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天。」
◇◇◇◇
相隔了许多年后,鍚晓岩回到了武当山。
但他并不是上去重修完好的「遇真宫」或是山上其他道观,而是前往山脚西北的一条小村庄。
那村落看来只建了几年,房屋都很新。田舍间的道路平整而干净,看来花了很大的努力开辟。
——而鍚晓岩知道,建村的都是女人和孩子,只得几个刚成年的男人。披散着头发的锡晓岩走在田间,远眺着雄伟的武当山群。他明明从来没有住过这种乡村地方,却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他没有走入村庄中央,只在外围徘徊。这时他远远看见有一群少年在草堆之间玩耍,也就走了过去。
那些孩子最大的也只有十三、四岁,原来并不是在玩,而是在练着拳术,是大开大合的长拳。锡哓岩坐在其中一堆草上,注视着他们。
少年们继续在打拳,又把招式折出来对练,有时变成了打闹。不久他们发现了这个只得一只左手、右边衣袖手肘以下空荡荡的奇怪大叔,也就停了下来。
其中一个比较健壮的少年走上前。
「叔叔,你懂不懂规矩啊?不可以偷看别人练武的呀。」
「我没有偷看。」锡晓岩笑了笑说。「我在看。」
那健壮少年翻了翻白眼,露出不耐烦的表情。
「你们练的是什么门派的拳法?」锡晓岩问。
少年们互相看了一眼。他们记得那位出钱帮助他们建村的凌雨川叔叔说过:我教你们的拳法,不许告诉别人属於什么门派。於是他们都闭上了嘴巴。
那名健壮少年的年纪比较大,看了锡晓岩的样子一会,感到好像有些眼熟,却始终想不起来是谁。
锡哓岩这时从草堆站起来,走到这少年跟前。
「打我一拳。」
少年瞪着眼,看看身后的同伴。众人也都呼叫着鼓励他。
他合掌磨抆了几下,吐一吐气息,说:「是你叫我打的呀。」然后就朝锡晓岩摆起了拳架。
锡晓岩在他面前只有数尺处,垂着左手一动不动。
少年呼喝了一声,也就跨前,但他颇是机灵,第一拳只是虚招,打到一半就收回,然后才真正结结实实地往锡晓岩胸口挥出拳头。
——把你打得满地爬!
锡晓岩的左掌巧妙搭上少年伸直的肘弯。
突然之间,少年感受到脚下的土地好像在摇晃,他急忙移步去保持平衡,却发现这只是错觉,跨出的一步反而令自己倒下。
锡晓岩抓住少年的手臂,将他扶稳了。
少年从来没有遇过这样奇妙的体验,呆住了好一轮才问:「叔叔……你这是武功还是法术?」
「当然是武功。」锡晓岩说。「货真价实的武功。」
「你……可以教我吗?」那健壮少年试探着问。
锡晓岩看看这些不认得他的同门遗孤。
他知道前头有一条很长的路。但他不会逃避。
「我教。」他说:「只要你们愿意学,我就教。」众少年兴奋地欢呼。
其中一人又好奇地问锡晓岩:「叔叔,你这武功是什么门派的?」锡晓岩微微一笑,蹲了下来,伸出食指。
在泥土上写下两个字。
后记
二零一五年四月一日,我在泰国从华欣坐车回曼谷的旅程中途,想到了《武道狂之诗》的结局应该怎么写。
内子和朋友都常常取笑,不晓得我这副脑袋到底是什么构造,总是记住一堆奇奇怪怪的琐碎事情。想起来,或许这就是能够说长篇故事的一种特质吧。
好像这件事,还有当时的心情,我就记得非常清楚。那是刚刚结束假期要回香港的一天,根本完全没在创作状态里;车程上也没有遇见什么特别能触发灵感的东西。总之那个神秘的念头,就在那阳光灿烂的炎热中午、那辆普通车子的后座里,毫无预警地在我脑袋里出现。彷佛老天在某个时间表上写定了,这一定要在那个时刻发生。
我当时的样子应该像个傻瓜吧:兴奋得握住旁边内子的手,自己一个人在笑;然后除了说我想到结局怎么写,就无法再告诉她些什么。我习惯任何重要的剧情都不会预先告诉别人,连身边的伴侣都没有特权。而我也没有为未来情节的走向做什么详细笔记。也就是说,假如在《武道狂之诗》完结之前我不幸死掉了,就没有人能按照我的意思把它续完。现在大概可以松一口气了(笑)。
所以清楚记得那一天,是因为当时那股满溢的幸福感实在太强烈了。不过想到怎么写是一回事,切实写出来又是另一回事,结果我仍然要花两年多的时间跟好几卷书的文字,才铺排到达这个终点。这就是写长篇小说其中一个痛苦之处。那股心情要形容的话,就像你已经预知很久以后某一期的彩票将要开什么头奖号码,却要很小心活到能够买彩票那一天,避免中间出什么意外,还要确保到时口袋里有足够的钱,告诉自己不要忘记了日子,不要太紧张填错号码……就是这样一种漫长的焦虑和挂心。还有,谁也不能跟你分担。
唯一的分别是,我不会因为写出了结局,就能像中彩票头奖般退休(笑)。反正我也从没想过所谓「退休」这回事。写到不能写为止,是我的心愿。
上一次完成长篇《杀襌》,不经不觉已经是十一年多之前的事情了。想起来这样的大型长篇,每一个都占据了自己人生不小的部分,能够再写多少部也实在说不定。这么想,就算作品写出来不是真的那么伟大,「写完了它」这件事对作者个人而言却绝对是伟大的。
我不太喜欢说自己的所谓「辛酸史」。世上付出努力和抵受辛酸的人比比皆是,而很多也没有得到相符的结果。每次这么想就觉得没有自吹自擂的理由。不过还是不得不说,在写这部书之前我确实是处在写作生涯的迷惘低潮,在决定写武侠时是有点怀着破釜沉舟的心情,而结果《武道狂之诗》确实扭转了我的人生。这部书对我具有作品以外的特殊意义。这是我最初构思时完全没想过的。
同样没想过是会写这么长。最初的故事策划非常松散,在连载过程中各种意念却自然而然地出现和归附——就像开首说怎样想到结局时那样——而完成的结果在我心目中很圆满,没有什么要表达而遗漏了的东西。对长篇作者来说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了。
一般长篇作品,到了最后总要有个长长的感谢名单。《杀禅》也有。但今次我不打算逐一致谢了。之前各卷的后记其实已经感谢了不少人;没有特别提到的朋友,相信也会知晓我心里的谢意。
我只想提三个人。
第一个是我的一位长年读者Joe。在我先前提过的最低潮里,我收过他的一封电邮,里面他对我说了一句:「你天生是写小说的人。」人要度过低谷,有时其实不需要什么帮助,只需要有了解和相信你的人,对你说一句话。你会想证明,他们的眼光是对的。
第二个是我师兄陈浩扬。没有这个武痴在身边常常推一把,我的武术路可能走到某一点就无疾而终了。缺了那些年对武术尤其兵器加深了解,《武道狂之诗》就算照样写出来,也会跟现在很不一样。
第三个是内子欣欣。跟自己最接近的人,反倒不懂得怎么去描述谢意,因为不知从何说起。总之,感谢一切。
那天在原稿纸上写下「全书完」三字,我没有太强烈的感触。我以为是因为当时太累的关系。但是再经过几天的消化,我还是发现:写完这部书得到的最大礼物,就是又可以专心挑战新的东西。
乔靖夫
二零一八年一月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