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兽剑
朱厚照真正的遗诏,无人理会。
「豹房」实在太接近皇宫,江彬亦无法隐瞒皇帝驾崩的消息。首辅杨廷和则早作准备,一确定陛下已去,即入宫求见皇太后张氏。
——他知道在这种关键时刻,必得背靠更大的权威才可能行事。
太后既为皇帝生母,也是先帝孝宗唯一妻室,极受先帝宠爱,故张氏外戚在朝廷甚具势力。杨廷和要稳定大明江山,她是必过的一关。
即使杨廷和早就知晓太后性情,但当面见的一刻他仍是深受震撼:太后端坐的姿态甚是冷静,丝毫没有让人看见刚刚失去亲儿的悲恸。
杨廷和在慰问后也就急急把一切状况向太后禀告。太后只是一直沉默地听着,即使听到皇儿可能受江彬的谋害,她也只是眼目微微收紧了一下。杨廷和一边说时一边鉴貌辨色,却无法猜到太后心里在想什么。
太后听完之后略为沉默,就马上说出指示。
「马上公布陛下遗诏,着妾与内阁大臣共议一切大事。」
杨廷和吃了一惊。他到现在根本未听闻陛下有遗诏。他看看太后的眼睛。她以极刚强的决断眼神回视他。杨廷和马上肯定太后的意思确是如此。——矫发遗诏,可是弥天大罪。
——但是在这非常关头,的确要用非常手段。何况我们又不是在谋夺大位。
——而且只要有她,无人能够质疑……
杨廷和考虑了一会,也就点头同意:「谨遵太后谕示。」
二人既互相确认身处同一阵线,也就立时展开商议。首先是继位的问题。陛下既无子嗣,遵照祖训「兄终弟及」,决定由其堂弟兴王世子朱厚熄继承大统。
其次是京师的安全。要待朱厚熄抵京登位,仍需一段时日,此际朝廷最是不稳。杨廷和建议任用张永率禁军监督京师九门,防止生变。
而第三件事,当然是如何处置江彬。
「此人,必诛。」
太后简单一句话,杨廷和从中终於听出如火焰般的愤恨。
◇◇◇◇
这一天江彬很早就起床。
他浑身赤裸在大床中央坐着,好像一时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
身边同床的三个裸女由於太疲倦,并没被他的动作弄醒,仍然蜷着身体酣睡。她们一个是肤色深如蜜糖的西域番女,一个是身体雪白修长的高丽舞妓,第三个则是刚刚才随大军而来的江南娇小妇人。三人本来都是江彬为朱厚照物色的爱姬,如今都已变成江彬本人的私产。
——就如这座「豹房」一样。
他推开那番女下了床,打开一扇窗户。三月的春风越过满布奇石的花园,吹进这位於「豹房」西侧的宫室。这座屋顶铺着黑琉璃的「腾禧殿」,原是正德皇帝长期宠幸美女的宫房,这十几天已成为江彬的住所。
嗅着黎明的空气,江彬感到心胸蓄满了能量。他虽已离开战场多年,身材仍然保持精壮,胸膛和肩头的筋肌如在边塞出征时一样胀满,腰间也没有多余的赘肉。这么努力和克制,当然是为了取悦皇帝。
——以后不必了。就算我吃成一个大胖子也再没关系。
——但今天,我仍然要以最好的体魄去迎对。
——最后一次。
他呼召宫女进来为他梳洗更衣。江彬很讨厌太监,因此把「豹房」原有的近侍太监全都斥赶到南端囚禁,只留下宫女、伶人、番僧及工匠,当然还有「威武团练营」的军士。至於锦衣卫,江彬虽是指挥,但此乃皇帝封赐的地位,如今朱厚照已去,江彬再不敢十足信任锦衣卫的忠诚,用借口将他们调离了京畿。
换上最常穿着的军服后,江彬先吃了大大一顿早饭,稍息之后就到「豹房」内的校场射箭。劲箭一记接一记从强弓脱出,深深钉入了草靶。射了五十箭后,江彬感觉一身筋骨都得到了舒展,才满意地放下弓。
守在校场的百名「团练营」战士,全都对这位一手提携他们的猛将,投以敬仰的目光。
「兄弟。就是今天。封侯拜将,就在眼前一步之遥。」
江彬向众军士激励说。
他们从前戌守苦寒塞外,一夕间跃到了大明天下权力的中枢,靠着威权搜敛到以前想也没想过的财富。这历程就如梦幻,而他们跟随着江彬,却每1天都实现着。
这个梦,还会延续下去——他们如此深信。
假传皇帝遗命的人,不是只有太后与杨廷和内阁。江彬也伪造了另一版本的遗诏,声称朱厚照将亲兵「威武团练营」军马交托予江彬提督。江彬乘势占据了「豹房」,驻以近千名「团练营」精锐,就如贴近在皇宫旁的一把锐刀。
其余的「团练营」兵马,连同李琮及神周指挥的边军,则继续重驻在京城以东的通州。江彬两股兵力,一东一西,一内一外,对京师成箝制之势,凌驾於京城禁军之上,大占上风。除非朝廷大臣号令地方军入京勤王,目前这形势不会改变。
——哼,现在连新皇帝也未登位,你们能叫人勤什么「王」?……
江彬已探出,杨廷和挟着「遗诏」赋予的权力,正要下令解散「威武团练营」,并将入京防卫的边兵调送原借。江彬当然决意不会给对方这个机会。
「提督大人,时辰已差不多。」近卫兵向江彬提醒。他回到寝室,更换了一袭为干爹朱厚照守孝的素服,但白袍底下的心胸、后背和双臂皆戴着薄薄的铁甲片。侍从也作了相近的素色打扮,并在长袍下藏着短砍刀。
江彬再次步出校场,只见近五百名「团练营」的步战好手都已齐集。他们各穿着在「豹房」中搜集的太监服饰,并将脸上胡须刮得精光,同样也各自将轻巧的护甲隐藏在衣服里。兵丛之间有一大堆伪装成祭品酒食的担挑,内里其实全收藏着刀斧、短标枪、短角弓、手盾等等器械。
这时近卫递来一个木盒,江彬打开检视,确定那部宁王府帐册收妥在内,才满意点点头。
「用你的性命守住这东西。」江彬向这名壮硕的亲卫说:「不要离开我身边。」
他走到校场上,检阅各名伪装成太监的军士,看看他们的神情。他没说一句话,挥一挥手,就下令众人出发。
——不必再说什么。从神貌就知道,每个人都已准备豁出去。
五百个「威武团练营」战士,离开「豹房」,穿越西苑,往紫禁城西华门进发。
这一天乃是大内「坤宁宫」修缮后安装屋顶兽吻的日子,按照礼仪要举行祭祀大典,太后下召命文武百官参加,「平虏伯」江彬身为锦衣卫指挥使,亦在受召的行列。
江彬当然知道,这是太后与杨廷和设下的陷阱。他若是奉召入宫,自然会被禁军擒捕;如果他抗命不往,杨廷和等大臣则可马上在朝廷对他展开攻击,剪断他与朝中大部分党羽的联系,并正式明令削除其兵权。其时江彬即使拒绝交出军权,一旦被昭告为叛军,其亲兵士气亦难维持,时日一过当即崩解。
——已经到了要赌命的时候。
——从我把朱厚照的船弄翻那一刻起,其实就没有回头。
江彬与十几个扮成普通侍从的亲卫走在最前;而那五百壮士则分成几个长行列跟随,并尽量走得疏落,以免被人看出正在行军。
到达西华门外,江彬眺视那雄伟高耸的门楼。上面有禁军士兵在栏杆前看守。
他的两名亲卫率先上前,报出锦衣卫都指挥使江彬大人的名号,并叙明乃是来参加「坤宁宫」大典。守门禁军问明了,并查核当日奉召入宫的名单,确定江彬的名字在其中。
「后面那些是什么人?」门楼上一名禁卫军官高呼询问,并伸手指向跟在后面的大群人。
「这些都是留在西苑『豹房,的内侍太监。」江彬那名亲卫解释。「他们在那边既已无事可务,江大人就领他们归返宫城,顺道挑来各样祭祀之物,敬献太后。」
禁军只负责守门,本就不清楚皇帝在「豹房」有多少近侍,看见这几百人的数量,也不特别觉得奇怪。
「张永公公有令,近日凡出入禁宫的大小官员,只可带随从二人。」那军官高声说时,眼睛盯着江彬:「这些近侍,我们另外再派人验明处置。除江大人外,其他人都退到五百步外。」
江彬早就预料如此,向那名军官点点头,挥了挥手。他那三十几名亲卫假装着驱赶「太监」往后退。
那名在门前负责说话的江彬亲卫,这时又往上方的军官高呼:「江大人冲了起行,『坤宁宫,装置兽吻的吉时将至,若是误了大典,恐怕要触怒太后。大人可否先开城门?」
那军官瞧见几百人已渐退却,想了想,也就命令下面的士兵将左面一道侧门打开。
江彬与那三十几名精锐的亲卫早有准备,一见禁军开门,忽然就回头奔回江彬身边,其中一人高叫:「江大人,你忘了东西!」手里还提着个包袱。
禁军们一时未清楚这是发生什么事,也没马上呼叫关门。那道较小的侧门,已然打开了足供两人并肩的入口,江彬见机不可失,轻呼了一声「去」,三十多人顿时目露凶光,全部朝那城门火速冲过去!
这般强行突袭紫禁城门的事,守门禁军看来想也没想过,一时手足无措,江彬的部下马上就有数人冲进了西华门内,并都从袍底下拿出短砍刀来!
守门兵的装备其实远比这些「团练营」边军强,但他们受到突击似乎都惊慌起来。皇城禁卫虽然亦是百中选一的军人,但大多没什么实战经验,气魄上不如这些惯在塞外与鞑靼人交战、刀枪多次尝过血的边兵,被阆门者吓得惶然后退。
有了这数人率先掠入城口,后面的三十个江彬的亲卫也一一冲入,并迅速架成阵势;同时外头五百个「太监」,已然从各担挑里抽出兵器和小盾,呐喊着向城门狂奔!
守门禁军见阆进的敌人大增,外面还传来数百人轰烈的喊杀声,重夺城门的战意全失,数十人掉头就向皇宫内奔逃!
至於站在门外那十几个禁军,直接面对数百敌人冲锋,更是早就抛下枪矛,向外头没命似的逃遁。上方的门楼上布有弓兵,本来占了居高临下的迎击势,但眼见城门已被突破,深怕来不及走避,一半沿城垛逃走,前往其他卫所求救;另一半则躲上门楼顶层深处。
「不要追!」江彬高声喝令。他瞄一瞄上方门楼,栏杆前已经不见一兵一卒,心想躲在顶层的人也不敢再出来放箭。这场突袭,速度重於一切,江彬没有时间先清残余,而是率军直向「坤宁宫」前进。
——这些禁军,真是一堆豆腐!
江彬心里笑着想。他这支「团练营」精锐以极轻装阆门,靠的就是压倒对手的杀气和战志。结果一切比他想像还要顺利,部下们的刀连一滴血都没染过,就成功突破。
他们早就为这次攻袭作过三天操练,所以进退突击的时机才会如此合拍。那些伪装太监的战士全数进入后,五百余人迅速布成队阵,奔跑越过紫禁城宫殿间的走道。
「团练营」早已知悉紫禁城的地势分布,这条路线避开了所有的空旷区域,以免禁军神机营可以架设火器阵截击。
终於走到这一步。突破西华门,胜利已然掌握了一半。「团练营」五百壮士进入了象征大明最高权柄的皇宫里,也就是走在创造历史的路途上。无比的光荣,诱人的富贵,全部都在前头。
把聚集在大典上的朝臣,自首辅杨廷和以下全体屠杀;声称这是正德帝的遗诏,授义子江彬以兵权清扫叛逆奸臣;以宁王府帐册为锄奸的证据;号召李琮及神周率通州边兵到来,接管京师防务;废除朱厚熄继位的诏命,另立一个容易操控的幼小亲王,掌握天下兵马与朝政的实际大权……
这是江彬的完美计划。
他提着刀与战士们一起奔跑,嘴角斜斜地笑起来。他心里实在有点感激朱宸濠。
——不过你白忙一场了……笑到最后的人,是我。
跟刚才声震西华门时相反,「威武团练营」的军士此刻都没有喊叫,只是各自发出跑步的粗重呼吸声,好像一大群饿狼,冷静地全速奔向猎物遍布的草原。
可是当经过一个通道的交接处时,却有战士发出了叫声。
是惨叫。
众人密集在通道里,后面许多人都无法看见,队列前头左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看见有一件东西,好像滴着水飞上半空。
那东西飞过处,几个士兵感到有暖热的汁液滴在自己头顶和脸上。他们用手抹下来一看,只见指头都染成鲜红。
——什么?……
他们都充满疑惑。刚才根本听不见任何战斗声。
夹在队列正中央的江彬,这时有一种危险的预感。就好像从前他在边荒原野上,预知鞑靼铁骑的主力将要卷至一样,在风中会嗅到不一样的气味;舌头间会有一股铁锈般的苦温;后颈的血脉微微颤动。
可是在空旷的战场上,他还可以走避;这一刻,他只能迎接。
「威武团练营」的军士,同样有股奇特的感受。如果对方是兵力强大的敌人,他们应该远远就察觉出来。现在遇到的阻力,却是如此突然无声,而同袍所受的杀伤却又是这般猛烈。看那断肢飞去的力量,不似是人类所能制造的伤害。但在这宫殿间的走道里,按理不会架设什么重弩石器之类兵器,而刚才又没有听见铳炮爆发的声音……
——就像是有……怪兽……
他们不知道:这样奇异的感觉,宁王府叛军就曾在战场上一次接一次遇上。
位於「团练营」队阵左前方的士兵,这时看清:从侧面那条支道突袭而来者,其实不过是二十几名禁军侍卫。
而更教他们讶异的是:真正在攻击的敌人,只得一涸。
只见那二十三人,排列成一个锥形阵,正好将那条宫殿支道填塞了。阵势的左右两侧各有十一个身壮力雄的侍卫,每人提着一面又长又大的兽面方盾,成斜线有如瓦片般紧密叠排着,封闭着通道的两翼。
而真正对「团练营」造成杀伤的,唯独是站在锥阵前尖正中央、暴露在盾牌外的一名侍卫。此人一身轻装,除了侍卫服之外,就只有两边前臂束绑了薄甲片,头上既不戴冠帽也没有战盔,只用一片朴素的头巾包着发髻绑在脑后。
这侍卫的武器,更是「团练营」士兵在战场上甚少见的双刃。
他们从来没有见过,有人能把两把兵刃这样挥动。它们交错的速度实在太快,边兵们连那是怎样的兵器也看不清,就像那侍卫的双手发射出两束长形的光。
——他们所以确定那是锋刃,只因看见光束所过之处,同袍的肉体被割裂的后果。
几次呼吸之间,地上就多了四具穿着太监衣服的屍体。
即使是久战沙场的老兵,骤见如此杀伤力,也无法不深受震撼。
为了取悦朱厚照,「团练营」的精锐边兵战士仍日夕在京城接受严格操练,这时即使心里惊慌,仍尽量保持着态势退避。但那侍卫的双刃实在迫近得太快,边兵们无法避免踩到身后的同袍,众人挤成一团,各自失去平衡。
「团练营」这部分的阵列顿时陷混乱。
有三个站得最前的士兵,眼见已经避不开,於是发挥出狼虎边军的狠劲,切齿提起刀枪,往那名禁军侍卫反击,冲向他的双刃光网!
半截枪杆连同断腕飞去。被洞穿的喉颈。右膝筋腱遭削裂。
这就是三人眨眼间的遭遇。
那侍卫这时才收了双刃,迅速退了数步,他身后的锥状盾阵中央也配合着打开一个缺口,让他退入盾列的保护之中稍息——他毕竟并非真是什么神话里的怪物,在高速连续杀伤了七人之后,也需要停下来调整气息。
挤成一堆的「团练营」士兵,这时才看得见那侍卫手里拿的是什么。
一狭长,一宽短,两柄形貌古雅、在阳光下映出异采的双剑。
在边兵眼中,这样的古剑不是军队出征前的祭礼器具,就是皇室贵胄腰间的装饰品,绝不应是如此致命之物。
而此刻站在盾阵正中、使用这长短双剑的人,也不是格外魁梧雄伟的力士,而只是个身材中等、相貌看来不过廿多岁的年轻卫兵。
——大内宫中,有这样可怕的剑客吗?
本来没有。
青城剑豪燕横在此,全拜他们的头领江彬所赐。
稍微调整呼吸后,燕横不等对方恢复阵势,又再次从盾阵中央的开口振剑奔出,去势犹如久困囚笼的猛兽,越柙而出!
——这刻的燕横,再次握起久违的「雌雄龙虎剑」,要把给锁禁一年多积压的郁愤,尽情发泄在战斗之上!
「团练营」战士毕竟不同宁王军那些匪盗组成的杂牌军,没有因为看见燕横双剑的惊人威力就丧失了战志,他们久处战场的凶蛮习性也在这时刻被唤醒,前排三十多人吼叫着,提起兵器向燕横迎击!
——以压倒的人数,围攻打击寡敌,是他们学会多年的必胜之道,战场上的常识。
然而他们没有经历过:对於某一种敌人,常识并不适用。
面对涌来的数十倍敌兵,燕横脸孔紧皱,咧着牙齿发出低嚎,散发出连在鄱阳湖之战也从未出现过的狂乱杀气。
彷佛已把理智完全抛弃。
他双足毫无保留地奔跃,直扑敌群。
光华再度起舞。
「雌雄龙虎剑」以诡异的高速旋转翻滚。燕横瞬间施展的剑路不同平时,反而更似当年化为为顶尖杀手「妖锋」的侯英志。
首先迎接剑锋的边兵,在肉体中剑之前,心魄已先被燕横形如狂兽的杀相所夺,全身僵硬。双剑就如砍刺稻草人。
燕横带着剑光在敌兵间穿过,一眨眼死伤在锐芒中的就有五人。另外九个边兵根本捕捉不到燕横形影所在,只知道同袍不断中剑,他们被这气势吓得半途止步后退,有的更被后面冲来的同伴撞倒。
这通道本来不甚宽阔,那三十几人无法同时全部挤进去。第二波的士兵这时到来,他们分左右冲前,想要包抄燕横的侧翼和背后。
——我们人多,就把他吞噬!
——他再厉害,只要被包围就必死!
然而在燕横后面的廿二名侍卫,早就同时跟上,将两道盾列推进上来,燕横杀敌后收剑稍一后退,他背后两边就如多了一双又长又大、用坚盾组成的鸟翼,那冲来的廿几人都被盾阵阻挡!
这完全是为了配合燕横的战法而设的阵式。
把燕横从天牢放出来、将「雌雄龙虎剑」带入皇宫交到他手中、为他安排这盾阵保护侧翼的人,当然就是负责提督皇城护卫的大太监张永。
「尽一切手段,擒捕或诛杀江彬。」
首辅杨廷和把军权交给张永时,如此嘱咐。
得到太后和内阁的授权,张永终於可以把燕横释放。不过这次他不再只为了卖人情给王守仁。
「我们给你一个机会,为你的荆大哥报三箭之仇。」
当时燕横听了张永的请求,却只是摊开双臂,向张永比一比他那座黑暗狭小的牢房。
「为了保存皇帝的江山,我与荆大哥出生入死,血战连场,可是却受到这样的对待。我还有再一次为朝廷挥剑的理由吗?」
张永深知事关重大,而燕横是一大强援,於是祭出了杀手鐧。
「陛下驾崩后,他曾在『豹房,宠幸过的女子,到底将来如何处置,都操在我们手上。」张永的说话没有半点威胁语气:「可以把她们送入深宫,充当宫女直至年老;也可以就此遣回民间。当然,如果她们有亲属是对朝廷有功者,自然会得到善待。」
燕横一听,眼目收紧,盯着这头老狐狸。
张永对那天在南京都督府发生的事,还有燕横与宋梨的关系,显然已全部调查清楚。
他提出的条件很简单:用燕横的剑,换宋梨的自由。
燕横的回答,就如张永事前预料。
此刻,那廿二名由张永精挑的禁军侍卫,提着厚重兽盾排成左右两面斜斜的铁壁,将冲来的「团练营」边兵硬生生顶住!
然而后面还有更多伪装成太监的边兵,借着这时机涌入通道来。他们想以人数将这盾阵压溃。
战阵中发出了一种奇怪的嘶叫。那气息似是从齿间吐出,声音并非格外响亮,在混战里却竟人人都听闻。
在盾阵左边推挤着的两名边兵,随着这异声突然就离地往侧飞出,撞击在其他同袍身上。那股突发的怪力极猛,盾列前十人连环被撞得崩倒,盾阵左侧所受的压力,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两个边兵实是被燕横在特殊吐气下施展的「雌雄龙虎剑法」猛招「虎雷啸」所冲击。燕横借助「虎相」发劲,以短促的步法全身冲出,双剑剑锷强烈击在两人身上,将他们瞬间撞飞。
使出了这甚耗力的「虎雷啸」,燕横却未停下,身体一旋转又跃向右边盾列,「雌雄龙虎剑」光芒再振,那边的十几个「团练营」士兵正在全力推压着盾牌,此时根本无法闪躲,一个个就像不动的靶子般被剑光扫倒。
其他还没中剑的,眼见若再留下也只会变成剑靶,於是放弃推挤,慌忙往回逃命。有二人走避不及再成燕横剑下亡魂。另有一个边兵,因为己方突然撤退,被盾列撞得失去平衡压过,盾后的禁军侍卫马上用短刀将他刺杀。原本要冲过来支援的边兵,眼见盾阵前的同袍被迅速清扫,一时不敢再进。
燕横回到盾阵正中央,双手垂着沾满浓浓鲜血的「雌雄龙虎剑」,脸上身上也到处都是血。
连续地全力出招,燕横此刻已感气促疲累,胸膛大力起伏呼吸,无法掩饰。
——被囚禁在暗牢里太久,即使并无疏於锻炼,但能够进行的练习方式始终受到限制,燕横的体力状态,这天远逊於先前打仗时的高峰。
他努力在调整呼吸,不让对方看出疲劳,可是身体不争气,仍是贪婪地大力喘息着。
——假如被敌人知道我倦了就麻烦……
他却没有想到,边兵们看见燕横如此模样,并没认为他是疲倦气促,反而以为他那狂怒的情绪仍然高涨,无法压服。在他们眼中,燕横的神情不似人类,眼睛彷佛透着仍未尝够鲜血的饥饿。
——简直就像一头会挥剑的老虎……
「杀!」一把声音在「团练营」队阵中央响起来。「再上呀!他只有一个人!杀掉他!」
这自然就是江彬的叫声。之前刚刚发生战斗时因为人多混乱,他还没看清到底来了什么敌人;这时场面稍为静止,江彬终於远远看见,从旁侵袭他部队的人是谁。
一看见燕横,江彬马上联想起荆裂,在南京「都督府」挡箭时的神技,还有多年前在「豹房」见识过的武当派强大武艺。
——假如他也一样厉害,那可不好玩……
江彬更担心燕横这样一拖延,令他们滞留在这段通道里。按照他原来的计划,行军速度和锐气最为重要,目标是在禁军主力反应过来之前,先一步屠杀大臣,宣称奉遗诏行事,决定大局。他们绝不可以长留此地。
「用箭矢!用标枪!」江彬这时再大呼。
「大人!这样我们的阵式会乱……」一名亲卫劝说。他们所带的远程兵器本来不多,都要保持在队列中间,面向前方,在急行时随时用来迎击遭遇到的敌军。
江彬却不理会了,他只想及早收拾燕横再继续行进,於是再次催促箭枪兵移转去左侧翼。
近百名带着短标枪、角弓和弹弓的边兵,依令在那支道前摆出阵势。
但是燕横和那廿二名禁军侍卫,早已准备了应对之法。他们一见敌人摆出射阵,就把左右盾阵合起来,将燕横保护在最中央。两边最外的各三面兽盾亦移入阵后,往上叠架起犹如伞盖。廿二面盾围成像半边向前的铁桶。
「团练营」的矢石标枪群起飞射向盾阵,那些镶了铜兽面饰的大盾非常坚实,而且廿三人都半蹲跪着,全身皆受掩护,箭枪完全无法穿透伤及他们分毫。
「冲!冲!」江彬再呼叫。他毕竟是沙场焊将,见对方龟缩挡箭,正是众多步兵蜂拥围攻的大好时机。
边兵们跟着江彬已久,早知其指挥战斗的习惯,趁着另一轮箭枪飞出,近百人拔步再次往盾阵冲杀!
保护着燕横的禁军侍卫们,这时已经来不及再次打开变回锥形阵,只好将顶上六面盾放下,把后面的缺口封起,团团围成一圈。燕横则站在正中央。而这次冲来的敌人数量,是先前的三倍。
「怎么……还不来?……」一名顶着兽盾准备迎接冲击的禁军侍卫,以慌张的声音间。跟先前相比,他们此刻陷入了劣势。
「什么都别想。」燕横回答他。「只要想着一件事:挺下去。直至敌人死光。」
燕横这说法毫无道理。但他的声音对这廿二个侍卫却有一种镇定的功效。他们不知怎的,就对他的说话投以信心。
——这家伙一定经历过很多这种关头。我们跟着他,说不定真的能活下去……
只是他们不知道,燕横心里并不真的那么冷静。有一股盛怒在他胸中几乎要爆发。
——张永你这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