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就是盾牌被猛撞的轰响。
好像整个天地突然爆发起来。
盾阵内外都是野兽似的叫嚎。一种最原始的情绪。
第一波的冲击,就令盾阵其中一名侍卫抵不住半跪,盾牌被撞得掀了开来。外面的边兵一见缺口就拥上,要在此将盾阵撕裂。
但燕横双剑闪电吞吐,透过那缺口杀伤三人。那名侍卫得到喘息的机会,站起来重整姿势,把兽盾填补回去。
边兵们不断向圈盾阵的各方冲击,寻找能够突破的弱点。但每一次盾阵出现崩缺,「雌雄龙虎剑」都迅速截杀从那里侵袭的敌人,令战友能够重新将阵合上。
外面「团练营」边兵的攻击越来越强烈和频密。燕横跟这廿二个侍卫,就像同坐在一艘小船上,不住抵受着狂风暴浪的冲击,任何一刻船身都可能裂,全体被淹没卷走。
这时其中一名禁军侍卫惨叫倒地。原来盾阵同时出现两个缺口,当燕横用快剑封住一边时,另一边提盾的侍卫却已被一柄斧头砍入了肩颈间。他身边两侧的同袍,死命用盾向入侵者撞击,所有人一起合力,又将那个缺口围合起来。
然而顾此失彼,盾阵重新排列时又露出了另一个空隙,又有一人被外头敌人以长枪刺穿左胸,另一名侍卫的右脚则因暴露在盾底下,而被边兵人用枪柄狠狠砸裂,无法站立。
幸好余下的十九人反应甚快,终於把盾阵圆圈再次紧密连结。但是缩小后的盾圈,承受冲击的能力又减弱,整个阵列不断在摇晃,侍卫们互相看看,都露出绝望的眼神。
假如盾阵崩溃了,所有战友都必死。燕横很清楚。至於他自己,能否靠双剑在敌丛中孤身杀出血路?他也无法说准。
但没到最后一刻,燕横决不会放弃这些人。就算素昧平生,就算今天只是第一次并肩作战,仍然是同伴。他毫无保留地继续挥剑,填塞每次被突破的盾阵缺口,没有想过要留些气力给自己之后逃生。
他只懂这样用剑。
然后,外头的冲击就突然停止了。
燕横和众禁军侍卫,都无法看见盾圈外发生了什么。但他们想到唯一的可能。
在外面那条大通道上,江彬没有再看向燕横那边,而是望着前方远处。他感到一阵口干舌燥。
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皇宫的禁军卫队主力,在通道前头出现。
就在这个时刻。当「团练营」的队列最混乱分散之际。
假如先前急行中遇上敌军,江彬的兵队处於集中进击的态势,尚能够乘锐气向前攻击突破,他深信禁军无法抵挡。
但现在他们的阵势完全被燕横捣乱了:百余人分出来塞进了那条支道,还有箭枪手都移到了不适当的侧翼,并且耗用了好些矢石。
前面的禁军,没有给江彬任何思考或应变的机会。他们呼叫着就向这边冲锋。
这时江彬终於明白:西华门失守都是演戏,对方从一开始就准备放江彬的战队进来紫禁城。
江彬策划这一切时忘记了一点:他的对手包括了张永。一个曾经把权势滔天的刘瑾都拉下来的人物。
前面冲锋而来的禁军步兵大约六百人,由张永亲自指挥,而且都是数年前曾经远征武当山的军士。张永认为只有这些具血战经验的禁军,才足以跟江彬麾下的边兵对抗。
此刻江彬手上五百个「团练营」战士,论个别战力及上阵经验,仍比对面冲来的禁军强,即使阵势一时乱了,如果进入混战,其实也未必落败。
但是江彬一想到自己身在陷阱,心却虚怯了。
——要在这里拼吗?还会有其他伏兵吗?
——还是应该改变计策?……
但敌人已然迫着他马上决断。
结果江彬还是选择更安全的路。
「走!」他挥手呼叫着下令。「回去!我们回去!」
他想到应变的计划:逃出紫禁城,回到「豹房」。在那边他仍留有大约三百名部下,连同这里的人,借助「豹房」宫殿及西苑地势来防守,对方不容易攻进;再待李琮及神周带同「外四家」亲兵到来,里应外合夹击,马上就可扭转局面!
——没必要在这里冒险!
「团练营」众兵保护着江彬,回头往来路紧急撤退。张永的禁军马上穷追。
燕横和持盾的侍卫们获得解救,众人相看无言,都知道自己捡回了一命。
唯独是燕横,二话不说就紧随禁军主力奔跑而去。
他心里被愤怒充塞。原本的约定是:他只要成功令江彬部队阵势混乱,并引得对方施放弓箭,张永的大队就会马上出现。但结果却冲了这么多。
——张永为了令敌人战阵陷入最大的混乱,拿我们的安危来冒险。
——我们的死活,在他眼中根本没有价值。
但现在燕横知道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此刻他眼中只有一个人。
犹如盯上了猎物的猛兽,燕横狂奔於紫禁城的宫殿之间。
◇◇◇◇
再次踏入他的发迹之地「豹房」,江彬已经不知道,跟着自己回来的部下还剩多少人。
刚才在紫禁城里带着五百人左冲右突,江彬没能掌握所有的战况,只知道在皇宫的通道和庭院之间,到处都爆发死斗的呼号与悲叫。
最初他本来想从最接近的西华门原路逃出紫禁城。但在慌乱中他仍不失思虑,心想之前西华门既然故意放他入侵,现在必然布了重兵封锁。於是他急领「团练营」战队右转,向皇宫的北面玄武门硬闯。
这等於穿越紫禁城最深的核心。
逃亡之间,五百人好几次被突然从旁出现的禁军伏兵从中切断。每一次就有一小群「团练营」边兵被分割出来,不久后就被追来的禁军主力吞没。有一次甚至连江彬本人都几乎没有闯过伏击,幸而在被包围之前就给大批回头的边兵抢救脱出。
到达玄武门时,「团练营」的队列已比最初薄弱了不少,但边兵们惯与残忍的鞑靼交手,在塞外失败被俘就等於要受酷刑折磨而死,他们在这种关头挤出极强烈的求生意志,冒着门楼射下的羽箭和铳弹,一口气抢占了玄武门内,迅速打开城门逃出去。
这些残余边兵且战且走,保卫着江彬转向西行,穿越过西苑「太液池」上的石桥时,已经被追兵咬住了队列后尾,桥上展开激烈的厮杀,雕龙的石襴纷纷被泼洒的鲜血染红。江彬没有理会殿后死战的部下,他只知道一定要继续往前走,与亲卫们穿过了园林,又借皇家建在西苑的道观「玉熙宫」作为掩护,终於也成功冲回「豹房」。
身上发上到处沾满血污的江彬,已经许多年没经历这样的危险,逃走了这许多路令他衣衫尽湿,气喘如牛,在殿室中随便抓起一壶酒就仰头猛灌了几口,方才稍解干渴。
「豹房」各宫室的景像甚是诡异:在到处张挂的绮艳绫罗与西域番教画卷底下,是一片恍如天地将绝的末日景象,宫女、方士、伶人乐师与番僧在惊慌地四处奔逃,桌椅器物东歪西倒无人理会,残余的那些「团练营」边兵提着利刃,不是坐在明亮的石地板上疲倦歇息,就是到处寻找粮水。也有士兵开始在宫室中搜掠财物。
江彬见了怒然将酒壶摔去,抓下冠帽扔掉,上前一挥手中砍刀,就隔着垂挂的绸帐,把一名抱着包袱的部下斩杀。包袱摔落地上,滚出一堆踩扁了的金银酒器。
「谁再想私逃,我就斩谁!」江彬猛吼:「要一起渡过这难关!外面还有通州来的援兵!只要守住这里,就能够反胜!」
他伸腿踢走其中一个酒杯,又说:「这种东西你能吃一世吗?真正的荣华富贵就在面前!我们一起去取!」
「团练营」的战士听了颇受激励,也就听从江彬的吩咐,往「豹房」四边各处布防。只是江彬他自己就带着仍存的十几名亲卫,走向「豹房」中央更安全的深处。
他们走到校场旁的一座大石房,那里囚禁着朱厚照生前饲养的各种猛兽。
两列大铁笼内,如今只余下七头虎豹,那是因为猛兽久处囚笼后多会生病,最多只能养个四、五年;而近年朱厚照经常出征,养兽斗兽的兴趣早就大减,所以就只剩下这几头仍然活着。
江彬穿过铁笼间,看见那一双双兽目都盯向自己。它们的眼光已不再如最初入「豹房」时锐利,如今都带着冷漠与疲惫,好像已接受了自己的11命运。
看着这些困兽的模样,江彬蓦然联想到自己此刻的景况。他猛地摇头,要挥去不吉利的想法。
——我不会认输的——
然后他就听见「豹房」外围开始传来被攻打的声响。
十几个亲卫站在兽笼之间,你看我我看你,最后也都看着江彬。
江彬盯着阴暗室内的虚空,仔细用耳朵辨别外头的战况。
他听出了变化。
凄惨的呼声突然变得极密。而且不断向「豹房」内逼近。
只有一个解释:有敌人突破入来,而且不论前进和杀人都非常迅速。——这样的敌人,他只想到一个。
「走!」他惶恐地说,带着亲卫穿过兽笼之间,奔出石房另一端的大门。江彬才离开了一会,有一条身影跑进了养兽房来。
门外的阳光,反射着他左右长短双刃。
燕横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但在门外已嗅出浓烈的羶气,因此格外小心戒备,并把脚步收慢。
那些困在笼中的虎豹,突然嗅到浓重的血腥气,本能都被唤醒了,原本懒惰卧着的身躯挣扎弹起,在笼中来回走动,全部眼睛都瞧着燕横,当中透着饥饿的神色。
只因此刻燕横身上所染的鲜血,比先前又更浓厚。他的头巾早已不知去到哪里,发髻亦散开来,长发之间黏结着已经变暗的血块。那身大内侍卫服早已看不见原来颜色,湿淋淋地贴着他身躯。燕横半张脸也沾成红色,好像戏台上鲜烈的面谱化妆,只露出杀气充盈的双目。整个人彷佛刚刚由地狱爬出来一样。
从紫禁城里追击「团练营」边兵;「太液池」石桥上穿越闯过;到突破「豹房」的防线,燕横已经不知道自己杀伤了多少敌人。他全程都是以高速疾冲,每遇上阻碍就无思无想般把拦在跟前的敌人解决,这样的体力消耗极度惊人,他的力气已快将见底,如今都是靠着一种特殊的精神状态来支持着肉体。这不似「借相」只能短暂爆发,又不像雷九谛的「神降」般会失却理智,而是如当年「山螺」面对猛虎并领悟「龙相」时,那种纯净地释放本能的境界。
——燕横并不知道,此刻的自己,与年轻时独战「川西群鬼」的何自圣,极其相像;而现在的他,只比那年的师父大了一岁。
他垂着「雌雄龙虎剑」,直穿过左右两排铁笼间的通道。他所过之处,笼中虎豹都被他散发的气势压服,就像从前在山野里惊觉遇到危险一样,低呜着蜷缩到铁笼一角。
他穿过兽房从另一门口走出去。燕横并不了解皇宫和「豹房」的地势布置,他一路上只是靠着直觉和扩张的官能追击江彬,却全未偏差。
到了兽房外后,燕横越过了番僧的法寺及花园,直往皇帝宠姬所住的「教坊司」走过去。
只因他隔远就听闻那头的骚动。
到了「教坊司」门外,燕横看见大门打开来,那门上还垂着锁链,有许多美女和婢仆不断夺门而出,状甚惊惶。
江彬自从霸占了「豹房」,就把大部分的房屋都上锁,防止朝廷派人混入或是「豹房」里的人逃走。这门锁一眼看得出来是被强力凿开的,开门的人没来得及去找钥匙。
——也就是说是刚刚发生的事。
燕横认出一些从门里逃出的美人,一年多前他就在南京「五军都督府」的皇座旁见过。他想到这里就是皇帝的女人居住的地方,心里感到大大的不祥,马上拔步冲进「教坊司」去。
……不要……
「教坊司」内不断有女人逃走。燕横往她们逃离的方向深入进去。
步入「教坊司」的走廊,扑面是混杂的香气,能令男人心驰神荡。但燕横恍如未觉,脚步加快深入去。他越往里面走,心中的忧虑越沉重……
在「教坊司」众美女的居所中央有前后两座大厅,前厅是皇帝临幸并挑选每晚侍寝宠姬的地方;而后厅则设为众女练习舞蹈歌唱的真正教坊,四壁到处绘满了飞天仙女的图画,到处散放着乐器和跳舞的道具。
燕横迎面排开那些恐慌地逃出的女子和乐师,走进后厅教坊,终於看见他最不想看见的场面。
在色彩令人目眩的壁画围绕之间,江彬与他仅余的十几个亲卫,站在平日练舞用的大幅西域花纹地毯中央。那些「团练营」亲卫此刻抓住了两个人质,每个都有二人合力抓住,再有第三人用刀架在颈项。
其中一个人质是个只得四、五岁的男孩,正在放声大哭,他的手臂被「团练营」近卫扭在背后,双腿也被另一人抓着,整个人抬在半空。孩子的臂腿在这些边军壮汉的硕大手掌里就似黄瓜一样,要扭折易如反掌。男孩越怕就越挣扎,越挣扎被反锁的手臂就越痛,哭得死去活来。
而另一个被宰制在刀下的,自然是江彬冲入来「教坊司」的首要目标。
宋梨同样被反锁手臂,给强壮的边兵强压着肩头跪在地毯上。一个近卫左手狠狠揪着宋梨的头发,拉直她的脸让刚进来的燕横看得清楚,右手则将砍刀的刃锋贴住她粉颈。
这一刻,燕横解除了刚才超脱感情的状态。身体里一直压抑着的浓重的疲劳,还有多处轻伤的痛楚,瞬间全都向他侵袭。若是常人,此时已经崩溃倒下。但他坚强地抵受着,保持握起双剑的姿势,尽量不让敌人看出他此刻的虚弱。
但他看着宋梨的关切眼神,还是出卖了自己。
宋梨蓦然看见在后厅大门前出现、形同浴血恶鬼的燕横,激动得全身在颤抖。
——你出来了……太好了……太好了……
泪珠滴在她颈前那冰冷的刀锋上。
燕横看着她被刀架着,又再想起一年前在「都督府」里,她在皇帝面前以利箭指颈、用性命保他安全那一幕。他感到全身上下都像被烈火燃烧,血脉滚滚翻涌。
「停下来。」
江彬伸出一只手掌,止住燕横。「你站得够近了。」
他深知燕横是一头如何可怕的猛兽,而自己手上正握有操纵它的项索。
男孩阿捷仍在嚎哭着,声震整座厅堂。江彬露出不耐烦的神情,踏前一步,狠狠一个大巴掌刮在阿捷的脸上!
那只手掌又厚又硬,阿捷一只乳齿登时从嘴巴飞出来,左边脸颊迅速肿胀。他马上停止了哭泣。
但阿捷并不是因为痛苦和恐惧而不再哭。他一双大眼睛盯着江彬,闪出静静的愤怒。这股刚强并非一个几岁的孩童应该有的。那眼神与他的母亲十分相像。
看着阿捷受此苦难,宋梨心如刀割。
「我不多说话了。」江彬又用同一只手,捏了捏宋梨柔软的脸颊和嘴唇,眼睛却片刻不离燕横。「你走最前头。不管谁阻拦你就打谁。保护我杀出京城。你办得到的。」
他的手拨弄着宋梨的发鬓。「出去之后,我保证让你们离开,双宿双栖。」
宋梨突然猛力低头。她想把自己的颈项抹在刀刃上。但那握刀亲卫先一步拉紧她的头发,阻止了她自裁的举动。
被硬生生拉扯得仰着颈项,宋梨感觉呼吸困难,却仍勉力看着燕横,像一只受伤的小动物般叫着:「不……不要为我……」
「我正在绝路上。」江彬再说。「现在我已当自己必死。若是把你心爱的女人带着一起走,也算是一件高兴的事。你最好快点决定。要是禁军攻进来,那我们都不必再选择什么了。」
燕横站在原地喘息着,看来极是虚弱。刚才宋梨几乎为了免他受制而自尽,他此刻心脏仍在乱跳。
但同时他的剑士本能,也在这时再次发动,在身体里呼唤着他,命令他重整情绪和气息。把愤怒、悲伤和焦虑压抑在一角。绝对的集中。
燕横看着江彬,其实同时用眼目周边的余光去看宋梨及她那些胁持者的方位,暗中估计着距离。大概有一丈多。他估量着,假如以自己现在的状态,要全速一击刺中那名江彬近卫的右手,令对方来不及切割宋梨的咽喉,到底有多大的把握。
——也许只有三、四成。
——而且这样出剑,对宋梨也有危险……
他又想到另一边那孩子。他是小梨的儿子吗?燕横不知道。也许不是。但他无法不去想一个事实:如果尝试以快剑拯救宋梨,这孩子几近必死。——即使是素不相识的孩童,燕横也说服不了自己可以随意牺牲他。江彬没说错。他剩下做决定的时间已无多。
却在这时,江彬和他的边兵亲卫,听见了一种他们非常熟悉的声音。
箭矢破空飞行的声音。
用刀架着阿捷的那名亲卫,一只右眼被长箭射中,箭头深深贯入。他全身瞬间僵硬。
江彬他们全未听闻敌军来犯的声音,无法预料会有这冷箭——他们完全没想过,这座住满了女人和乐师的「教坊司」里,会存在任何能够伤害他们的力量。
隔着后厅一面纸窗发射这箭的,就是从前由江彬自己带进来「豹房」的马荻。她手里拿的是朱厚照生前爱用的其中一把狩猎角弓,在南征之前就遗留在「教坊司」的前厅。
——时刻都想带儿子脱离皇宫的马荻,这些年都没有放下精通的射术,在「教坊司」一有机会就练习,以备必要时应用。
本已进入备战态势的燕横,在看见这一箭的同时,毫无犹豫地出手。
——马荻在「都督府」见识过荆裂的神技,猜想燕横的本领也不会相差太远;因此她发箭前没有先通知燕横,以收突袭之效,就是赌燕横会迅速作出反应。
——她押中了。
燕横那染红的身躯,刹那化为一抹血影。
网铁,变成了没有重量的光。
燕横与「龙枣」长剑成一直线。他不过是踏出了一步,但在借助「龙相」之下,那左足蹬地与右腿跨出的爆发力,无比惊人。
他使出了生命里练习过最多次的剑招。但从来没有一次这样快。
「星追月」。
那个拿刀贴在宋梨颈上的近卫,在看见同袍中箭之后就拉动手里的锋刃。但他发现自己的右手自腕以下好像失了踪。当他猛拉手臂时,手臂没有动。只有手腕传来一股撕裂的剧痛。
「龙枣」的金黄剑锋,贯穿他的右腕。砍刀从失却了力量的手指间掉落。他没有受这痛楚多久。因为下一刻,「虎辟」已然把他斩杀。
另外两个抓住宋梨的边兵,这时在血雨中惊恐地放开她逃命。但已然来不及了,他们的手掌还没离开宋梨的衣服和皮肤,就连环在「雌雄龙虎剑」前倒下。
江彬这时无法决定应该后退还是举起刀。然而没有分别。无人能挡的剑光,已经近面前。
他虽然武力远逊燕横,但累积无数沙场经验,此危急一刻仍能举起双臂自卫。
然后他的手臂传来前所未有的奇特感觉:好像突然失去了重量,也不知道放了在何处。紧接着江彬感到地板好像在翻动,自己却无法保持平衡。
江彬雄伟的身躯无助地崩倒。他本能地想再次爬起来,却发现自己除了腰身仍能像条蛇般在地上蠕动外,手腿都无法指挥。
他两臂和双腿多处筋腱,都被燕横狂风般的双剑割裂。
「救我……」江彬没有马上死在燕横剑下,已是奇迹。他好不容易翻转身躯,仰着头呼叫着。
但没有一个部下回答他。
状况极是诡奇。在壁画包围的舞室之内,余下仍站着的九名江彬亲卫,全都像被下了咒一样站着。燕横就站在他们中间伸手可及的距离。但他们的腿足不敢动一动。甚至连自己仍然握着兵刃都忘记了,既没举起来也没有抛开。只有江彬一个在地毯上挣扎呻吟。
阿捷挣脱了呆若木鸡的士兵。马荻早就拿着弓箭走进来,阿捷冲进了她怀抱,母子相拥着却都没有哭泣。
「我……」
是宋梨的声音。燕横这才省起回头。他却看见宋梨依然跪着,手掌摸一摸自己右上腹,再低头看手心。
燕横悲叫,抛下双剑扑上前,扶着要倒下的宋梨,伸手去探她的腹部。
是刚才那一剑「星追月」。燕横毕竟已极疲倦,以最高速出剑时无法准确拿捏刺击的深浅与劲力,「龙枣」的剑尖贯透那名边兵的手腕关节和筋骨之后,仍是刺进了宋梨的上腹。燕横一手抱着宋梨,一手用力按着伤口,紧紧把她抱住,不能言语。「这次……不是梦……」宋梨用染血的手抚摸燕横的脸。
「小梨!」燕横哽咽着呼唤。
宋梨听了,热泪如泉涌出。
「小六……那天,对不起。我不该撇下你。我没有一天不后悔……」她说的是在青城山下「泰安寺」,她愤怒地责骂和丢下燕横那一天。燕横哭着摇摇头。
——是我撇下了你啊。
「我们回家。」燕横说:「回青城山。」
宋梨欣慰地笑。
此刻燕横已经丢去双剑,又背向着他们抱着一个垂危的女人,但那九名边兵就像被夺去了魂魄一样,仍然没有人敢动一根指头。
马荻与阿捷也走过来,急忙从教坊四周取来布帛,压在宋梨腹上。
「妹妹……」马荻心焦如焚,一只手掌贴在宋梨脸上,好像想把生存的意志传递给她。
过了良久,外头传来鼎沸人声,九个边兵才如梦初醒,知道禁军已经攻进来了。这时再逃走已经太冲,他们一一自行把手中刀丢弃,在原地跪伏下来。
闯进来的禁军看见这景象都吓了一跳。他们首先看见在地上呻吟打滚的江彬,然后才认出燕横。军官指挥众人,马上将江彬及边兵们擒捕。手腿都无法活动的江彬,得禁军士兵用布包紮了各处伤口,再缚成一根木头般,被搁在一旁由廿人看守。
马荻是军家出生,知道这些禁卫军官都会带着救急金创药,也就向他们讨来敷在宋梨的伤口上。那些军官见识过燕横的神勇,不敢不给。
这时禁军已控制整个「豹房」,确保安全,张永也就踏入来这「教坊司」。他一眼看见江彬被生擒,双目大亮,喜不自胜。
一直静静抱着宋梨的燕横,此时却突然弹跳而起,其身法没有任何人能捕追,一瞬间已然到了张永面前,右手闪电扣着这大太监的咽喉。
全场突然静默。禁军们无一人敢动,怕张公公有所闪失。他们许多见识过燕横双剑有多么迅疾猛烈,想像得到这五根握剑的手指,要撕裂张永的喉咙是多么轻易的事。
张永此刻就像被制在疯兽爪下的猎物,身上每个毛孔不由自主地渗出冷汗,一时停止了呼吸。
他很清楚燕横何以如此愤怒:为了麾下禁军有更大把握击溃江彬那五百人,张永延冲了来援,几乎让燕横死在紫禁城。
「我做的一切,都不是为了自己。」确定燕横的手指并没有捏紧,张永才透了口气缓缓说。「你应该明白。」
燕横盯着他好一会,然后手指慢慢放开张永的喉颈。
他当然不是真的想杀死张永。太多人会受到株连。燕横只是要令张永记住,自己的生命被人握在手里的感觉。
燕横走开去,把遗在地上的「雌雄龙虎剑」拾起,再看看这座正德皇帝为了满足无尽淫乐慾望而兴建的宫室。刚刚飞溅的血花洒在那些飞仙壁画之上,彷佛将画中的美妙天界污染成地狱。
他只感到这座陌生皇城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的荒谬和黑暗。
张永摸了摸喉咙,又看看被燕横废掉的江彬躺在室内一角,不禁对这年轻的剑豪生起敬畏。先前张永虽然确把燕横利用至尽,但他也是爱才之人,否则去年就不会帮助王守仁。
看见燕横的情绪似已平复,张永也就再次开口:「燕侠士神剑盖世,今次更立下讨逆奇功。如今新帝即将继位,天下经历祸乱之后也要尽力平复,正是朝廷用人之际。侠士若愿意投身报效,前途无限。」
张永又看看燕横手上的宝剑。他知道名位富贵未必足以打动对方,又说:「有朝廷的庇荫,他日青城剑派门墙,定比从前武当派『遇真宫,还要雄伟。」
燕横听了斜眼瞄着张永,发出不屑的冷哼。
他没忘记:武当派「遇真宫」就是被朝廷夷为平地。
燕横倒提双剑,回到虚弱的宋梨身边,盘膝坐下,让她躺在自己的臂弯里歇息。他凝视着她历经苦楚却依旧美丽的脸。
「我燕横此生,再不要与朝廷有任何牵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