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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之后,荆裂骑着马停靠在京城南郊的道路上,默默在等待着。
如今他已大致康复,各种动作都无碍,但由於先前所受的伤害亏损,体格远未恢复受创前的颠峰状态;右大腿筋肌被弩箭撕裂得颇严重,现在即使已经重生,力量大逊从前。呼吸气息有时也感觉窒碍。他左胸上那片为虎玲兰而纹上的老虎刺青,虎头变成了一道凄烈的创疤。
可是相比之前,荆裂已经能够稳稳坐在马鞍上。为此他花了许多努力——刚伤癒后他就像换了一副跟从前不同的躯体,身边世界的一切都变得陌生,所有事情都要重新学习。
他的各样兵器此刻都挂在马鞍旁边和后面,各用布帛包着。毕竟仍在京畿之内,可不能公然带刀,再惹朝廷官府的怀疑。但就算没有里起来,现在的荆裂也没有使用它们的充足信心——至少不似以前那样用。
可是他还是禁不住伸出手,摸摸挂在鞍右的雁翅刀柄,指头隔着布,抚着那形状简朴的柄首。它好像跟他记忆里有点分别。他知道这其实是错觉,只是自己与这柄刀过去的契合已经失去了。
荆裂不禁眺望远方的京城。本来在那里,他将会迎接自己梦想的一战。——曾经那么接近。
——现在,很遥远。
如今一切危难过去,荆裂日夕都想着自己失落了与姚莲舟决战的这件事,失意之情徘徊不去。
有一只小手,也搭上了雁翅刀的柄头。儿子荆由此刻被荆裂用左手抱着,坐在马鞍前。他还未满两岁,却已经长得像人家三、四岁孩子那么大,看着爸爸摸刀的动作觉得好奇,也伸手搭上去,抓住了荆裂的食指。
荆裂察觉儿子的握力比他想像中更强,感到一阵欣慰,稍抒他心里郁闷。
生命里突然多了一个自己珍爱的人,而且是自己的骨肉,自己的延续,那感受异常奇妙。荆裂半生自求我道,但有了儿子之后,人生蓦然出现了自我之外的目标。这种改变既令他兴奋,却也有点害怕。
他想起飞虹先生,就是因为自己的武道生涯已然走到末段,所以将希望寄托在童静身上。
——难道这次受伤之后,我也要这样做吗?……
——不。还没到时候。我不会就此放弃。
他想着时右手用力握住雁翅刀柄。荆由仍抓着他的手指,感觉到父亲的力量,觉得新奇又好玩,咧开已长满乳齿的嘴巴笑起来。
——那笑容,跟荆裂每次面对强敌和挑战时的表情,一模一样。
虎玲兰也骑着马,却隔在两丈外停於道路旁的树荫下。她依旧斜背套着布囊的野太刀,骑在马上的身姿已经完全恢复了未生孩子之前的模样。
这些日子除了照顾荆由,虎玲兰也勤於重新锻炼刀法及弓箭。只因她很清楚,荆裂的武功还要好一段时期才可能恢复,她要肩负保护丈夫和儿子的重责。
虎玲兰只是远远看着荆裂他们,一直不愿走近过去。她脸上蒙着不快的阴影。
这时京城那头的道路远方,终於出现了荆裂要等的人。他从马鞍高处眺见,一辆马车正向这边缓缓驶来。荆由也看见了,伸手向马车指着大叫:「爹!」
「我知道,我知道。」荆裂微笑着轻轻说。那笑容里带着淡淡的愁情。他自少年时流浪海外,漂泊九载,早惯生离死别。可是这一刻,他心底里竟盼望这车子再走慢些,让他多看一会。
终於马车驶到荆裂父子跟前,驾车的就是燕横,他身边竟也坐着个男孩,年纪比荆由稍大,就是刚从了母姓的马捷。
马车一停定下来,燕横就抱起马捷跳下车座。荆裂同时亦下马,将儿子抱下来,拖着他走上前去。
二人相见,立时张臂交抱。良久无法言语。
最后也是荆裂先开口。
「你做到了。」
他轻拍燕横的背项。「我知道……从那天在青城山看见你,我就知道你会做到。」
——荆裂至今也没有忘记八年之前在青城深山,向天立誓报仇的燕横那副模样。
而这旅途也已走到结尾。
燕横极是激动地紧抱着荆裂,强忍着不要流泪。
「因为有你,荆大哥。」
他哽咽着说。他透过拥抱就知道,荆裂的身体远远未回复从前状态,心下更感到亏欠了他。
荆裂放开燕横,又再展开豪迈的笑容。燕横将会一直怀念这张脸。燕横摸摸荆由的头发。之前他送童静回京城的住处时就见过他。简直就是一个缩小的荆裂。燕横看着这孩子,感觉很奇妙。
他这时才看向虎玲兰,她却仍然留在树底没有过来。燕横明白虎玲兰恼他的原因。
「没关系的。」荆裂苦笑说:「你也知道阿兰她的脾气。她心底里还是不舍得你的……你应该已经知道,童静前天带着飞虹先生离开了?」
燕横点点头。他那天也曾跟练飞虹见过面,可是今曰没能跟这位生死之交兼且敬重的老前辈正式告别,还是有点可惜。
至於童静……燕横此刻不愿再多想。
——反正我已经决定了……
「这孩子是……」荆裂看着燕横身边的马捷。是个极有灵气的男孩。
一人从马车上走下来,正是马荻。她虽并非武者,但那身姿气质,竟与虎玲兰有三分相似。荆裂一看就猜出是马捷的母亲。
「宋梨说,这母子是她的救命恩人。没有他们,她就不会活到跟我相见之日。」燕横说。「所以,我们一起走。」
马荻从车上扶着宋梨下来。即使是这七月天,宋梨还是要穿着冬衣,脸色苍白而虚弱。
——以她的体质,被那一剑伤及脏腑而仍然能活过来,也算是个不小的奇迹,得到燕横的精神支持,是其中一大原因。
宋梨在马荻掺扶之下坚持走过来。看见她的蹒跚步姿,荆裂知道燕横刚才驱车那么慢,是不想令她不适。
「荆……大哥。」宋梨带着羞涩向荆裂行礼。「我……不知道要怎么说……」
荆裂看着她,心里感觉复杂。但他知道宋梨特意下车过来见他,带着很大的勇气。他笑着说:「什么都不用说。只要把身子养好。你看我这样都活过来,连骑马都可以。你也行。」
宋梨得到荆裂如此善待,心里一热,几乎又要哭出来,但她决心忍着。
——我已经流过太多泪。
虎玲兰远远看着宋梨。这就是祸及她丈夫、并且令童静与心爱之人分别的女人。可是当亲眼看见宋梨那张柔弱的脸,再想到她曾受过的各种不幸,虎玲兰心里的怒气无声消散,代之以怜悯。
「就这样分手吧。」荆裂爽快地说,握住燕横的手。看见燕横的愁容,他又笑了笑:「不舍得也没办法。你是时候走自己的路了。」
「我……」燕横把另一只手也叠上去,紧握着荆裂手掌。
荆裂轻拍了几下,让燕横将手放开。
「你以后一定要让我听到,人们再次说起青城剑派的名字。」荆裂把儿子抱上马鞍时说。「不管我去了哪里。」
他跨上马,拨转去回到妻子那边,全家一起往南方策马起步。离开之前,虎玲兰终於回头,微笑向着燕横挥手。燕横也用力挥臂回应。他看着两骑扬起烟尘离去。
听着那马蹄声,从前六个人修行旅程上的无数往事,蓦然涌上心头。「破门六剑」这个名字,将来也许再没有人记得。
但那份生死相交的情怀,只要曾经存在过,就已没有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