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事吧?」
童静仰头,脸上是两行泉涌的泪水。
「我……好孤独。要是燕横永远也回不来,我要怎么办?」
她从刚才运剑潇洒自如的剑士,眨眼变得柔弱无助。她扑前搂着练飞虹,埋头在他肩上苦苦哭泣。
练飞虹轻轻拍着童静的背项。
这一刻,长悬在他头上那片乌云消失无踪。他再也找不到结束生命的理由。
「不管以后如何,师父会继续陪着你。」他以温柔的声音说。「直至最后。」
◇◇◇◇
在南京「五军都督府」之内辟有一个露天的讲武教习场,地方虽不及皇帝在京师的「豹房」教场般广大,但军械设备齐集,土地平整打理得甚佳,可供大约步兵百人或骑兵三十匹同时操练。不过自从太宗皇帝迁都之后,南京「都督府」再无实际统率禁军的功用,只余下地方囤驻军,这座教习场也极少使用。
这天武场四边团团包围着两历站岗的士兵,皆是「威武团练营」的边军精锐,一个个全副披挂,静静地站立,全部都看着场中央一个人挥舞战刀。
「镇国公威武大将军朱寿」——也就是皇帝朱厚照,在春暖天气之下赤着上身,下面只穿一条绣有龙虎相争精致图案的黑绸裤,足蹬一双鹿皮软靴,在沙土上来回踏着大步。叱喝吐气之间,他双手挥动着饰满了华丽黄金雕刻的长砍刀,用尽了全身的力量去斩破空气。
他在阳光之下舞着刀招,挥洒着汗水,心里响起应州战场上交叠的炮音与马蹄声。那是他毕生难忘的记忆。混乱里既害怕又亢奋的心情。交战中浑忘一切的狂热。手刃敌兵瞬间脑袋一片空白的感觉。胜利后身体里每一根血管的扩张……天下间没有其他任何事,能够给他这样的冲击。
经过那一次朱厚照才明白,何以历史上许多霸主,一生都埋首於东征西讨,不能自拔,直至眼前无路,或是人生提早终结。
——可是朕却没能生在那种时代……
在「应州大捷」尝试过亲斩敌人、从战场前线生还的成就感之后,皇帝就一直没有停止练武。他今年虽已二十八岁,但此刻在烈日之下激烈活动的身躯依然精瘦结实,与他刚成年时没有多大差别。这得归功於他长期维持练武的习惯——即使一个月里最多练习七、八次,并不算很勤勉——令他这副纵情酒色的身体,看来还没有明显的衰退。
——然而御医近年却在为皇帝的健康忧心:陛下爱好武事狩猎,本来是好事,可是他日常纵慾过度,加上本身心性就活跃如奔马,每天睡眠不长,底子长期虚耗之下,仍然作激烈的操练,又频密行猎远征,这反而会亏损内腑,表面上筋肌精实,却形成外强中干。御医们已多次向圣上进谏,劝其节欲养生,可是皇帝自觉精力充沛,又不断受江彬等进献新鲜美女及玩意所诱,始终未把御医的话放在心里。
这时他再次使出当天斩杀鞑靼兵官的那招闪身反击,百链精钢打制的砍刀,锋刃以巧妙而直接的轨迹划出,围观的「团练营」卫士全都看得瞪眼。他们虽然并非武林高手,但亦是战斗的行家,一见这刀招就看出其中不寻常处,众人俱讶异於皇帝的刀法造诣。
「这是武当剑法吧?」
一把声音在教习场东侧响起来,正是荆裂。只见他裹着一件棉袍,坐在一张竹椅上,脸颊仍然略瘦,却已比先前恢复了血气。
朱厚照一听猛地点头。
「你一眼就看出来!」他得意地笑着,反手收刀,走往荆裂那边。太监马上递上布巾给皇帝抹汗。朱厚照略抹了几下就将布巾抛回去,又拒绝另一太监递来的衣袍,仍然赤着半身走近荆裂。
荆裂面对着圣上依然坐着不动,看来极度无礼。但这是陛下亲自准许的,旁人也就无话可说。
「你怎么看朕这一刀?」朱厚照笑问。
荆裂略想了想,回答:「可以更好。」
这句话令四周卫士和太监都震惊,只因实在太过冒犯。
「哦?你的意思是武当剑法不够好?还是朕学得不够好?」朱厚照扬眉,但并没显得生气。
「都不是。」荆裂说。「我的意思是:一招剑法学的人有很多,陛下只是其中一个;要将那一招练到极致,每一个人都要依照自我的优劣习性去反覆琢磨,直至它变成了真正属於自己的招式。陛下也无法例外。」
朱厚照听了荆裂讲出这番武学心得,极是兴奋,连忙又问:「那你看朕应该怎样改变?给朕看看。」说着竟就把自己的御用战刀递给荆裂。
荆裂接住刀柄时,教习场所有人立时紧张起来,只有皇帝一人满不在乎。他与荆裂此际距离甚近,荆裂只要一伸手就能把刀尖刺入皇帝的心脏。
这战刀的柄头和护手虽然镶满了华丽不实的铸饰,沿着刃背又镶有两行黄金雕花纹,但刀本身确非凡品,钢材冶链和刃锋淬磨,都经禁军器械厂里顶尖刀匠之手,重量平衡也计算甚准,荆裂在手中拈一拈,甚感称手。
他向一名「团练营」战士招了招手。在皇帝点头后,那士兵走到了荆裂跟前。
荆裂身体仍然极虚弱,甚至不能久站,所以才一直坐在竹椅上。他盯着面前的士兵,双手举起刀来搁在右肩,令对方一阵紧张。
「刚才陛下的斩法是这样。」荆裂说着,缓缓把战刀递出,直至那士兵的头项前三寸停止。那动作慢得根本不能算是砍斩,但朱厚照看见,刀刃移动的轨道,确实完全模仿他刚才那一击,分毫不差。
「而我观察了陛下的发力习惯,还有身材筋肌分布,认为陛下应该试试这样斩。」荆裂说着,把刀收回肩上,又再次以缓慢的手法将战刀挥出,同样在士兵的头顶前停下。
众多卫士完全看不出,荆裂这前后两次出刀,到底有什么分别。然而皇帝一见却马上击掌,兴奋地呼叫:「妙!妙!」说着就将荆裂手里战刀取回,在空中不断比划。
荆裂默默看着好像找到了什么新玩意的皇帝。
——他其实有习武的天赋……不过以他出身,是不可能成为高手的。朱厚照得到荆裂指点,不断将那微细调整过的新斩法在教习场上演练。只是他新学不久,之前习惯了的身形步法,一时未能修改过来配合,仍是感觉出刀很不顺畅。他再斩了十几次,确定自己已经牢记这斩法,接下来只需再多加锻炼,也就大感满足,把刀抛给太监,回头说:「荆裂,真有你的。难怪姚莲舟这么看重你!」
一听这句话,荆裂心头不禁黯然。
本来只差一点点,他就能够与最期待的宿敌,在天下人注目的舞台上,
一决胜负。
——可是如今,我连自己以后能够恢复多少成功力也无法知道……
但荆裂又想,这并非眼前最重要的事。他看见皇帝此刻心情极佳,也就把那事提出来。
「陛下,都已过了这么久……可以把燕横放出来了吗?」
从荆裂浴血受伤至今已过去四个多月。燕横仍然被囚禁在天牢之内。朱厚照一听见燕横的名字,虽未至於愠怒,但明显心里不快,看来很不想听到这两个字。
皇帝一直沉默着不回答,荆裂也不敢催迫。他虽然桀傲不驯,又知道皇帝对自己大为爱惜,但此事关乎燕横生死,他深知绝不可以莽撞。
——至少到今天,皇帝还未给燕横冠上任何罪状。我必得小心,不可把事情推到更坏的地步……
这段日子荆裂获许经常与妻儿、练飞虹及童静见面,但皇帝执意要他留在皇宫「文华殿」居住,好接受御医继续看顾料理。荆裂并无违抗,宁可与妻儿分隔,为的亦正是要解救燕横。
朱厚照经过歼灭武当一事,对武人总是多了一点宽容。他没有怪荆裂,只说:「那件事,朕再想想。」
这已经算是个进展。燕横长期处在刀俎上,虽然令荆裂忧心如焚,但此际他只能默默向皇帝低头致谢。
「什么都别说,现在你要专心休养,尽快康复!」朱厚照上前,就像朋友般拍拍荆裂的肩头。「朕会继续留在应天府,等待你痊癒。之后朕就带你回京师,安排决斗之事!」
他笑着仰起头,看着天上缓缓飘过的白云。
「在紫禁皇城,主持荆裂与姚莲舟旷古绝今的一战,就是朕此刻的梦想。」
◇◇◇◇
这一天江彬并未住在南京皇城那豪华的临时宅邸中,而是留在城外「威武团练营」的将军帐篷里。
在勇猛的亲兵包围之下,江彬总是格外有自信和安全感。
他一人独坐营帐中,摒退了所有卫士,自斟自饮着美酒。这酒与皇帝享用的是同一等级。在他面前的木几上,一个大锦盒放在酒壶旁边。江彬一手拿着酒杯,另一手放於锦盒上,手指在不安地弹动。
他数天前仔细听了「团练营」亲信的密告,描述最近皇帝与荆裂亲密交往的详情。这事情实在令江彬困扰不已。
「那个姓荆的家伙,一直都在陛下面前大胆自称『我,,可是陛下全不介意。」亲信如此向江彬报告:「陛下竟然还说,圣驾依然留在南京,就是为了等那姓荆的复原……」
江彬听闻此语,心头极不舒服。侍奉了朱厚照这许多年,他可从未得过陛下如此真切又亲厚的关怀。
到了前曰,江彬本来又向皇帝献上了几个精挑的江南美女,可是陛下竟然看也不看,就将女人赶到一边,只是兴奋地提着刀向江彬呼叫:「干儿子,来看我这刀招!」说着就马上再三在江彬面前演示那招从武当剑术变成的砍杀刀法。江彬由亲信口中早已得知,这刀招最近得到荆裂的指点而改良,令陛下非常得意。江彬一边看着皇帝舞刀并热烈击掌,心里却被阴霾笼罩。
一想到那情景,江彬又仰头干尽一杯。
这些年他已摸熟了皇帝的脾性,清楚判断得出陛下对於荆裂的喜爱,并非出於一时三刻的新鲜感。
——我好不容易把钱宁斗倒了,又鼓动御驾亲征好将皇帝占据……怎可以这么轻易又给其他人来分沾?……
这段日子里,江彬其实一早已经担心:经过此次南征,他不知道还有什么东西足以刺激皇帝的胃口。再多的酒食、美人、狩猎与行军也有厌腻的时候。近日江彬察觉到,朱厚照的性情确实发生微细的转变。假如皇帝玩了十几年真的厌了,回到北京之后到底会有什么新想法,并不是江彬所能预测。
而在这个关头上,荆裂得宠更成了江彬心里一根尖剌。江彬并不是担忧自己的地位短期内会被取代,而是害怕荆裂那股武人奋发求进的精神,会慢慢影响到皇帝。
——如果他认真当政……到时我这宠臣要置於何地?
他再次回想钱宁被捕时说过的话。
——只要一天仰仗着别人的喜爱而生存,一天我就没有掌握自己的命运。今日得到的一切,随时也可烟消云散。
——我是不是应该趁着仍然身处高峰,去做一些事?……
江彬的目光落在那个锦盒上。好像里面传出一把声音,不断在向他劝说。
「皇帝离开了京师,一切都由你江彬掌握着。这样的机会,以后也许都不会再有……」
「你再想想目前重驻在京师外围的亲兵,那更是不可多得的条件……」
当年江彬初得宠信,就说服了皇帝将边塞四镇的勇猛边军调入京师,与原来京军交换防务,名为提升京军的操练,实际当然是为了加强自己的控制。那「外四家」边军至今还在京师布防,由江彬全盘统率,众将领得此破格提拔,对江彬这个大红人甚是忠诚。
此事至今仍有许多朝廷大臣不断上疏反对,请求还原。江彬也无法保证,哪天皇帝的心意转变,一道旨令就会把他这个优势消除。
「你已经没有更高处可以攀爬了……」锦盒里那把声音不断向他游说:「只有想办法不要掉下来……」
江彬的手掌用力按着那盒盖,好像要将这把诱惑的声音压下去。但最终他还是将盒子打开来了。
藏在锦盒里的,正是那部宁王府贿赂各朝廷官员的记录帐册。之前皇帝为了反驳他对王守仁的诬告,将这帐册拿出来向众宠臣展示,之后却随手放在行军的营帐里忘记了收起,江彬就趁机把它偷偷私藏。虽然也有近侍太监发现了江彬此举,但他们惧於江指挥使的滔天权威,无一人敢声张。
江彬放下酒杯,将那帐册拿出来随手翻动。上面出现了一个接一个熟悉的名字,其中甚至包括朝廷里最高品阶的大臣。他们曾经收受宁王朱宸濠的贿赂,若是严谨过问起来,全都可视为佐逆的叛臣,罪皆足以问斩或流放。当然江彬知道,皇帝绝不会如此执行。
他瞄着那些翻过的名字。那把声音又在心里响起。
「这部帐册,在适当的时机,可是一件不得了的利器……」
「江彬啊江彬,从前行军打仗,每天不也是拿性命来玩么?……好不容易爬到这个地位了,只差再打一仗呀……」
他睑上昔日的战创,都因为旺盛的血气而变得通红。双目闪着如狼的凶光。江彬彷佛又变回从前在塞外那个为了掠取战功,无视一切危险与纪律的亡命悍将。
他心里下了个决定。
◇◇◇◇
三个月后,大明天子朱厚照在江上乘船捕鱼,意外落水遇溺,被群臣救起后生了一场大病。
再过两个月,御驾南征的大军,启程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