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用意昭然若揭。郭大福刹那瞪大了眼睛,王黑狗脱口而出,“你是说——”李莲花似乎很无奈的喃喃的道:“我是说——我以为——只是我以为——你们可以不这么想——我以为即使是痴呆,他也不是见谁学谁,他能学的,应当是平日和他最亲他最熟悉的人。这个人可能平时就教给他一些事,也对他的模仿表达过赞赏。”王黑狗皱眉,“这……”这可不算认定郭干就是凶手的理由。李莲花突然一笑,“姑且不说郭坤模仿的是不是郭干,我们先从死人身上说起,有骷髅头,一定有死人。但无论是姜婆婆还是员外郎,都没有五十几年前采莲庄曾收留过客人而客人又失踪的印象,如果当年确有其事,就算郭家有意隐瞒,人失踪在采莲庄也必有一场风波,怎可能毫无印象?那就是说,死人他不是采莲庄堂堂正正的客人,至少大部分人不知道他来到采莲庄。”
郭大福点了点头,在五十年前,采莲庄并不盛行留宿贵人雅士,郭干忙於生意,朋友不多,客人本就很少。李莲花继续道,“那么,没有人知道他来到采莲庄,这个死人是怎么进来的?”众人面面相觑,李莲花顿了一顿,微微一笑,“很奇怪么?”众人不约而同的点头,确是很奇怪。李莲花笑得很愉快,“那么——李莲花又是怎么进来的?”郭大福一愣,恍然大悟,“从水道!游进来!”李莲花点了点头,“不管是摔进潜流还是游泳而来,采莲庄虽然有围墙庄门,有些地方还是临水的,只要不是乘船,要悄悄进入庄里并不困难。”王黑狗怒道:“你说来说去说了半天,还不等於放屁,随便哪个小孩都能游进来。”李莲花咳嗽了一声,“不是小孩。”王黑狗哼了一声,“你又知道?”李莲花悠悠的道:“小孩子不会行草,又不会背诗,更不会勾引女人。”
众人“啊”了一声,双目圆睁,郭大福脱口而出“勾引?”李莲花回过身来,看了远在树丛庭院之后书房一眼,微笑道:“员外郎……那个文才高雅,书房里的书画卷轴想必看得很熟?”郭大福一怔,张口结舌,“那个……那个只有……只有……”只有贵人的字画他才看得很熟。李莲花心知肚明,对他露齿一笑,“那一堆杂放的无名字画可是郭老爷生前所有?”郭大福皱眉,“这个……这个……书房里的字画大都是我娘的。”李莲花早已想到会把儿子起名叫做“大福”的人必定不是什么斯文之辈,咳嗽一声,继续道:“郭家字画多以莲花为题,无论是青莲白莲红莲紫莲,凡是有莲大凡不会错的,其中有些以采莲庄为题,看得出是女子手笔,大约就是令慈许荷月所作。”郭大福又点点头,众人听得茫然,或皱眉头,或摇头,或点头,或不动其头,目光呆滞,其意皆是莫名其妙。李莲花环视一周,微笑道:“贵人雅客的留墨想必是员外郎所收,在这些贵人雅客的字画之前的字画,想必是庄内人自己收藏或书写的,但是其中有几副字画,和其他不同。郭干是个药材生意的商人,他写字唯恐不清,多写正楷,教给郭坤的也是正楷。他又不好琴棋诗画,书房里的字画多是郭夫人所为,郭夫人的字是小楷,秀雅窍丽,那么字画之中这副东西从何而来?是谁所写?”他从婢女秀凤手里接过一个卷轴,展开来正是“几行归塞尽,念尔何独之?暮雨相呼失,寒塘欲下冲。渚云低暗度,关月冷相随。未必逢赠缴,孤飞自可疑……”那首郭祸称为“一团一团的”崔涂的《孤雁》诗,“首先,这是一副行草,其次这并非吉祥祝贺之言,也非名人之作,不像郭干收到的礼物,何况郭干并非文人,送如此一首偏僻诗歌,他又有何用?这诗里明明在自怨自艾说流离失所,境域冷清惨淡,若不是向人求救,便是自抒情怀。而采莲庄中,当年会将此物收藏起来的人,若不是郭干,便是郭夫人。”李莲花缓缓的道,“奴仆婢女,想必不会把这种东西藏在主人书房之中。”
“这……”郭大福想辩驳两句,却哑口无言,只得沉默。李莲花叹了口气,“那么,这副行草是从哪里来的?是谁写的?是谁向郭夫人求救,还是谁赠与郭夫人的礼物?采莲庄里,当年显然有一个人,接近了郭夫人,他是郭夫人的朋友,能把心事吐露与她知晓。而这个人究竟是谁,怎么进入采莲庄,显然郭干和庄里奴婢都不知情……”郭大福终於忍不住脱口而出,“你说我娘和男人通奸?在庄里藏了一个男人?怎么可能?”
李莲花摇头,“不是、不是,当年之事,谁也无法断言,我猜测,这个男人是偶然来到采莲庄,被你娘遇见了,不知出於什么原因,你娘没有告诉你爹,而把他藏了起来。这个人写了这副行草博取你娘的同情,你娘是书香门第,或者觉得此人颇有才华,便把行草收了起来。我说他居心不良,勾引你娘,不是因为这副行草,而是‘月明之时,镜石之旁,嫁衣之身,不见不散。’那十六字,那十六字显然也是此人所写,就如这副书法一样让人辨认不清,以至於郭坤抄错许多。此人写出那十六字,邀约你娘月下相见,请她穿上嫁衣,颇有轻薄之嫌,至少对有夫之妇而言,并不合适。这张字条让你爹看见了,他把字条拿走,带到了杂货屋来……”王黑狗恍然大悟,“我明白了,郭坤跟在郭干后面,他看见他从房里拿起一张东西到这里来,他也就跟来了。所以他常常会模仿那张字条,或者把别人放在桌面上的纸卷带到杂货屋来。”李莲花点头,“郭干可能从种种蛛丝马迹中发现夫人私下约会男子,又看到字条,心情十分愤怒,於是携带刀具来到此地,将字条帖在镜石之上,躲藏在杂货屋中。那神秘男子如约而来,多半仍是从水里出来,郭干用木棍将他击倒,在抓住那人的时候不知发现了什么,大呼‘妖怪’……”众人想起方才郭坤狂呼“妖怪”,都是忍不住毛骨悚然,王黑狗喃喃的道:“他妈的,什么‘妖怪’?他自己才是妖怪……”李莲花继续道:“而后郭干将他的人头砍下,正在这时,郭夫人却身穿嫁衣突然而至,郭干狂怒之下,拿着人头向她追去,大呼‘他已死了,永远不让你们比翼双飞’之类的言语。郭夫人受到极大惊吓,转身奔逃的时候绊到门槛,滚入莲池中溺死。”
郭大福听得心惊肉跳,王黑狗失声道:“如此说来,这门槛并非有意所为?”李莲花微微一笑,“多半是偶然,若要建造杀人机关,只怕磨把快刀、挖个坑什么的比建两间房屋快得多。”王黑狗喃喃的不知自语些什么,猛地想起,“那神秘男人头被砍了,身体呢?怎么没人发现,莫非被狗吃了?”
李莲花沉吟了一下,“这个……这个……如若我没有猜错的话,这……”他转身走向镜石,悠悠的道:“郭大公子,你在这块石头上用力砍一刀。”郭祸点了点头,“唰”的一声拔刀横砍,刀光如雪,倒把李莲花吓了一跳——这郭大公子为人呆头呆脑,武功却练得纯正。只听“叮”的一声,郭祸手中刀应声断为两截,那块黑黝黝的大石只掉了块表皮,近乎丝毫无损。王黑狗和郭大福都是“咦”了一声,连忙叫人高举火把来看,那被砍落一小片表皮的镜石上露出了灰色,质地细腻光滑和表皮全然不同,这难道就是所谓的“玉脉”?
“这是一块……玛瑙。”李莲花歉然道,“玛瑙以红色为上品,这是一块灰色的玛瑙,所以也不是很值钱的东西,不过……不过玛瑙嘛……”他慢吞吞的道:“玛瑙嘛……听说是地下极深处融化了的岩石喷出来,一层层凝结在石头空洞和缝隙里从外向里长出来的,所以多半……像这么大的的玛瑙,也许……大概……可能……中间是空的。”“空的?”众人失声道,“这块石头里面是空的?”李莲花连忙摇手,“我只是在猜,玛瑙比钢刀还硬,没有打开以前,怎么知道它到底空还是不空?我只是说‘可能……大概……也许……’……”他罗罗嗦嗦的还没说完,郭祸大步走上,双手抓住镜石上镶嵌的那块镜子,“哈”的一声吐气开声,猛烈摇晃两三下,只听“咯啦”铜块扭曲之声,他硬生生把那块铜镜从镜石上掰了下来!
“啊——”众人的目光齐齐聚集在镜石之上,随着铜镜剥离,那大石上果然露出一个洞来。镜石有八尺来高,六尺长短,七尺来厚,牢牢扎根土中,谁能料到如此一块黑黝黝的大石腹中居然是空的?非但是空的,在众人灯火映照之下,石腹内光彩闪烁,生满水晶,只是——在犬牙交错的水晶之间,塞着一截截东西,猛地一眼还看不出是什么。王黑狗撩起官袍命衙役举起火把,他往里一探,大叫一声,“人骨!”郭大福脸色苍白,在夜里瑟瑟发抖,郭祸长吁一口气,“这就是身体。”王黑狗一迭声命衙役把那些屍骨捡拾出来,与郭坤所拿的那个人头拚在一起,果是个完整的屍骨。镜石之中除了人骨,还有一柄锈马刀,以及几块腐朽得不成样子的破布。
“咦?”李莲花看着那屍骨,奇道:“这人怎么有六根手指?”听他一问,众人对着屍骨躲躲闪闪的目光突又集中在人骨之上,过不多时,突有衙役大叫一声,“他……他有两个耳蜗!”王黑狗仔细一看,果然在头颅两侧各多了一个耳蜗,这人生前岂非有四个耳朵?郭祸突也大叫一声,“这人有……尾巴……”众人又纷纷凝目去看屍骨的屁股,只见在胯骨下面确实生有一截奇异的骨头,莫约三寸长短,的确像个“尾巴”。李莲花稀奇的看着这具屍骨,“我本来想不通为什么只是看到有人写情书给他老婆,郭干就要杀人,他的火气和醋劲未免太大,原来……原来……郭干在夜里突然看到这人长成这副模样,只怕他没有觉得自己在杀人,只怕他以为……以为自己在自卫,杀死了一个怪物。”郭大福牙齿打战,“这这这……这是什么……妖妖妖妖怪……”
李莲花很同情的看着地上那具屍骨,“你看他手指和脚趾都比常人长些,手指间有骨膜,想必擅长水下功夫。他也不过比常人多了耳朵一副,尾巴一个,手指两只而已,但这副样子想必让他吃了很多苦,让他远离人群,潜藏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采莲庄地处采莲池中心,东西各有数条溪流灌入,布满潜流,也不出产什么特种鱼虾,除了贵人雅客,普通百姓很少深入莲池中心,所以这人来到薛玉镇后,悄悄潜入采莲池,躲在这里。”他跺了跺脚下的土地,“这地方临水,有两间人迹罕至的大房,树木掩映,外面有莲藕香菱,还有鲤鱼青蛙,如果有人躲在这里,不缺食水。但是这地方还有个特点,这人没有想到,以至於他很快被人发现了。”
“什么特点?”郭祸奇道。李莲花指指茉莉花丛背后的大片杂草,“那种黄白小花的杂草,叫做白莲蒿。”众人面面相觑,“白莲蒿?”李莲花道:“这种杂草花叶气味强烈,有很强的驱虫之效,采莲庄地处淡水之上,蚊虫众多,只有这个地方没有蚊子。白莲蒿喜欢阳光,生长在旱地,采莲庄中只有这个地方因为地势高,不被池水渗透,有一片干旱之地,也只有这个地方长着这种蒿草。所以庄里的人如果讨厌蚊子,想找个阴凉没有蚊子的地方,说不定就会走到这里来的。”他微微一笑,笑得似乎很和气,“我想那天郭夫人莫约来这里读书吟诗绣花画画什么的,看到了这个人。只是她心地善良,没有把他当成怪物,反而悄悄收留了他,两个人在这里读书写字,她欣赏他的才华,这男人爱上了郭夫人,某日悄悄在她房间留了字条约她相见,结果被郭干看见……”说着李莲花皱了下眉,“……或者那字条根本是郭干从郭夫人手里抢来的,否则不能解释为什么许荷月也会依约而到。郭干来到这里,看到这怪人以后大受刺激,杀了他——却又被老婆看见,许荷月被他杀人的模样吓倒,摔在门槛上,滚进莲池。郭干只当她逃走了,匆匆忙忙将死人分屍,藏进这玛瑙之中,但玛瑙中水晶交错,最后一个人头没能塞入,他又藏在了另外的地方。等他处理好屍体,发现老婆已经淹死莲池里,他当然不能让许荷月的屍体在这里被发现,否则怪人之死很可能随之暴露,便坐上木盆,把许荷月的屍体带到了自己房间窗外,装作在那里溺死的——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那天夜里他的所作所为,全部被郭坤看见,还牢牢记住。”李莲花慢吞吞的道,“他遣散仆人,哀悼亡妻,只怕有一大半是为了掩饰镜石中的这具屍体,但是二十几年之后,员外郎的妻室竟然又在莲池中溺死,死后又被放在那房间窗外,死法和许荷月一模一样,郭干年纪已经老迈,想不到郭坤学他杀人,恐惧之下惊悸而死,也在情理之中。”翠儿死去的那天夜里,他看到的半张鬼脸,其实便是郭坤背着那个人头在他窗外经过的情景。
王黑狗和郭大福面面相觑,呆了半晌,长长吐出一口气,李莲花的一番猜测仅仅是“猜测”,但是郭坤模仿杀人无可质疑,这镜石之中的屍骨,如果不是郭干所藏,又有谁能在其中藏匿屍体而五十余年不被人发现?凶手是谁,疑问不大。但当年许荷月何以留下这位怪人?两人之间是否真的情投意合?这怪人究竟是谁?是善是恶?郭干是因情杀人,还是惊吓杀人?如今已无法得知确凿的真相,但听着李莲花的猜测,众人紧握拳头,都不免再次感觉到镜石之旁的飕飕凉意。
当年那由偶然、意外、隐瞒、爱恋和恐惧引发的杀人之事,那份被隐藏了的罪恶,竟能通过奇异的方式,数十年间不断的报复着郭家的子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