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玲兰刚刚在屋后山上的小河洗完衣服,正穿过屋子出来前院打算晾衣。荆由跑到她跟前。
「娘。」他指一指前院里那个访客。
儿子还没有出声,虎玲兰已看见来人。
她瞬间就僵住,继而全身剧烈发抖,好像突然被一阵邪风扑面吹袭。下一刻她就迅疾回身扑入屋内,想要拿刀。
但是荆裂抓着她的肩,阻止了她。他抚抚她的背项,先让她稍微平复,然后自己步出屋子大门,看着那访客,平静地说:
「你好。」
访客把大竹笠取下来,也说了句:
「你好。」
就这样,姚莲舟出现在荆裂面前。
◇◇◇◇
姚莲舟把那碗用热茶泡的冷饭吃光,轻轻吁了一口气。
「有的时候我会以为,你从来不用吃饭。」荆裂一直坐在前院一块石上,看着他吃完。「姚莲舟就给人这样的感觉。」
盘膝坐在地上的姚莲舟,把筷子搁在碗上放在身旁。他那柄用布包着的「单背剑」,仍然横放在腿上。不是因为他随时准备要战斗,而只是不知道该放在哪里——这屋子毕竟是敌人的地方。
他看着荆裂,没有回答。他从来没想过别人怎么看自己。也不在乎。
「你不怕她会下毒吗?」荆裂笑笑,指一指自己的房屋。虎玲兰把饭捧给姚莲舟之后,就一直跟儿子待在里头。「你从前也上过当啊。」
「一个曾经跟锡晓岩几乎打得旗鼓相当的女人,不会干这样的事。」姚莲舟说。「不过我想,现在她在屋里,也许正用弓箭对准我。」
「也许。」荆裂看看屋子的窗,温暖地笑了笑。
姚莲舟看见荆裂这笑容透出那股幸福,心里不无羡慕。
他双手按着腿上的剑,垂下头在思考。手无寸铁的荆裂,并未因他这动作而感到紧张。姚莲舟此际没有散发出半丝杀气。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良久,姚莲舟再次看着荆裂。
「其实你什么也不用说。」荆裂的笑容收起来,盯着姚莲舟双眼。「你来找我,只有一个原因。」
他们二人之间,没有其他。
朱厚照之死,令姚莲舟决战紫禁城的梦想破灭了。之后那两年,他更要一直躲开朝廷的追捕——不管是担任过叛军将领,还是曾经胁持先帝,都是极恶的死罪。
尚幸杨廷和削减了锦衣卫的编制和支出,令姚莲舟躲避密探耳目变得较轻松。然后新政权日渐稳固,对他的追捕亦休止了。姚莲舟有了重新思考的余裕,最后还是要求「首蛇道」弟子凌雨川,为他探查荆裂的下落。
「可是……」凌雨川那时听到掌门的要求,皱着眉说:「荆裂在南京受过重伤啊……我听说他武功已经废掉了……」
荆裂受伤之事,在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姚莲舟就算在逃亡中也有听闻。
「你就把他找出来。」姚莲舟坚持。「不管他已经变成怎样,我也要亲眼看看。」
现在,终於就在眼前。
荆裂也在打量着姚莲舟。想起来其实他只在西安见过姚莲舟一次,距今已经十年。他在心里计算:这位武当掌门今年到底多大呢?应该也有四十五、六左右。但面前所见,姚莲舟这副模样就跟十年前没有大分别——甚至当年中了毒的他,看起来还要老一些。
这样的外观,加上他千山万水也找到来,荆裂心里肯定:姚莲舟的武功,依然保持在高峰状态。
姚莲舟同样在上下扫视着荆裂。他并不知道荆裂当年受伤的详情,但那件事闹得如此大,又传出武功已废,可想伤势极是不轻。
但是荆裂从踏出家门直至此刻,举手投足都散发着一种极为自然闻适感——就在「千山未及此山高」的姚莲舟面前。
——只有已经恢复了武功,才可能如此。骗不过我。
还有另一个证据:这片前院的土地。虽然院落里完全不见兵器或者练功的器具,但单是从沙土的软硬和起伏状况,姚莲舟就看出来,这里其实是个每天都有人锻炼的细小武场。而且一定包括了激烈的搏斗对链。
姚莲舟拿起「单背剑」,从地上站了起来,俯视仍然坐在石上的荆裂。
「与我决斗。」他说。「让我接那一刀。」
荆裂一听就知道,姚莲舟所说「那一刀」定是指「浪花斩铁势」无疑。他感到奇怪:明明十年前西安相遇时,他还没有创此绝技。
姚莲舟看神情就知道他所想,接着说:「鄱阳湖一战,其实我见过你,并且远远看见你在战船上用那招刀法。」
荆裂这才明白。但他苦笑摇摇头,然后摸摸自己的左腿。
「这条腿中箭之后,已经不可能完全恢复往日的劲力。我以后再也无法十足发出那一招了。你看到的,是最后一次。」
姚莲舟听了,失望地紧皱眉头。可是他再看荆裂的样子。那神情并没有显露出强烈的痛惜。
「你不是就这么放弃的人。」姚莲舟松开眉头说:「不管如何,你都会依据自己身体的变化,再创造另一招,甚至另一套战法门。」
荆裂的眼睛亮起来。他被姚莲舟说中了。
「你是不想跟我打吗?」姚莲舟摇摇头说:「击败我,击败武当派,不是你这个『武当猎人,的宏愿吗?『天下无敌,,你不想要吗?」
荆裂从石上站了起来,与姚莲舟对视了好一会。然后他把目光转向屋子里。
姚莲舟明白了。
——他有了顾虑。
原本有点恼怒的姚莲舟平静了下来。他想起,自己不久之前才羡慕荆裂有虎玲兰为伴;他又想起当年割舍了殷小妍的痛苦。他能够理解,荆裂的心里有什么负荷。
「我无法逼迫你跟我决斗。」姚莲舟的语气,彷佛在跟一个老朋友说话。「可是我希望你想一想,这场决斗,将是多么罕有的交逢。」
姚莲舟与荆裂这等资质,都是百年难出一人;他俩各自都经历了无数磨练与生死难关,最后存活下来,成为今日的他们。
这样两个人,共存於一个时代,并同时处於武艺的颠峰,如此机缘,微之又微。
二人决战,将如两颗闪逝的流星,在广寂的夜空中互击。
如此稀奇难求的相遇,不让它发生,是天地间绝大的遗憾。
这就是姚莲舟传达给荆裂的意思。
荆裂听了,沉默无语。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面对曾经渴求的挑战,没有露出那个笑容。
「我也不是要你马上跟我打。」姚莲舟又说:「我来找你之前,身心都已经作好了预备,这对你并不公平。我会给你时间。」
他走到前院的东端,那边正可远眺海岸。
「一百天后,在武当山金顶。」姚莲舟看着浪涛说。「不管你来不来,当天我都会在那里。」
说完他就戴起竹笠离开了。
这时虎玲兰才拖着荆由走出来。一家三口一直看着姚莲舟走下山坡的背影。
◇◇◇◇
之后他们如常地生活。虎玲兰也一次都没有跟荆裂谈起过姚莲舟的事。唯一分别是:自从那天起,虎玲兰就没有再跟荆裂对练刀法。
姚莲舟走后的十几天,荆裂变得比往常沉默。他时常一个人走到过去少年时练功的那片海边,在崖岩上思考,有时一去就是一整天。
◇◇◇◇
三十年后,荆裂蹲在同一片崖岸的岩石上。也就是他十几岁时常常躲着睡觉,或者与师叔裴仕英偷偷练习之处,亦是他当年独自出海流浪的出发地。海风吹拂着他已经全白的长长须发。他眯着鱼尾纹如刀刻的双眼,看着一道接一道涌向岸的潮浪,回想着人生过去发生的种种。
以及没有发生的事。
他听到身后远处传来木头敲在石块上的声音。有人拄着拐杖,走过石堆向他接近。
荆裂看见这个比他还要年老的人,也就在石上站起来。酸痛的双膝,还有身上所有的旧患都在向他喊叫。他已经习惯了不理会它们,忍着痛挥动一下手脚,令血脉稍稍恢复通畅,并等着那人走过来。
已经七十多岁的姚莲舟,乍看样貌反倒稍比荆裂年轻一些。变得精瘦的武当掌门——虽然早就没有了武当派——两颊凹陷,但双目仍然如鹰隼般锐利。他其实不是真的需要用拐杖,只是十年前他就不想再带剑,於是随便找一根木杖来傍身。
「来啦?」荆裂微笑着问。笑容令他脸上的皱纹更深。
姚莲舟点点头,神情如昔日一般冷傲,收起拐杖坐到石上。
荆裂与他并肩坐着,拿出藏在石间的一瓶酒,与姚莲舟交替浅呷,一起看海。
暍了几口之后,姚莲舟的眼睛不离大海,突然说:「我们这样的人,能够活到这个年岁,也算是稀奇啊。」
「也是呢。」荆裂点着头说。两人就像老朋友一样悠闲地喝酒谈天。「不容易啊。」
他们不着边际地继续谈着,有时也会说到旧事。姚莲舟会告诉荆裂,他师父公孙清是个怎样的人;荆裂也会向姚莲舟述说自己在异国流浪的事迹。其实两人这些往事,彼此都已听过许多遍了。
但始终有一件事,他们是永远不会碰触的。
那件没有发生的事。
终於酒喝光了。姚莲舟的脸比先前红润了些,看起来也比较精神。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又准备离去。
「明天还会来吗?」荆裂摇着空酒瓶问。
「当然。」姚莲舟连看也没看他,只是撑着拐杖迈步。「又没有其他事情可做。」
荆裂落寞地看着那背影。
◇◇◇◇
从梦里蓦然醒来,荆裂睁着眼,依然躺在床上。同床的虎玲兰和房间一角的荆由都仍酣睡。
他看着漆黑中的屋顶,心潮就如梦中所见的海浪般起伏。
第二天他到了义父荆照、师叔裴仕英和众同门坟前,坐了半天。
十二年前,刚刚返回中土的他,曾在这片坟地前,立誓打倒武当。离开了坟地,荆裂回到家里,收拾简单的行装,取了些银两,带着包里起来的各样兵器,然后跟妻子虎玲兰和儿子荆由说:
「我要走一趟。」
虎玲兰似乎早就预料了。她面容很平静,清楚知道自己无法阻止。
世上没有人能阻止他做荆裂。
她把荆由抱起来,点个头轻声说:
「我们等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