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时隔半年重回扬州,故乡已是物是人非。师娘们早把家搬到了松江,扬州的大部产业也都转卖他人了,甚至连沈园都放弃了,只留下了百顷良田。
我毕竟在沈园生活了十七年,对它有着割舍不断的感情,虽然它已经更换了主人,可我还是带着解许两女来到左近,缅怀旧日的时光。
正巧新主人出门,车马如盖、俊仆如云、前呼后拥、不可一世,路人均为之侧目。
「真是牛嚼牡丹啊!」我叹息道:「师傅花了近二十载的心血才造就了沈园,而今却落在了这等暴发户的手里。」虽说师娘南迁乃是大势所趋,可看新主人如此模样,我难免感慨万千。
「莫养瘦马驹,莫教小妓女嘛!」解雨若有所思地道。
「就知道你要借题发挥。」我不由瞪了她一眼,可知道她说的是至理名言。
自从师傅过世以后,两年里我在扬州住的时日加起来不超过一个月,信马由缰走在大街上,已经没有多少人认得我了,那个曾经赢得无数青楼薄幸名的浪荡公子,大概更是早已被人遗忘在角落里了。
所谓「黄金用尽教歌舞,留与他人乐少年」,想想往昔的浪荡生活,还真是宛如一场春梦哩!
许诩没听明白,便问我她主子的话是什么意思。我把那首《有感》诗诵了一遍。
她听到「三年五岁间,已闻换一主」,顿时恍然大悟,道:「原来小姐是怕老爷伤感呀!」或许是自伤身世,她的神色旋即黯然下来。
许诩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家中上下十几个兄弟姐妹,生活极其艰辛,一个女孩自然在家中就几乎没有任何地位可言,送她去燕子门只是为了能让她有条活路。
燕子门的全军覆灭本来使她前途堪忧,毕竟江湖上肯接纳女性弟子的门派寥寥无几,可因为我的缘故,一切都发生了逆转,不仅她自己渐渐成为竹园不可或缺的一员,而且老家的兄弟姐妹在我的暗助下也摆脱了贫困,成了当地小有名气的地主,许诩欣慰之余,也不禁想念起故去的恩师和久未谋面的父母。
「原本答应带无瑕她们去泉州散散心,却叫宗设搅了局,等明年开春的时候,咱们一起南下游玩,顺便回阿诩家看看。」见解雨点头,我目光转向一脸惊喜的许诩,笑道:「听说,你家乡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
正说话间,却见大街上迎面驰来一队人马,为首之人肥头胖脑,正是慕容世家的二当家慕容万代。离我还有五丈远的距离,他就飞身下马,迎上前来。
「还真让大哥猜中了,动少果然是念旧之人。」
慕容脸上丝毫没有斩杀赵家兄弟时的戾气,反倒是一脸谄笑,就像是听月阁的龟公一般。
「大哥说了,就算沈园卖了,动少也会回来看看,所以让仲观天天守在这里,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就把你等到了。」他边说边打量了解许两女一眼,见许诩神态紧张,脸上不由得微微露出一丝诧异来。
我知道许诩定是想起了应天城外那场惨无人道的杀戮,便悄然移形换位,遮住了慕容万代的目光,嘿嘿笑道:「慕容二哥,常言可说了,无事献殷懃,非奸即盗,你家老大…」
「非也非也。」听我用家乡话开起了玩笑,慕容万代脸上仅有的一点拘谨顿时不见了,放声大笑起来:「动少有所不知,大哥后天要纳闻香院的头牌孙碧为妾,听说大少你已经离京,猜你要回扬州,这婚礼又怎么能少了你这个主宾?」
「哦?你们家老大还真有闲情逸致啊!」我嬉笑道,心底却暗自一凛,我离京虽说并没遮遮掩掩,但所知者甚寡,慕容这么快就得到了消息,显然他在京中布有暗线,而嫌疑最大的自然就是漕督李钺一系的人马。
「不娶不行啦,孙碧不知怎的,就怀了大哥的孩子。」
慕容万代的话一下子勾起了我的心事,我脸色顿时一变。
慕容粗中有细,见状大概也想到了我曾极为在意的苏瑾就是被别人弄大了肚子,恍悟自己说错了话,可又不知该如何来圆自己的话,只好讪讪笑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无后为大啊!」
强压着心中烦闷,我笑着应承下来,只是婉言谢绝了下榻慕容世家的建议,约好傍晚去拜访慕容千秋,遂带着解许两女投宿到了馆驿。
两女上次陪我回扬州是为了杨慎,来去匆匆,又是大冬天的,扬州并没有给她们留下多少深刻的印象,而今金秋十月,正是扬州的好时候,徜徉在小桥流水人家的景致里,两女几乎流连忘返。
路过宝大祥,解雨晓得唐门派出了她的一个堂叔在此坐镇,本不欲和他相见,只是我却想起了手艺高超的一代宗师周哲眼下正在扬州号里,便拉着两女走了进去。
唐三藏曾告诉我,一旦整合唐门成功,他将把全部精力放在唐门熟悉的药材生意上,从主要给药铺供货,到在江南各大主要城市建立自己的药铺,这样一个浩大的工程,让他没有多少精力去照顾宝大祥。
听他的意思,他会和殷家商议,让殷家赎回扬州、应天两分号,并且价格相当优惠,如此一来,周哲的去向就颇费思量了,我虽放手不管殷家的事务,但也不想因为我的原因,让殷家白白损失一员大将。
店里的伙计几乎都是殷家时代的老人,自然和我熟悉得很,见到我,都围了上来,亲热地打着招呼,只是称呼由原来的「大少」变成了「大人」,弄得店里的客人都把目光投了过来。
「老张,周哲周师傅在店里吗?」
「在,多亏他回来,客人才多了起来。」伙计老张感慨了一声,说去喊周哲,便朝里间走去。
不大一会儿,就见里间门帘一挑,脸色略有些尴尬的周哲和一个面目清臞的中年汉一道走了出来。
那汉子边走边笑道:「王大人对宝大祥还真是念念不忘啊!」
这汉子和唐天文有着几分相像,双目精光闪烁、双手五指修长,态度从容不迫,显然身负不俗武功,而我也一眼就认出他来,正是唐门百草堂堂主唐天运。
从没正式会过面的两个人竟然彼此都认得对方,我心中想想也觉得好笑。在我脸上装出一副疑惑表情的同时,唐天运已经自我介绍起来。
「久闻唐先生的大名,先生一代药学大家,让人好生敬慕。」恭维了他一句之后,我说明了来意:「我和舅舅是宝大祥的老客户了,贱内的许多首饰就出自周师傅父子之手。虽说在杭州府衙我和周师傅过了一回手,可真说起雕功来,十个王动也赶不上一个周哲!」
周哲脸一红,诺诺自谦了几句。
我续道:「我已举家南迁,日后恐怕没有多少机会再回扬州了,只好趁机让周师傅给贱内打造几件首饰了。」
解雨机灵地缠住了周哲,而我和唐天运则来到了密室。
「大人难道不知道,唐门眼下正和殷家谈判扬州号的回购事宜?」
「这么说,唐门大局已定?」
唐天运眼中闪过一丝异色,他大概才明白过来,唐三藏父子是得到了我的支援,他心里该暗自庆幸,自己没站错了队:「我大哥放弃了家老之职,甘愿客居江南,可以说敝门已经完成了整合。」
「怎么会是这样?!」我一怔,心中暗忖:「哥俩和解了?唐天威有这么好说话吗?丧子之痛就这么轻易地治癒了吗?」
这样的结局与我和唐三藏当初的想法大相迳庭,而唐天文的这种低姿态,也颇让我生疑,这不会是他以退为进的一步妙棋吧?何况他落脚江南,没准儿还会给我带来什么灾祸。
心有所思,可我脸上却是平静如水:「既然如此,唐门退出自己不擅长的领域就势在必行了。不过,我虽是殷家的女婿,可也是三藏的朋友,所以,我希望此番扬州号的谈判,只是一种商业行为,我不想哪一方吃了亏,也不想让它蒙上别的什么色彩。」
「这绝对只是个商业决定。」唐天运显然听懂了我话里的意思,微微一笑道:「不过,殷老爷子是大人的岳丈,却不是三藏贤侄的朋友啊!」
果然不出我所料,老爷子该是打着我的旗号狐假虎威了。想来在他眼中,白放着这么个女婿不用才是傻瓜呢!而宝亭虽然一再告诫家里人,可也不能为了这点事情和父亲翻脸啊!
这边是岳父老泰山,那边同样也是泰山老岳父,虽然殷乘黄毫不知情,可唐天文却是心知肚明,听殷乘黄拿着自己的女婿来威胁自己,想来也是憋了一肚子气吧!
「我不会亏待唐门的。」总要给唐天文吃点定心丸,让他知道我这个女婿没忘了他:「唐门要在江南开设药铺,我会想尽办法保证唐门水陆交通的安全的。」
「有大人这句话,扬州号就是白送给殷家也值了。」不明其中奥秘的唐天运闻言,眼睛顿时一亮。
我连忙一摆手,说这是两回事:「唐门真要感谢我的话,能不能做做周哲的工作,让他放下包袱,与扬州号一起回归殷家宝大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