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暗自冷笑,嘴上却明知故问道:「既然心痛银子,为何又要与大江盟开战?」
慕容千秋闻言注视我良久,才叹了一声:「别情,你终於问起缘由来了。」他摘下瓜皮帽,挥了几挥,复又戴上,正色这:「一个字,钱!」
「我慕容家的收入来源主要是三大块,私盐、妓院和赌馆,其中私盐贡献最大,约占收入的六成,妓院赌馆各占一成半,其余仅占一成。别情你别不信,我知道秦楼收入可观,那是你摊上了个好干娘,李六娘的确是这一行的天才,况且你的官家身份也让许多人断了觊觎之心。我慕容家则不然,表面风光,背地里却是一肚子苦衷,因为伸手分帐的人实在太多了。」
「官府得罪不起啊!」慕容千秋脸上浮出一丝苦笑:「陈焯你是知道的,就这么个软骨头,他内侄要插手听月阁,我还得给他面子,只因为他是扬州知府!破家县令,灭门令尹,一个小小的县令就能让你家破人亡,何况是一府知府!辣块妈妈的,我又不是亡命之徒,我是真怕他啊!」
「当然他也怕我铤而走险,这就叫麻杆儿打狼两头怕,我舍下妓院赌馆一块肥肉,换他对我贩运私盐不闻不问。先皇正德那十几年是最快活的时候啊!」慕容千秋满脸缅怀之色:「那一船船白花花的盐简直就是一船船白花花的银子!钱有了,底子厚了,慕容世家才真正重新站了起来!」
「可好景不长!皇上继位之后,杨廷和这个瘪三便力主严厉打击私盐,这一打不要紧,竟打掉了我慕容家近七成的收入…」
「七成?」我一怔,下意识地反问道。
「七成!」慕容千秋毫不犹豫地道:「私盐生意萎缩到不足原先的一成,官盐又没有多少油水,而妓院赌馆本就靠着这些肯花钱的盐大爷,一道圣旨下来,抓的抓,杀的杀,逃的逃,剩下的都和我一个模样,半死不活的,生意能不受影响吗?七成都说少了。」
我点点头,朝廷严打私盐的时候,我还在扬州,那段日子扬州风声鹤唳,富豪人人自危,倒是师傅因为是个大地主的缘故得以置身事外,优哉游哉。
我则一来要准备应乡试,二来正和苏瑾恋奸情热,出游多半是流连在她的香闺里,并没留意各大青楼生意好坏,不过现在回想起来,那段时间在风月场里一掷千金的客人的确少了许多。
「钱是什么?钱是英雄胆!没钱,人活不下去,帮会更撑不下去…」
「慕容,」我打断他的话头:「就算收入少了七成,可养活你慕容一门老小该不成问题吧!」
「吃糠咽菜的话,就算人口再多一倍也养活了,可谁肯?十几年下来,大家已经习惯了挥金如土的富裕生活,再让他们回头去过苦日子,一天两天是个稀罕,用不上十天半个月,大家就要造我这个家主的反了!」他自嘲地笑道:「官府我得罪不得,只好打大江盟的主意,只有占了江南的市场,慕容世家才有活路!」
慕容千秋的话虽然有些危言耸听,可我明白,就像慕容千秋说的那样,贫穷其实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品味了富贵之后的贫穷!从云端被打落到地狱,巨大的落差,足以动摇大多数人的心理和信念,而在此刻树立一个强大的外敌,也有助於家族的团结吧!
「别情,我不想争霸江湖,我是黑道,古往今来,凡是妄想称霸江湖的黑道中人到头来都没有好下场,哼,邪不胜正,不服不行啊!齐放则不然,他是白道——比他妈黑道还黑的白道,我难啊!别情!」
「时局不同了。」我倒真有些可怜慕容千秋了,有心点他一句:「杨大人去职都一年了。」
「可皇上还严旨重申禁私盐,听说日前又罢了替两淮盐案翻案的给事中古大人的官…」慕容千秋先是一喜,旋即蹙起了眉头:「隋先生说,朝里掌权的费宏虽然和杨廷和是政敌,可在禁私盐上,两人作法倒是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
「还是有些不同的。」我淡淡一笑。
费宏眼下固然大权在握,可比起当年的杨廷和却远远不如。杨廷和是扶危定倾的宰辅,皇上是他一手扶上皇位的,满朝都是他的同党,为人又刚正不阿,那些地方官员既怕他的权势,又想给新君留下一个好印象,执行起禁私盐令来,当真是不遗余力,不敢有丝毫怠慢。
而费宏为人圆滑了许多,且需要地方大员的支持,对地方上营私舞弊的行为多半睁只眼闭只眼,禁私政策的执行力度已经开始有所减弱,我从京城一路南下,便察觉到了些许蛛丝马迹,只是禁私符合皇上的利益,地方上还不敢明目张瞻地阳奉阴违。
不过,在京城的几个月已经让我揣摸透了这个少年皇帝的心性,心里明白,私盐再度泛滥只是个时间问题罢了。慕容千秋、隋礼固然精明过人,可毕竟是草莽中人,又身在局中,对时局的变化看得并不那么透彻。
好在慕容千秋着实心思玲珑,听出我这句话大有深意,忙问道:「别情,你是不是得到了什么消息?」
「消息没有,不过皇上每天有那么多的军国大事要处理,总不能时时刻刻盯着私盐不放吧!」
「还让我贩私盐?」慕容千秋脸上露出一丝狐疑:「别情,顶风上可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事情啊!」
「老哥,私盐这东西我没碰过,自然不明白其中的奥妙,只是这一月来一路观风,偶有心得罢了,对与不对,尚无定论。本来想在茶话会后,我仔细琢磨一下时局后,再和你好好聊聊,可眼下看来竟是形势逼人。其实,江北三省十府地域广大,人口众多,经营好了,足够你吃香喝辣的,没必要去做这出头的椽子。」江北十府原本就是慕容世家戮力经营的地盘,我这番话的用意自然十分清楚。
「别请你是说,让我退回江北去?」慕容千秋的小圆眼睛一眨不眨地望我:「到嘴的肥肉吐出来,我怎么和弟兄们交待!」
「或许这块肥肉已经变成骨头了,吃下去没准儿会噎死人的。再说,又不是让你拱手送给大江盟嘛!」
慕容千秋被我彻底弄糊涂了,我压低了声音解释道:「应天、镇江眼下固然在你手里,却都存在相当大的隐患。应天是南都,管制一向森严,去年应天那一战,只因为白澜、苏耀即将退休,而孙承则刚升任府尹没多久,关键的几人都不想把事情闹大,又没有苦主追究,事情才平息下来。而今出了个蒋冲,应天是他岳家的地盘,自然不愿意看到有其他势力影响到自家利益,你慕容世家是个不起眼的小门派倒也罢了,可你偏偏强大的足以让人侧目,他岂能不心存戒备?一旦戒备起来,以他岳丈徐公爷的权势,慕容你还能在应天玩出什么花样?别说赚钱,倒要整日里小心别让他抓住什么差池,给自己带来灭门之祸了!」
慕容千秋将信将疑,毕竟在京城传言中的那个蒋冲是个只会吃喝玩乐的纨裤子弟,而在扬州,蒋冲的表现似乎也印证了这一点。
「慕容,退一万步说,就算蒋小侯愚驽,可徐公爷却是精通权谋的朝中耆宿,为了女婿,难保他不打破常规,暗中插手江湖事务,以助女婿一臂之力啊!」事实上,徐辅早已把手伸出来了,只是江湖上无人知晓罢了。
「可我怎么听说他们翁婿两人很不对撇子?」
「疏不间亲啊!」我道,心中冷笑,翁婿不和不过是蒋冲自己有心散布的谣言罢了,一个是世代罔替的国公兼南京守备,一个是当朝后戚,翁婿太相契了,那多疑的少年皇帝没准儿又多心了。只是这谣言流传并不广,即使在京城也少有人知,慕容千秋的这句话,让我一下子猜到了消息的来处,再往深处一想,必是李钺、武承恩这等封疆大吏已经注意到蒋冲的崛起,开始留心他的一举一动了:「以往翁婿不和,多半是为了南平郡主无出,而今,郡主已经怀了身孕了。」
「啊?!」慕容千秋遽然而惊,懊恼道:「真被传言害死了!」说隋礼曾提醒过他,他却全没当回事儿,旋即勾住我的肩头,笑道:「别情,老哥这回可真要好好谢谢你了!金银财宝估摸你也看不上眼,美女娇娃你身边又多的是…」
他说着,眼睛陡然一亮:「胡姬!上回你退回来的那两个胡姬我还留着呢!这姐妹俩的美貌不必说了,十四岁的孩子长得倒像中土十七八的大姑娘似的,难得还都是处子。隋先生说,你在京城一言一行都要谨小慎微,回来就没这层顾虑了吧!弟妹又不是个醋坛子,再说了,这等人间尤物也就你能消受得起…」
「敬谢不敏了。」我心道,且不说解雨、紫烟还等着我雨露恩泽呢!就连那一身媚骨的隋宝儿都恨不得立刻出师服侍我左右,身边女人越来越多,宝亭这个大妇胸怀再宽广,也不可能没一点醋意,几日前收下的林淮还可以用身边缺个精通文墨的侍儿为借口,这两胡姬再找什么理由呢?
见我推辞,慕容千秋一怔,眼珠滴溜溜转了几转,突然咧嘴一笑,拍了拍我肩头,却把话题转开了:「那先说正事,福临镖局在应天的生意很正规,再让他们小心点,估摸蒋冲挑不出毛病,倒是镇江这里…」
「镇江既然没掌握在你手里,不如干脆把生意全部交给槽帮,我猜大江盟如果想说服李展反水,能开出的条件也莫过於此了。能从你手里得到相同的承诺,李展何必去做反覆小人!」
「驱狼吞虎?别情你是想让李展和大江盟拚命去?可槽帮岂是大江盟的对手?」
「不是还有你这个后盾吗?就算时局有变,你不方便出面,还有镇江卫的乌德邦,总之,我绝不会让镇江落入大江盟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