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1 / 2)

武道狂之诗 乔靖夫 5382 字 3个月前

第九章 决斗

荆裂登上了武当山天柱峰后方才明白,姚莲舟为什么要把决斗的地点选在这里。

他前一天就抵达了武当,先去了武当派原来的总坛「遇真宫」遗址看看。上武当一直就是荆裂的心愿,只是想不到要等今天武当派亡之后,才有这样的机会。

被禁军炮击至几近全毁的「遇真宫」,这时已经逐步重新修建。有几十个本地的官军正在监督着工匠和民夫干活。荆裂在宫外空地出现时,所有人都呆住了,停下了工作。

荆裂如今的打扮再次跟十多年前相近,用头巾束着辫子头,颈上挂满了从前流浪海外搜集的各种护符,身穿斑斓的染彩衣裤,足蹬绑草鞋,把长倭刀、雁翅刀和鸟首短刀「牝奴镝」挂在背后及腰间。至於鸳鸯钺、铁索枪头和短弯刃这些则留了在家未带来——因为他知道在这一战里用不着。

众人看见这个满身兵刃、外形奇特的男人,出现在武当派原址前,不禁大是紧张。一名军官马上带着十几人上前去。

——先帝武宗生前虽已经下旨大赦武当门人,但姚莲舟仍被本朝皇帝定为冒犯皇家的钦犯,武当派仍然为官府所顾忌。

「你是……武当派的人吗?」那个躲在十几名部属后的长官喝问,手掌已经按着腰间刀柄。

「不是。」荆裂爽朗地微笑。「我不过是个寻常的练武之人。想来看看从前武当派的地方。」

荆裂的笑容不似在说谎。而且那军官除了相信之外也没有其他选择——这男子散发着一种甚不好惹的野性气质。他点点头,也就指挥各人回去工作,并向工匠们大呼:「别躲懒!」

站在「遇真宫」新修的围墙外面,荆裂仰头看看那些已重建的殿宇顶尖。没有任何与从前武当派有关的痕迹。荆裂知道这里不会有他想要看的东西,也就悄悄离开了。

那天他到了「紫霄宫」借宿,次日黎明就出发上天柱峰。山路极是漫长陡斜,山林无限幽深,荆裂虽然腿力强健又元气充足,也得直走至午后,峰顶方才在望。

他停下来稍息,喝了几口水,仰首眺望。「紫金城」沿山包围着峰顶,气势极是雄伟,墙后隐见许多巨大殿宇,根本就像把一整座皇宫搬上来这险隘的山峰上。

——当年太宗皇帝朱棣下旨修筑这「紫金城」神殿群,规格样式确是仿照紫禁皇城而造,以象征皇家与神权合一。

荆裂笑了。

——从前既然错失了在紫禁城决战的机会,我们就在这一模一样的地方打。

他明白了姚莲舟这份心意。

「紫金城」起伏的城墙四方,仿照皇城一样建有四门,但东、西、北三门都只是象征,门外面临悬崖绝壁,只有南天门才是真正的入口。

荆裂穿过大开的南天门走入城中,眼见前方有一道极陡斜的长石阶通向极峰,知道已近终处。他一步步拾级走上这道称作「九连蹬」的险要石阶,口鼻不断吐出白色的雾气。

直上石阶顶端,荆裂只觉眼前豁然开朗,四方都是广阔无涯的晴空,云雾都在下方。他终於抵达金顶。

天柱峰之极所以称「金顶」,是因为立在其上的「金殿」。

第一眼看见时,荆裂因这座奇妙的神殿停住了呼吸。「金殿」其实并不大,远较武当山上其他道宫都细小,虽立於花岗石台之上,殿宇本身其实只有大约三个人高,殿面宽度亦相差不远。然而这座小殿,却是完全仿照着紫禁城「太和殿」的样式而建,形貌甚具气势。

最为奇特的是,整座神殿看来好像木建,通体却反射着阳光,散出神异的赤金光华。荆裂不禁出神地仰视着。

「这座神殿是铜造的。」一把声音说。

姚莲舟就盘膝坐在「金殿」跟前的石台空地上。这一天他再次穿上了全体纯白、胸口绣有太极双鱼图的武当掌门服,「单背剑」横放腿上,俯视着刚登上峰顶来的荆裂。

看见姚莲舟已在,荆裂就明白为何从「紫金城」到这金顶,没看见半个打理殿室的道士或参拜的善信。

「金殿」在此屹立已逾百年,全殿铜铸鎏金,建在这绝险神峰顶上,当年所耗费的物力、心血与巧艺难以想像。

即使在这山巅抵受阳光风雨多年,金殿此刻却仍像新建一样,发着焕然的光芒。原来这不是人力修整,而是出於自然力量:每遇雷暴之际,这座全体铜金构造的神殿即会通电,爆发的火焰在殿顶和殿壁滚动,烧脱日常积附在上面的铜锈,再经雨水冲洗后,亮洁如新。此一奇迹,号称「雷火炼殿」。

荆裂拾级走上那石台,眼睛仍不离这座奇殿。

「你……从前常常来吗?」他问。

姚莲舟点点头:「我喜欢这里。有时会在里面闭关静修。」

荆裂好奇地走到殿门,往内里张看。

「金殿」正中所供奉的是一尊真武大帝坐像,两旁各有金童玉女及水火二将护侍。所有神像与供桌等亦一律是铜铸,同样光洁无瑕。那真武神像壮硕而丰圚,相貌祥和,有人说其实是仿照朱棣的样子而铸—水乐帝不惜花耗万金,动用数十万人大修武当,是因为深信自己就是真武化身。

荆裂即使没有走进去,却感受到殿里的空气凝止,显示「金殿」的建造装嵌极是精巧,殿内完全密不透风。真武神像跟前有一盏长明灯,只见上面一点火焰丝毫不摇不晃,据说自永乐十四年点燃至今,从未熄灭过。

回到石台中央,荆裂向四周看看。这殿前的石台空地不大,大约只得十步见方,远比当天荆裂和雷九谛决斗的擂台要狭小。

「我们就在这里打吗?」他问。

「你觉得如何?」姚莲舟反问他。

荆裂心里知道,这一战并不需要很空旷的地方。他又看看「金殿」顶上那对峙的铜铸双龙。

没有比这更好的地方了。他点点头同意。

「你刚上山,需要休息。」姚莲舟说。「我们在这里过一晚。明晨才了断吧。」

荆裂同意。

这高峰之上的夜晚甚寒冷。姚莲舟早在石台下方准备了一片地方,用带来的柴枝生起火堆。荆裂从包袱里拿出一件棉袍披上,又把随身的粮水都取出与姚莲舟共享。

他们并肩坐在火堆前,一边吃喝着,一边等候黄昏变成夜晚。吃饱了就仰着头看清朗夜空中的星光。终於时候也差不多了,二人就各在铺了棉布的石地上躺下来休息,争取积蓄每一点能量。

明明是两个将要在明天互相厮杀的敌人,却这么安心地一起酣睡。

◇◇◇◇

当东方晨光初现,照在「金殿」正面殿门之际,二人都醒来了。

火堆已然熄灭,余灰冒出的白烟被寒冷的晨风吹散。

荆裂摆出了圆性传授的少林「易筋经」各种姿式,伸展着每一部位的筋肌。在露天寒夜中睡了一夜的僵硬肢体,很快就恢复了柔软,呼吸也变得暖热,渐渐进入最佳的作战状态。

姚莲舟则在石台下另一角打着「太极拳」。那极简朴的十三势,连绵不断,每一道轨迹都是顺畅的圚弧。腰胯内里看不见的深处肌肉在伸缩,为了之后的爆发作预备。

荆裂完成了全部姿式,这时盘膝打坐闭起双目,正在凝聚心绪,并且再1次复习各种应对武当派武艺之法。他这几个月一直都在想这些。即使他知道姚莲舟的能耐深不可测,但有准备总是比没有好。二人胜负的分野,也许就会在这种思考的微小差别之上。

姚莲舟亦一样,静坐思考着荆裂的打法。他真正看荆裂与高手打斗,虽然只得十年前西安「盈花馆」屋顶那一战,但他相信一个武者的习性和倾向是不会轻易改变的。对荆裂了解多一分,胜算就会提高一点点。

当二人都认为已经准备得无可再多时,就各自站了起来。三柄刀排在荆裂跟前。他最终还是选了师叔家传的雁翅战刀。这是寒石子口中的「当千军之刃」,也是荆裂当初离开泉州出海流浪所带的第一柄刀。最信赖的伙伴。

而姚莲舟则根本不必选。他拔出了与师父共同创造的「单背剑」,轻轻把剑鞘放在地上。

二人一起步上石台。姚莲舟在北端,荆裂在南,他们各据这片狭小空地的两头,站在反射着灿烂朝阳、如同燃烧中的「金殿」之前。

此刻二人的距离加上兵刃的长度,各踏一、两步即可斩杀对方,后退的空间亦只得大约一步。没有任何花巧试探或是逃避的余裕。

这正是他们所希望的。

除了他们两个之外,金顶以至整座「紫金城」,空无一人。

一场决断谁人「天下无敌」的决斗,却没有半个见证者。

何等的浪费。

却又何等纯粹。

只有天空与山,只有那些无生命的神像在看着。

二人还是没有说话。他们之间的交流,已经超越一切言语。

不需要什么提示,决斗就开始了。

他们都感受到对方气息的变化,於是同时慢慢摆起架式来,将刃尖指向敌手。

先前那和谐共存的气氛,蓦然消失无踪。二人之间的空气,紧绷得像一张随时要破裂的纸。

荆裂所摆的果然并非「浪花斩铁势」的起手姿式,而只是他在南海虎尊派初习最基本的持刀对敌势:右手握着雁翅刀在正中,锋尖遥指姚莲舟的咽喉与胸膛之间,左手轻轻傍在右腕上方三寸,并没有贴上去,却随时预备扶助出刀。

姚莲舟的姿势比荆裂的还要简单一些。他两脚以不过双肩宽度站立,好像有点随意,右手握着「单背剑」的形态,轻得像只用拇、食、中三指拈住剑柄,彷佛画师提着画笔在等待灵感,剑尖斜斜伸出去,隐隐从上封住荆裂雁翅刀的刃身。

他的身材比荆裂略高,「单背剑」也稍长於雁翅刀,此刻正在利用这个轻微的优势,压制荆裂的人与刀。

——如此顶尖死斗里,这一丝长度的差异,已足分出胜负。

荆裂却不为所动。他的精神进入了极端集中的境界,过去的疑惑,对妻儿的牵虑,全都排除。

受重创之后这几年,他尽了最大的努力去恢复武功,寻找新的突破。

就像姚莲舟所料,荆裂即使有些创伤已无法完全恢复,但在身体的限制之内,仍然寻出了另一绝招,而且自信这一招绝不逊於从前的「浪花斩铁势」。

唯一的问题是:与「斩铁势」不一样,他至今都没有机会在实战里磨炼这新招。这就是那天姚莲舟到泉州找他时,他心里有所顾虑的原因——还没有回到从前那自信的顶峰。

但当他决定来武当山时,就已经抛开这种自我怀疑:反正也没有其他的方法,他只能相信自己的判断。

相信这一刀。

姚莲舟当然感受到荆裂的这种绝对自信。与先前在泉州所见,判若两人。

到底是什么刀招?奥秘快在眼前揭晓。

可是现在的姚莲舟,已失去了看这刀招的慾望。

姚莲舟原来确是因为想接「浪花斩铁势」,而执着要与荆裂决斗;但是此际荆裂就在他剑前,姚莲舟却已忘记了这些多余的意欲,而只有击杀敌人一个念头。

正如当年大破华山派一样,他并没有给华山掌门刘宗悟将「飞仙九势」全都使出的机会,就用「太极剑」将之击毙。当进入这般高层级的对决时,姚莲舟清空了灵魂,只余下最纯净的思考:

如何胜利。

——就像「武当三戒」第二戒所说:「必尽死力斩杀之」。不是为了享受和玩味。只有站着与倒下的分别。

即使此刻荆裂一动未动就被他的剑刺死,他也不会有任何遗憾。

因此,他先出剑了。

几乎没有任何预备动作,「单背剑」也未有收后蓄力半分,剑锋就连同姚莲舟身体爆发射出!

更正确说,是他身体的冲刺,将剑送出。姚莲舟的动作并不大,只不过右足跨出了一步,但是那跨步的动作,暗中结合着腰胯极细但又极猛烈的「太极缠丝」,并透过肩臂将劲力由圆弧转变成直线。

——这种运用「太极」发劲作主动爆发抢攻的技能,其实是锡晓岩改进「阳极刀」时所领悟的,姚莲舟在宁王府里与他练习时得到指点,再转化应用於剑术上。

姚莲舟发出这剑时,脑海里运起了「借相」,将自己的身体想像成像蟒蛇般柔韧而狭长,把那「缠丝」的扭力发挥至极限,这「借相·游蟒」的念头,其实也启发自锡晓岩那条怪臂。

「单背剑」的运行虽还没达到姚莲舟的极速,但由於他动作全无预兆,直刺而来令眼睛难以察觉,对荆裂而言,速度已经接近「曜炫之剑」!

但荆裂根本不必用眼睛。

论到生死战斗的体验,浪荡多年又闯过无数战场的荆裂,毕竟比长处武当山的姚莲舟多了好几倍。经过南京那一次徒手抵御群射的弩箭,他的感应力又更敏锐了一级——那是用几乎掉命的危险换来的。

他在姚莲舟发动剑意的同时已经察觉了,简直像能读心一样。意念上的比拚,才是速度战的关键——这是他很早以前就教导燕横的原理。

雁翅刀扭转、翻起。左掌抵住刀背。双腿猛力沉下。

刀身斜斜过肩。

两柄夺取过无数魂魄的兵刃,交击出不下於「金殿」触雷时的灿烂火花,这一刹那,彷佛连东方的朝阳亦失色。

荆裂举刀沉步的连串动作,完美配合而且迅疾无比,就像跟姚莲舟约定一样,刀刃以极准确的时机,将「单背剑」刃尖接了下来!

「关岩破锋势」。荆裂平生所学防守招术的精华。

姚莲舟无法置信。荆裂竟然以这样的守招,及时接下他的快剑,绝不可能是临场应变。也就是说,荆裂从一开始就准备了防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