无情斗争,张永看见燕横这副紧张的模样,不免有些感动。
——王守仁能成就如此战功,就因为他身边都是这样的豪杰吗?……「好。我会告诉王大人。」张永回答。燕横看着他点点头,眼神里充满感激。燕横继而将他记忆中严有佛的底细都说出来。张永听完后正要离去,燕横又在他后面问:「你……知道宋梨她怎样吗?」
这句话令张永停下步来,扬了扬眉梢。他之前并没打听到,这事情原来与宋美人有关系。但不管如何,谈论皇帝的女人乃是宫廷大忌,更别说此刻有狱卒在旁听着。张永没有任何表示,甚至没有稍稍回头看燕横一眼,就重新迈步离开。
走出天牢大门时张永才想起:由始至终他都忘了向燕横宣示自己的身份地位。毕生在权力世界里生存的张永,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
◇◇◇◇
次天,「荆裂身受重伤,速寻严有佛」这个信息,开始自南京往四方八面的江湖上火速傅扬。
这是王守仁的决定。得到张永派人传来燕横的说话后,王守仁有两个选择:一是直接向圣上启奏,请求动用朝廷的力量寻求严有佛所在;二是靠自己去找。他果断地选择后者。朝廷厂卫系统森严,耳目无远弗届,要迅速找一个人固然极有把握,但同时王守仁无法估计其中会有多少官僚阻挠;而且这个严有佛既是江湖中人,若风闻自己被官府搜寻,也许反而躲藏不出。王守仁认为这事必得绕过朝廷进行。
在平叛之战中屡建功勳的义军线眼,如今又再发挥作用。据燕横所说,这严有佛大多在徽州湖北一带活动,距南京并不遥远,这是一大幸运。之前为了监察宁王叛军沿江进击的情况,王守仁在南京一带布下不少密探,当中许多其实就是本地人,战事结束后仍然留在原地。王守仁马上连络了他们,下令将信息尽全力散发,借助江湖的力量把严有佛找出来。
同时王守仁亦修书一封,派亲信快马送往徽州,交给严有佛的好友、八卦门掌门尹英峰。
线眼们一把消息散发出去,江湖与武林彷佛烧起一阵燎原之火。
荆裂与「破门六剑」在民间的名声,其实远远超出王守仁的估计。他们虽具钦犯之身,这些年行事俱要隐姓埋名,但各种武勇事迹仍然在市井之间流传交织。
尤其是荆裂,更是江南一带各省人士暗里传颂的英雄。庐陵破贼、广西剿匪、湘潭打擂击杀秘宗掌门雷九谛、大闹南昌宁王府……加上不断有好事者加油添醋,为他捏造不少虚构的精采事迹,真假交叠下将荆裂描绘得犹如神人一样。在湘潭一带至今还有卖艺人拿他与雷九谛一战演出偶戏或唱剧,只不过为了避忌朝廷而将他改名叫「靳南虎」。
而到了近几个月,战争打完后许多义军民勇返回原籍,他们又把荆裂率领先锋军攻破南昌城,及在鄱阳湖水战里奇兵破敌等等耳闻目睹的事迹,广在各地传扬。在无数武人与江湖汉心目中,荆裂俨如天降凡尘的传奇战神。
因此江湖上一传出荆裂命危的消息后,反响甚是具大,各地人士纷纷助拳找寻严有佛,众人即使帮不上忙也会协助再将信息传开。不过一日,那消息散布的速度极是惊人,沿着大江、运河与道路的各大小城镇流传,很快就连不同市镇街头玩耍的孩童,都到处叫着严有佛的名字。
自从上次救援「破门六剑」后,尹英峰第二度受到阳明先生的亲书请托。当然对尹掌门而言,就算没有王守仁的请求,他也会义不容辞救助荆裂这个令他钦佩万分的后辈。八卦门总馆众弟子马上奉命倾巢而出,带着掌门的亲笔简笺,赶往严有佛最可能出没的各地点搜寻。
隶属王守仁的线眼也出动飞鸽传书,向江西、湖广等省的同伴传讯,扩大寻人范围。同日傍晚在湘潭的庞天顺与刑瑛夫妇、临江城里的阮韶雄、身在平江的沈丰……众多曾与「破门六剑」相交的武林同道,一一闻知了消息,也加入寻找严有佛。
其中一只灰鸽,足旁绑着一封比其他信鸽所带更详细的信,飞抵了南昌城。
◇◇◇◇
练飞虹从下层船舱拾级登上甲板,一阵急激的江风蓦然扑面吹至,他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将项上的围巾拉高到口鼻上,掩着半张瘦削而苍老的脸。
他继续拄着柺杖,慢慢把余下那几级木阶走完,才踏上了甲板。练飞虹的腰不再如从前挺直,乍看好像整个人变矮小了。他拿在手里的只是一根寻常的柺杖,而不是往昔不离身的鞭杆——那柄得意兵器采用沉重坚实的稀有木材来削制,今天要他再拿已经有点吃力。练飞虹按着鼻上的围巾,不让它被风吹去,眯着眼睛眺望船外鄱阳湖的风景。
虽然战争已经结束了好一段日子,湖上多处战场还没有清理,这艘大帆船所经水域,不时都出现半沉的战舟残骸,船员舵手都要加倍小心避开。听水手说,鄱阳湖四岸至今仍持续有腐朽的屍骸给冲上来。因战争而失却生计的游民,不少都聚居在湖岸一带,靠着打捞军器变卖维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