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第四张纸
打方多病十五岁起,就不大待见他老子,这还是他第一次去见他老子跑得这么快的。方则仕刚刚早朝回来,轿子尚未停稳,便见方府门外有个白影不住徘徊,他虽然少见儿子,自己生的却是认得的,撩开帘子下了轿,皱起眉头便问,“你不在家中侯旨,又到何处去胡闹?”方多病缩了缩脖子,他与他老子不大熟,见了老子有些后怕,“呃……我……在这里等你。”
方则仕目光在自己儿子身上转了两转,“有事?”方多病干笑一声,他老子不怒而威,威风八面,让他有话都说出不来,“那个……”方则仕目中威势一闪,方多病摸了摸鼻子本能的就想逃,方则仕却拍了拍他的肩,“有事书房里说。”方多病马马虎虎应了两声,跟着他老子到书房。一脚踩进书房,只见檀木书柜,暗墨鎏金的书皮子,四面八方都是书,也不知有几千几万册,阵势比方氏家里的大多了,他又摸了摸鼻子,暗忖这阵势若是小时候见了,非吓得屁滚尿流不可。
“景德殿中的事我已听说,”方则仕的神色很是沉稳,“李大人的事、王公公的事皇上很是关心,你来找我,想必也和这两件事有关?”方多病心中暗骂,你明知你儿子和那两死人关系匪浅纠缠不清,说出话来却能撇得一干二净,还真是滑不留手的老官儿,嘴上却毕恭毕敬的,温文尔雅的道,“儿子听说皇上召见了赵大人三人,赵大人几人与李大人、鲁大人素有交情,不知赵大人对李大人被害一事,可有说辞?”
方则仕看了他一眼,目中似有赞许之色,“皇上只问了些陈年往事,赵大人对李大人遇害之事,自是十分惋惜。”方多病又道,“皇上体恤臣下,得知赵大人几人受惊,即刻召见。又不知赵大人对皇上厚爱,何以为报?”方则仕道,“皇上对诸臣皆恩重如山,虽肝脑涂地而不能报之,赵大人有心,只需皇上需要用他的时候尽心尽力,鞠躬尽瘁,自然便是报了皇恩了。”方多病干咳一声,诚心诚意的道,“方大人为官多年,当真是八面玲珑,纹丝不透……”方则仕脸上神情不动分毫,“赞誉了。”方多病继续道,“……厚颜无耻,泯灭良知。”
“咯啦”一声,方则仕随手关起了窗户,转过身来,脸色已沉了下来,“有你这样和爹说话的吗?你年纪也不小了,明日皇上就要召见,以你这般德行,如何能让皇上满意?”方多病怒道,“老子有说要娶公主吗?他奶奶的,公主想嫁老子,老子还不想娶呢!老子十八岁纵横江湖,和你这方大人一点狗屁关系没有……”方则仕大怒,举起桌上的镇纸,一板向方多病手上打下,方多病运劲在手,只听“啪”的一声脆响,碧玉镇纸应手而裂。方则仕少年及第,读书万卷,却并未习练武功,被儿子气得七窍生烟,却是无可奈何,怒道,“冥顽不灵,顽劣不堪,都是被你娘宠坏了!”
方多病瞪眼回去,“今天皇上究竟和赵尺尚兴行刘可和说了什么?你知道对不对?快说!”方则仕沉声道,“那是宫中密事,与你何干?”方多病冷冷的道,“李菲死了,王公公也死了,你怎知赵尺那几人不会突然间就死於非命?他们究竟藏了什么秘密?你不说,天下谁能知道?没人知道李菲是为什么死的,要如何抓得住杀人凶手?李菲死得多惨、王公公又死得多惨,你贵为当朝二品,那些死的都和你同朝为官,这都激不起你一点热血,难道不是厚颜无耻,泯灭良知?”方则仕为之语塞,他和这儿子一年见不上几次面,竟不知他这儿子伶牙俐齿,咄咄逼人。过了良久,他慢慢将镇纸放回原处,“李菲李大人之死,自有卜承海与花如雪捉拿凶手,你为何非要牵扯进此事?”
“因为我看到了死人。”方多病冷冷的道,“我看到了人死得有多惨。”方则仕似是不知不觉点了点头,长叹了一声,“皇上召见赵尺、尚兴行、刘可和、鲁方、李菲五人,是为了一百一十二年前,宫中修建极乐塔之事。”方多病哼了一声,“我知道。”方则仕一怔,“你知道?”方多病凉凉的道,“极乐塔是一百多年前的东西,这五人又怎么知道其中详情?今天皇上召见,究竟说了什么?”方则仕缓缓的道,“赵尺、尚兴行几人十八年前曾在宫中担任侍卫散员,因故受到责罚,被王桂兰王公公沉入一口水井之中。但他们非但没有受伤,还见到了人间仙境,而后被送回了房间。皇上怀疑,当年他们被沉入的那口水井,或许与极乐塔有关。”方多病奇道,“极乐塔不是没修成吗?既然没修成,还有什么有关不有关?”方则仕皱起眉头,简单利落的道,“极乐塔已经修成,却在一狂风骤雨之夜突然消失。”方多病张大嘴巴,“突然消失?”方则仕颔首,“此事太过离奇,故而史书只记极乐塔因故未能建成。”方多病骇然看着他爹,他爹和李莲花大大不同,他爹从不扯谎,他爹说极乐塔突然消失、那就是突然消失了。
这世上存在会突然消失的佛塔么?
“本朝祖训,极乐塔以南不得兴修土木,皇上为了替昭翎公主修建朝阳宫,想知道当年极乐塔具体位置所在,也有兴趣查明当年极乐塔究竟是如何‘消失’的。”方则仕叹了口气,“皇上在内务府杂记中看到鲁方几人的奇遇,突发奇想,认为或许与极乐塔相关。”方多病顺口道,“结果鲁方却疯了,李菲被杀,甚至王公公莫名其妙的被什么猛兽生吞了。”方则仕皱起眉头,只觉方多病言辞粗鲁,十分不妥,“鲁方几人当年沉入井中,据赵尺自言,那口井很深,但越往下约窄小,井壁上有着力落脚之处,他们沉入其中后很快浮起,踩在井壁的凹槽中,互相解开了绳子。”方多病心想这也不怎么出奇,却听方则仕道,“之后鲁方脚滑了一下,摔进了井里未再浮起,他们三人只当鲁方出了意外,赵尺自己不会水,另两人扶着赵尺慌忙从井中爬起,结果第二日却见鲁方安然无恙,在房中出现。”方多病咦了一声,“他们不知道鲁方摔到何处去了?”方则仕沉吟片刻,“在皇上面前,赵尺说的应当是实话,尚兴行与赵尺十几年未见,官职相差甚远,却也是如此说辞,想必纵有出入,也出入不大。”
“可是鲁方已经疯了,谁能知道当年他摔到了哪里去了?”方多病瞪眼,“但不管他摔到哪个洞里去,和极乐塔关系也是不大,最多说明皇宫大内地下有个窟窿。”方则仕摇了摇头,“此事蹊跷,不管鲁方当时去了哪里,他自家讳莫如深,如今既已疯了,更是无从知晓。”方多病却道,“胡说八道,不就是摔进了井里么?叫赵尺把那个井找出来,派些人下去查探,我就不信找不到那个洞出来。”方则仕苦笑,“皇上询问赵尺两人当初那个发生怪事的井在何处,时隔多年,这两人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究竟是哪一口井了。”方多病本想又道这还不简单,不知道哪一口井,那就每一口井都跳下去看看,这有什么难的?又看方则仕满面烦恼,他精乖的闭嘴,“爹,我走了。”
方则仕回过神来,怒道,“你要走到哪里去?”方多病道,“我还有事,爹,这些天你多找些护卫守在你身边。”方则仕咆哮道,“明日皇上就要召见你,你还想到哪里去?给我回来!”方多病头也不回,衣袖一挥,逃之夭夭,“爹我保证明日皇上要见我的时候我就见他……”方则仕七窍生烟,狂怒道,“你这逆子!我定当修书一封,让你爷爷来收拾你!”方多病远远的道,“我是你儿子,你就算‘休书一封’也休不了我……”说着已经去得远了。方则仕追到书房之外,此生未曾如此悔过自己为了读书不学武艺。
此时李莲花和卜承海还在大牢之中。
到了午饭之时,卜承海居然还留了下来,和李莲花一起吃那清粥小菜的牢饭。有人要陪坐牢,李莲花自是不介意,倒是奇怪卜承海吃这清粥小菜就像吃得惯得很,等他仔细嚼下第三块萝卜干,终於忍不住问道,“卜大人常在此处吃饭?”卜承海淡淡的道,“萝卜好吃么?”李莲花道,“这个……这个萝卜么……皮厚筋多,外焦里韧,滋味那个……还不错。”卜承海嚼了两下,“这萝卜是我种的。”李莲花钦佩的道,“卜大人精明强干,那个……萝卜种得自是……那个与众不同。”卜承海本不想笑,却还是动了动嘴角,“你不问我为何不走?”李莲花理所当然的道,“你自是为了等方多病的消息。”卜承海的嘴角又动了动,“的确,他得了消息,却不会告诉我。”李莲花叹道,“他也是不想告诉我的,不过忍不住而已。”卜承海笑了笑,沉默寡言的坐在一旁等。
他非等到方多病的消息不可。
过不多时,外边一阵喧哗,一名衙役惊慌失措的冲了进来,“大人!大人!尚大人……尚大人在武天门外遇袭,当街……当街就……去了……”卜承海一跃而起,脸色阴沉,当啷一声摔下碗筷,大步向外走去。李莲花颇为惊讶,在牢中叫了一声,“且慢……”卜承海顿了一顿,并不理他,掉头而去。
尚兴行死了?李莲花真是惊讶,此人既然已经见过皇上,该说的不该说的应当都已说了,为何还是死了?为什么?为了什么?
是尚兴行还有话没有说,或是他们其实知道了些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尚兴行死了,那赵尺呢?刘可和呢?
李莲花在牢里转了两圈,突地举手敲了敲牢门,“牢头大哥。”
外边守卫大牢的衙役冷冷的看着他,自从这人进来以后,大牢中鸡飞狗跳,不得安宁,他看着此人也厌恶得很,只走过两步,并不靠近,“什么事?”
李莲花歉然道,“呃……我尚有些杂事待办,去去就回,得罪之处还请大哥见谅了。”那牢头一怔,差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李莲花一本正经的道,“在下突然想到还有杂事待办,这就出去,最多一二日就回,大哥不必担忧,在下万万不会兴那越狱私逃之事,不过请假一二……”那牢头唰的一声拔出刀来,喝道,“来人啊!有嫌犯意图越狱,把他围起来!”李莲花吓了一跳,“咯”的一声推开牢门,在外头一群衙役尚未合围之际就窜了出去,逃之夭夭,不见踪影。那牢头大吃一惊,一边吆喝众人去追,一边仔细盯了一眼那牢门。
只见牢门上的铜锁自然开启,与用钥匙打开一模一样,并无撬盗的痕迹,根本不知刚才李莲花是怎么一推就开的。牢头莫名其妙,暗忖莫非将此人关入之时牢门就未曾锁牢?但如果牢门未锁,这人又为何不逃?或是此人本是盗贼,可借由什么其他器具轻易开锁?不过大理寺的牢门铜锁乃是妙手巧匠精心打造,能轻易打开者非江洋大盗莫属。
“快飞报卜大人,说牢里杀害李大人的江洋大盗越狱而逃!”
“锺头儿,刚……刚……刚才那人已经不见了,我们是要往哪边追?”
“报神龙军统领,即刻抓人归案!”
李莲花出了大牢,牢外是大片庭院和花园,他刚刚出来,外边守卫的禁军已受惊动,蜂拥而来,但闻弓弦声响,顿时箭如飞蝗,其中不乏箭稳力沉的好手。李莲花东躲西闪,各侍卫只见人影一晃再晃,灰色的影子越来越淡,最后竟是一片朦胧,乱箭射去,那人也不接不挡,长箭一起落空,定睛再看之时,灰影就如消散空中一般,了去无痕。
这是什么武功?
几位修为不凡的侍卫心中惊异不已,那人施展的应是一种迷踪步法,但能将迷踪步施展得如此神乎其神,只怕世上罕有几人。
就在此时,武天门外正也是一片混乱。尚兴行、赵尺几人的轿子刚从宫里出来,三轿并行,正待折返住所,指日离京归任而去,走到半路,担着尚兴行的几位轿夫只觉轿内摇晃甚烈,似乎有些古怪,还未停下,就听“啪啦”一声,轿中一轻,一样东西自轿中跌出,整得轿子差点翻了。
在轿夫手忙脚乱稳住官轿的时候,街上一片惊呼之声,只见大街之上鲜血横流,一人身着官服摔倒在地,喉头开了个血口,鲜血仍在不住喷出,流了满身,正是尚兴行!
一时间大街上人人躲避,轿夫浑然呆住,赵尺和刘可和的轿子连忙停下,大呼救人,然而不过片刻尚兴行已血尽身亡,那伤口断喉而过,他竟是半句遗言也留不得。正在混乱之时,一道白影闪过,在轿旁停了下来,“怎么回事?”
赵尺惊骇绝伦的看着尚兴行的屍体,手指颤抖,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刘可和脸色青白,“尚大人当街遇害了。”
这在大街上疾走的人自是方多病,他从方府出来,正要再去闯大理寺的大牢,却不想走到半路,却猛地见了尚兴行死於非命。此时只见尚兴行横屍在地,官服上的彩线仍熠熠生辉,那鲜血却已开始慢慢凝结,黑红浓郁,喉上伤口翻开,煞是可怖。方多病皱着眉头,撩开尚兴行轿子的门帘,只见轿中满是鲜血,却不见什么凶器,倒是座上的血泊中沾着一张小小的纸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