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 风侵檐
叶庭这次中毒无异於在阎王殿前打了个转,好容易囫囵过来,连靖安侯也亲来探望。
有师弟与徒弟陪伴照料,叶庭的心情轻松了许多,他听闻冼秋水也得了左卿辞的诊治,所服的汤药不过一日两次,压根不似他需要牛饮一般的苦灌,不免对着药碗寻思了一阵,而后将左卿辞与苏云落请了过来。
左卿辞风仪不凡,无论在何处都从容自若,随在他身后的人却正好相反,看起来畏畏藏藏,不敢近前,更不敢出声。
叶庭与左卿辞对答几句,心底已经有了评判,再看另一个,不免眼角抽了抽,忍下一声叹息,「阿落,我虽不如你师父,却也不曾打駡斥责过你,怎么到如今还是这样怕我?」
苏云落被点到头上,才从左卿辞身后挪出来,小声唤了一句,「师伯。」
她此生最敬的是师父,最怕的就是叶庭。
叶庭的可怕之处在於对苏璇影响极大,幼时她一直怕这位师伯哪天劝动师父将自己扔了,而今师伯成了掌教,更怕他责怪自己坏了正阳宫的名声,本能的就想躲着走,怎奈师父发了话,只好过来听训。
殷长歌成年后重逢,多见她冷漠疏避,哪想到碰上师尊她如此怯怕,在一旁不由想笑。
叶庭当年没耐心哄孩子,而今想补救已难,唯有缓下神色道,「以前是我眼拙,错看了你,门派上下也未曾好生待你。这么重的事,你一个人扛过来,是师伯之过,该当面致歉。」
苏云落从未见过他这般温和,反而给惊住了,惶然道,「——没有——是我违了许多门规,做了许多错事,师伯不责罚已——」
左卿辞在一旁听不下去,一言截过,「阿落对真人十分敬畏,虽然已不是正阳宫的弟子,仍难免失措,真人勿怪。」
叶庭和顔悦色道,「她是苏璇的徒弟,自然是正阳宫的人,这孩子心性纯直,在江湖上想必受了不少罪,多蒙左公子照拂了。」
左卿辞微笑款款道,「她既是我妻子,一切都是份所当爲。而今苏大侠康愈,金虚真人也自西南归来,她终於可以牵悬尽释,我亦爲之欣慰。」
两人一个心窍通明,一个城府深深,话里藏话,弦外有音,旁边的殷长歌和苏云落压根没听出来。
叶庭很想让苏云落重归正阳宫,不管将来如何,至少让她多个倚仗,然而她当年受尽忽视,如今对门派避之不及,哪还有半份信任,叶庭暗叹一声,叙过几句闲话,取出一枚玉符,「此番蒙左公子救治,修道之人别无相谢,此符爲正阳宫信物,在各地道观均可得用,遇上事也能襄助一二,还望左公子不弃。」
左卿辞本待推却,一转念又接下来,顺着话语道,「真人客气了,我瞧真人气色好转,然而眉间仍有浊气未散,可容我再诊个脉,假使确定无恙,阿落也能安心。」
叶庭当然不会不应,「劳左公子费心了。」
左卿辞诊了一阵,收回手道,「真人经络强健,脉息稳固,拔毒比预期的更爲顺遂,药量可酌减,我换一帖方子,再服七日即可痊愈。」
果然不出所料,叶庭心底松了一口气,复杂的望了他一眼,端稳道,「多谢左公子施治,贫道足感盛情。至於阿落,哪怕你不回山,将来不管碰上什么样的事,均可传个消息,我身爲掌教交游多方,与靖安侯也相熟,无论如何都会代爲设法,不让你枉叫一声师伯。」
苏云落不明白他怎么突然提到靖安侯,又不敢言声,懵然的应了。
左卿辞倒听出话意,睨了她一眼淡笑不语,转去书案写方子。
殷长歌接了药方,将两人送出,自去煎药不提。
苏璇从隔厢走出,叶庭摇了摇头,语气低长,「你这徒婿不一般,左侯都没他这么深的心机。」
苏璇听了对话幷未察觉异样,「师兄是觉得哪里不对?」
叶庭不语,半晌后叹了一声,「罢了,也是我该受的,我本以爲——看来是左公子自己的意思。阿落还是个傻丫头,她的性子遇上左公子这种精明太过的,也不知好不好,这个人——还是少来往。」
苏璇听得不大明白,到最后一句提起了警觉,「师兄认爲左公子品性不佳?」
叶庭想了一想,「不说其他,仅凭二人在血翼神教的经历,左公子身无武功,却能挑动敌人相残至死,绝不是一般人,这份机心用在正途上还罢了,要是心性稍偏——」
只怕又多一个六王。
叶庭没有把话点透,苏璇也能猜出其意,他与左卿辞接触极少,一直觉得这人言语有礼,实则难近,当是贵介公子习性如此,被叶庭一提醒,不由蹙起了眉。
叶庭知他担心徒弟,「无妨,阿落已经长大了,这些年她所做的远超你我想像,遇事有自己的主张,既然她是真心喜欢,幷非受其挟制诱骗,左侯也认可,应当是无虞。」
苏璇仍在思索,叶庭已然换了话题,「左侯今日前来探望,透了些话意,大概是劝我们早日离开此地。」
靖安侯早已预料血翼神教会从西南大举攻来,苏璇离开拓州前也提醒各派早日归返,然而真正听闻战弦一触即发,依然不免沉重。
叶庭对靖安侯的意志颇爲钦佩,轻喟道,「天子尚未下诏,靖安侯铁腕先决,以霹雳手段夺城,甘担天下之责,确实令人佩服。」
益州将成爲顶在咽喉的屏障,一旦失守,屍军长驱直入,中原立时沦爲人间鬼域。
苏璇想起拓州城下铺天盖地的行屍,沉寂良久,忽道,「再过几日,柳哲师兄带着同门也该来了,到时候由长歌与他一同护送师兄回山?」
叶庭一听已知苏璇的心意,「你要留下?」
苏璇确实有了决定,「我想助靖安侯守城,能多一份力也好。」
叶庭半晌不语,隔了好一阵道,「太险了,屍军的厉害,你我亲眼所见,假如陷在不死泉的高手都被炼成傀儡,拼了命也未必守得住,你只是一个人,不是神,再强也不可能以一当千。」
苏璇神情沉静,「师兄说得不错,然而靖安侯身爲王侯,原本不必担此重责,履此险地,如今所爲,何尝不是知其不可而爲之。山河将倾,浩劫在即,有人拼力挽扶,不惜一身荣辱,我怎能袖手旁观。」
叶庭深吸一口气,被他说动情绪,声音也激了,「可你混沌了多年才醒,当初你爲武林正义,横荡朝暮阁,事后又如何?要不是阿落忍辱负重,拼得一綫转机,谁还记得你的所爲?只有我心痛如绞,一再后悔,恨自己不该让你学得太过正直,什么事都冲上去担当!」
苏璇见他眸中宛似有泪,不由大愧。「师兄!」
叶庭敛了情绪,强抑住感伤,慢慢道,「我只有一个师弟,好容易活着回来,不想又莫名其妙的没了。你和郡主随我一道回山,翠微池的院子给你留着,我们是方外人,管什么俗世,守住一座山就好。」
苏璇万般情绪交杂,喉头发硬,许久才微声道,「师兄,我从未后悔当年所爲,若我遇事则退,遇挫则避,如何配当你的师弟,如何配受你多年的照拂,我知道你疼惜我,可天下事总要有人去做,险难总要有人去担,等益州无恙,百姓安定,我一定回天都峰拖着师兄喝酒烤肉。」
叶庭知道劝不住,许久说不出话,最后方道,「你就没想过琅琊郡主守了这些年,爲你虚掷半生,声名尽弃,假如有什么万一,你让她如何自处?」
暮晚时起了风,吹得枝摇叶晃,扬尘纷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