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帆吃满了风,令船行驶甚速,江风不断在练飞虹两耳和脸侧掠过,吹动他露出在头巾外的银白发须。练飞虹很清楚,这种速度感,他以后只会在乘坐车船时才能再次感受。他已经失去昔日「风狻猊」飞踪奔跑的能耐,甚至连骑马驰骋的信心也都没有。过往纵横天下的自由,已然被岁月夺去。
一切都在攻破南昌城一役里燃烧殆尽。飞虹先生感觉今日的自己,犹如一具空壳。
——而上天却没有让我在那一战死去,不愿意给我一个武者应有的结局。
为此,练飞虹没有一天不向苍天怀着怨恨。
他望向船首,远远看见虎玲兰坐在甲板上的背影,也就撑着柺杖走过去。
湖面的浪不大,可是练飞虹的脚步还是不太稳,腿膝好像随时都要垮掉。有个水手忍不住走上前问:「老爷子,要帮忙吗?」
练飞虹看也没看他一眼,厌恶地挥手拒绝,眼睛一意盯着甲板,一步步继续小心地走着。那水手没奈何,默默地瞧着练飞虹走过。
——假如他知道眼前这老头,就是义军一夜攻克南昌城的最大功臣,必定吃惊得下巴也掉下来。
终於走到虎玲兰身旁,练飞虹松了一口气,倚着桅杆站住。他俯首看看盘膝而坐的虎玲兰,见她把野太刀放在腿旁,衣襟拉开褪下了一边,抱着儿子在哺乳。
这出生不够两个月、到现在还没有起名字的婴孩,被织巾紧紧包裹着,安稳地躺在母亲强壮的臂弯里,小小的脸埋在虎玲兰的胸脯上用力地吸吮着。谁都看得出来,这孩子比一般初生儿长得格外壮硕,头发也甚旺盛,显出很强的生命力。
刚生产过的虎玲兰,身材和脸蛋自然比从前浮肿,却也散发出前所未有的母性温柔。她全然不顾甲板上的船员,坦露胸脯喂哺孩子,但众多男人没有一个因此生起邪念或遐想,只觉眼前这个带着刀哺乳的母亲,透着一种庄严的美感。
这条大帆船原是之前的义军战船,如今已拆除了各种火炮武装,船夫亦是王守仁麾下的水军精英,因为得知荆裂和燕横在南京出了事,自行请缨接送虎玲兰等人前赴。
信鸽带来的细小书信毕竟无法写得太详细。船员们只知道勇猛的战争英雄荆裂受了重伤,实际状况如何却不清楚。众人只能在心中默默祝祷,并努力尽速航行。
——至少,也要送这孩子给荆大侠见一面……
虎玲兰见儿子已吃饱,把衣服拉上,然后轻拍孩子的背将嗝气扫出来。她整理一下包着儿子的织巾,这才抬头看练飞虹。
「你要抱抱他吗?」她将儿子递向飞虹先生。
练飞虹苦笑摇摇头。在这大船甲板上,他比平日更没信心能把婴孩抱稳。他只是将自己口鼻上的围巾拉下来,朝孩子咧齿笑了笑。这段日子里,就只有荆裂的儿子,能够令练飞虹的心情稍稍变好。
虎玲兰抱着儿子轻轻摇着,安抚他入睡。她的脸异常平静。可是当了这么多年同伴,练飞虹很清楚虎玲兰只是压抑着悲愤与混乱。「破门六剑」经历了这许多,早就学会临及危难时必要维持着冷静的意志。可是练飞虹知道,虎玲兰今日所迎受的磨难,超越了过往任何一次。他不得不佩服这位「武士之妻」的强韧。
看着虎玲兰良久,他也想不到半句有意义的安慰说话。既然想不到,那就不如不说。
童静在下面的船舱里睡着了。为了马上准备往南京的旅程,她昨晚彻夜未眠。练飞虹已然老弱,虎玲兰又要照顾儿子,童静独自一人打点一切。飞鸽带来的信里也提及燕横被囚禁在天牢。若是几年前的童大小姐,昨日必然慌乱得什么也做不到。结果童静却迅速做好一切安排,大船在晨光初露时就起锚。
在那期间,练飞虹只有一次听过童静喃喃自语。
「没事的……我们什么都渡过了……这次也会没事……」
练飞虹坚持也要跟着一起来。「要是在旅程上我阻延了大家,你们可以撇下我先走。」他昨夜这样跟虎玲兰和童静说。「可是你们不能阻止我跟来。我们仍然是『破门六剑,。」
他口里虽然这么说,可是却不知道自己跟着来到底能够干什么。他连安慰镇定她们也做不到。从昨夜至今,他跟童静几乎没有说过话。
大船再次驶过另一条半沉在湖中的叛军战船残骸,那一根根烧得像焦炭的木头指向天空,有如立在水中的一丛墓碑。练飞虹默默看着它在船边掠过。他从没有亲眼看过当日鄱阳湖的激战——他能够下床的那天,战争早就结束了。
这几个月里,直至昨天收到噩耗之前,童静每天都用心照顾着练飞虹。但练飞虹再没有变回从前那个什么都能开玩笑的老顽童。面对童静时他虽然显得平和,但却很少跟她谈话。
有一件事情,练飞虹绝口未向童静提过:这段日子里,他有过自尽的念头。
练飞虹曾经以为,不管自己的身体衰老到哪个地步,只要能够亲眼看着童静继续成长变强,就有活下去的意义。
可是到了现在,他完全失去了武力,才真正知道这有多痛苦。
而等在面前的是更多的恐惧:他不知道自己的双腿何时会无法走路;何时没办法靠自己吃饭;眼不能见,耳不能听……一切机能都会越来越快地失去。
他还没有下定决心结束一切。只是那片死念,就如悬在头顶的乌云,不时就让他感受到森冷的阴影……
战船残骸在后方渐远消失。练飞虹弯着腰站在甲板上,凝视下面被船破开的滚滚湖浪。
——如果能够用我这条残命,去换荆裂平安无事,那有多好……
练飞虹一想完就在心里苦笑——笑自己活了一把年纪,怎么还是这般天真。假如人生能够这样交换,世上许多悲伤都能够避免了…………生命,就是这样。
虎玲兰抱着已然入睡的儿子,没有跟练飞虹交谈,只是一起看着波浪,默默迎接待在前方的命运。
◇◇◇◇
直至次天的上午,童静还是没有真正睡过。
她侧躺在船舱狭小的木床上,紧紧抱着「迅蜂剑」,只能阖着眼假寐歇息。童静身心都疲累极了,胸怀里好像有一块沉重的大石,压得她快要窒息,那逃不开的痛苦,令她无法入眠。
耳中听着浪涛拍打船身的声音,一幅幅景象渐渐在童静脑海里浮现。同样是大船行驶在水上的光景。可是那并非湖泊,而是河流。两岸的山石树木,予童静十分熟悉而安慰的感觉。
她认出来了。是家乡的峨江。
回四川。这三个字常常在她心里回响。在南昌的时候,童静天天都祈盼着燕横从南京回来,然后与他一起回青城山。
那是早就说好的约定。最大的战争都打完了。最可怕的强敌都克服了。万水千山的危难也一一过去。再没有什么能够阻止他们。
童静这样以为。
——到底是什么出了错?我们不过想在一起而已,难道这也算贪心吗?难道我们不够真诚吗?老天还要给我们多大的考验?……
童静感觉真的太累、太累了。
童静不愿再想。她的心又再遁入那条行驶在岷江的帆船上。船继续开往川中。浪声安抚着她。她好像渐渐能够在回家的想像里放松下来……
就在童静终於快将入眠时,大船停了下来。陷入半睡的童静最初还不察觉,但上面甲板开始传出呼喊的人声。她警觉地在床上坐起来,抹去脸上仍暖的泪水,提着剑急步走上去。
大船已然横越鄱阳湖,驶到扼守着大江入口的湖口镇。童静向船首前方放眼看去,却见那江上停泊着十来条官船,横成一道关卡将江面拦住,大船就停在跟前。
八个负责操作的船夫都聚集在船头上。虎玲兰和练飞虹亦早已上来甲板,站在那堆人之间。他们全都俯视下方一艘停泊着的小船。
童静上前看,只见下方那小船上坐着七、八人,都穿着军服,佩着短宽的水战腰刀,其中一人站起来向上喊话,显然是兵队的头领。
「总之你们不可通过!」那头领一边说,一边打量上面船舷的众人,并特别留意到身材高大、怀中抱着婴孩的虎玲兰,和她提在右手上那柄长长倭刀。
「军爷!」船长尽量沉着气有礼地问:「这水道近日都未设关口,请问是什么缘故?」
「这是从南京禁卫来的命令。」那头领说:「我听说,这两天太多闻杂人涌向南京,那边的南征朝廷大军起了警戒,好像连城门也关闭了!」
原来王守仁借助江湖力量寻找严有佛,却生起了他无法预见的后果。有些仰慕荆裂的好事之徒,听到荆裂受伤的消息,竟然想也不想就动身往南京来打听和凑热闹,这又感染了其他人,一时有大量游民和江湖人从四方八面涌向南京城,引起地方骚动,戌守在南京外围各城镇的朝廷军兵察觉了异状,向江彬和许泰两名指挥禀报,二人於是下达军令,要将通往南京的各道路封闭,驱去所有无故接近南京城的人,又在江河设置关卡,截止可疑船舶。
荆裂的安危,竟能在地方上引发如此巨大的骚动。江彬查知后不禁大为惊讶,但他没有借此在皇帝面前攻击荆裂和王守仁,反而要部下向圣上隐瞒。
——这个荆裂,竟在江湖上有此等号召力!皇帝小子若是得知,未必会忌惮他,反倒可能更喜爱……那天是我下令把荆裂射伤的,他要是挺不住死掉了,皇帝只会怨恨我……
船长听了那水兵头领的解释,马上说:「我们是南赣巡抚王都堂的下属!此去南京正是会合王大人!」
头领及其部下一听不禁都耸动。平叛之战王守仁水陆义军所向披靡,鄱阳湖四岸与大江上下的官民皆视他为军神,无比敬服。
但来自南京禁卫军的命令也不是说笑的。那名头领只好谨慎地询问:「你们可有王都堂的手令或是印信?」
大船上众人只能面面相觑。
水兵头领知道他们没有凭证,於是叹息摇头:「如果没有,恕我不可放行。军令如山,请把船——」
一道光芒照入眼帘,令那头领停止了说话。
他仰起头来,只见那个美艳又高大的母亲立於船首最前,一条腿踏住船尖。她左手仍然抱着初生不久的儿子,右手上的倭国大刀不知何时已经静静离鞘,又长又弯的刃锋反映着阳光与波光。
虎玲兰俯视小船上众兵丁的目光,并没有仇恨或杀气。但那股绝对冷静,更令水兵们恐惧。
「没有人能够阻止我去见夫君。」虎玲兰说时声音没有半丝激动,好像只是在陈述一件不可违逆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