莽汉一愣。「你说什么?你……你听见了什么?有谁说了俺婆娘的下落?」
他在洪水中失了妻儿,仅以身免,连屋舍都被恶水冲去,点滴不留,遑论屍体。此时听他一说,不由得萌起一线希望。
那人却道:「你妻儿一直在你身边,哪儿都没去。此刻依旧在,只是你看不见而已。」
莽汉会过意来,皆目欲裂:「直娘贼!我脔你祖宗十八代!」
挣脱拦阻冲上前来,一拳将那人打倒在地!
耿照正欲出手,忽觉有些不对,那人已爬了起来,一抹嘴角,淡然道:「你乃央土道坤平郡人氏,父祖与人佃地,到你这代好不容易才有了私田。过廿五才娶亲,育有一子一女,你妻子十分温婉,纵使你偶尔酒醉,对她动手打骂,她也从不抱怨;侍奉公婆尤其尽心,你父亲卧病前常抱怨你不孝顺,还好娶有贤妻,老怀略宽……是也不是?」
莽汉一愣,第二拳再也挥不下去。
「你……你是何人?你怎么知道?」
那人摇了摇头。
「我不认识你。我说了,你的妻儿都在你身边。」
低声凑近:「婉儿她娘要我转告你:你对她够好了,莫要再自责。嫁给你为妻,她一生都不后悔。」
莽汉身子簌簌发抖,双膝一软,频频以额头撞地,嚎啕大哭道:「阿妤、阿妤!是俺对不你住!俺没用,你跟孩子,俺一个也没保住!阿妤!阿妤!」
哭得撕心裂肺,撞出一地殷红,他蛮力本就惊人,旁人怎么拉也拉不住。
耿照蓦觉臂上一阵温湿,袖管被一只腴软小手抓住,回见芊芊眼眶泛红,忍泪低道:「他……他是真的爱他的妻子啊!??活於世,怎能如此痛悔?这又要怎生继续下去?」
耿照取帕子递给她,不知该如何劝解,无言地握住她的小手。芊芊一边低头拭泪,另一只手却紧紧反握。两人携手并肩,俱都无话。
那人跪在莽汉身前,低声道:「你别这样。」
莽汉突然抬头,一把抓住他的手,叫道:「大师!是俺浑,有眼不识泰山!俺信了,俺信有佛了!你让阿妤,同俺说一说话,两句……不,再一句就好!俺这辈子给你做牛做马,给你做牛做马!」
频频磕头,闻之无不凄恻。
那人仍是摇头。
「佛不在。」
见莽汉犹挂一脸血泪、神色错愕,众人也都不解,遂起身道:「佛不在木雕偶像之内,不在庙宇厅堂之中,穷人也好、富人也罢,任花费银钱钜万,也不能唤佛现身一见,更遑论在大水冲来之际,普救性命身家。」
人群中有人叫道:「既然如此,佛在哪里?咱们还信佛做甚?」
那人道:「佛是花,佛是草,佛是日昇月落,是山川是星海,本就无处不在。若要见佛,只能修习佛法。」
又有人问:「见了佛又怎的?能如你一般,与死去的亲人说话么?」
那人道:「修习佛法能得神通,能解脱轮回,死后往西天极乐……这些好处,诸位可能此生都不能修到,我不能欺骗各位。然而业力随身,所种的善因将得善果,恶因亦得恶果,不惟今生今世,甚至前世来生,以及诸位身边的亲人,都在这个轮回之中层层相因,直到诸位修成正果,脱出轮回为止。」
低头对莽汉道:「你妻儿之死,以及你之独生,轮回之中早已注定,凡此种种皆因前由,乃至於后。你妻儿与你的因果并不会断在这里,你修佛法不只是修自己,也为她们而修。如此,你可愿意?」
莽汉一抹眼泪,跪地而起。
「愿意!但俺目不识丁、身无分文,却要怎生修法?」
那人道:「修行法门有八万四千种,众生皆可成佛,鸟兽虫鱼不识字亦无钱,佛也未曾舍弃。我教你最简单的修行法门,只消心诚一念,口诵『南无阿弥陀佛』。你思念妻女之时念,心觉迷惘时也念;睡前诵念,醒时诵念,行走坐卧均可为之,如此即可成佛。」
「就……就这么简单?」
莽汉简直不敢相信。
「就这么简单。」
那人轻抚他头顶,淡然道:「毋须捐献金银修庙建佛,不用供养僧侣,不必考虑自身所做功德的多寡,只消对阿弥陀佛本愿怀有信心,诚心立誓发愿即町。」
取下颈间木珠,在风中慢慢捻起,口诵「南无阿弥陀佛」声音庄严,令人起敬。周围村人与流民深受感动,不觉随声附和。这个念佛法门对姿势、所在等全无规范,心念一动,便能朗朗上口,感染力极强;要不多时,全场数千人俱都念起了佛号来,嗡嗡响动的声音宛若吟唱,伴着夕阳西斜,气氛庄严肃穆,闻者无不动容。那人满布尘埃的破旧斗蓬在耿照看来,彷佛笼罩着一层圣光,淡淡的晕胧超脱凡俗,也不知是不是余晖映照所致。与李蔓狂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黑斗蓬截然不同,那人的连帽白斗蓬彷佛是光明的化身,自脏污的外表下迸出耀眼的光华,坦率淡然,抚慰了流民心中压抑多时的凄楚绝望。
「这人……」
芊芊喃喃说道:「是佛的化身么?我在东海道,从没见过这样的僧人。」
流民们诚心念佛,将心中的思念、祈祷、希望与忧伤全寄托於简单庄严的佛号,随风远远送出,渐渐已毋须旁人引导。那人将木珠挂上颈间,拄杖转身,逆着光朝耿邵二人处行来,直到走入身前丈余,耿照才得看清他的面貌。
那是一张俊美得令人屏息、比女子还要凄绝艳丽的面孔?
他近日间见过的俊美男子可多了,聂雨色、韩雪色不说,就连惊震谷的平无碧、路野色等,也绝对说得是「美男子」然而与眼前之人相比,简直是天地云泥之别。男子生得一双绝艳的细长凤目,鼻梁细而直挺,嘴唇很薄,抿着的线条却带着魅惑般的弧度,若非他低垂脸帘的神情充满慈悲怜悯,耳边还回荡着适才庄严的佛号宣诵,只能说这张脸孔美丽到近乎妖异的程度,令人本能地想要避开。
芊芊一瞬间露出迷惘之色,握着他的软腴小手却不由一紧,低声喃喃道:「这人……生得好怪。像……像女人似的。」
那人在他俩身前停步,低道:「外貌的美丑,只不过是皮相。就像女施主对自己的容貌体态甚是不喜,在旁人眼中,你却是美丽高贵,可爱可亲。执着皮相,岂非是庸人自扰?」
芊芊与他是初见,两人在此之前,连一句话也没说过,那人却准确无误地说中她心底之事,不由心惊:「难道……他真的能听见有情无情众生的声音?然而世上,哪有这种荒诞无稽的事?」
那人转头对耿照道:「典卫大人,今日幸而有你。要是换得他人统兵,只怕此刻枫盆岭下,已是血流成河,绝难善了。慕容将军近日所为最明智者,便是起用了耿典卫。」
耿照见识过慕容柔的读心异术,此人所展现的能耐,还未盖过初见慕容柔时,尚不足已撼动少年典卫。
他直视对方那双美丽无瑕的眼睛,微将芊芊遮护在身后,沉声道:「敢问阁下高姓大名?适才对流民所说,我很佩服,改日还想与阁下请教。」
那人笑而不答,只说:「我要走啦。烦请典卫大人转告将军,这三川地界上的流窜灾民,请放他们一条生路,莫要一意驱赶,我担保他们在三乘论法大会之前决计不会惹事。请将军好生准备,两日之后,论法大会将在莲觉寺召开。请。」
说着拄杖迈步,迳往丘后桃林行去。耿照听得一头雾水,虽隐约猜得此人的身份,却觉匪夷所思,岂肯失之交臂?急道:「大师请留步!若无宝号,实难与将军交代!大师……」
忽听一声朗笑,一人自坡岭下信步拾级而来,怡然道:「无知少年!殊不知如此举重若轻、老妪亦解的佛法造诣,更胜大报国寺的学问僧么?遍数东洲,也只一名琉璃佛子!」
芊芊喜动颜色,唤道:「……爹!」
无论东海武林,乃至天下五道,文舞钧天「邵咸尊」都是令人无法忽视的名号。
若问当今江湖之人,谁可代表东海正道七大门派,不管是列七人榜、五人榜,甚且是三人榜,邵咸尊都不可能被遗漏。众所周知,萧老台丞年事已高,雷总舵主失踪既久,杜掌门又闭关不出;鹤着衣虽为百观共主,但天门自来是一盘散沙,徒众良莠不齐,几位副掌教各怀异心,自家人都未必肯买他的帐,况乎外人?只有邵咸尊善泽广被,声望日隆,他若有心争取,距离「东海正道第一人」的位置,也不过是三两步之遥。
耿照是闻名已久,今日识得芊芊,更对教养出这般女儿的人满怀好奇,只见这位邵家主看似四十许人,身材颀长、十分清瘦,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生得面如冠玉,凤目隆准,两道剑眉斜飞入鬓,五绺长须迎风轻拂,甚是潇洒飘逸。邵咸尊名动天下,身家钜万,装束却与一般读书人没什么差别,头戴儒巾,冠后曳着两条长长的飘带,一身洗旧的青袍布鞋,外披一件半袖长褙子;腰悬长剑,连文人间风行赏玩的折扇也没拿一柄,左肩后背了只蓝布包袱,敢情还是自带行囊,连仆从都不用。
若说那被称为「琉璃佛子」的兜帽僧人是妖异之美,容貌浑不似人间之物,那么邵咸尊便是血肉凡躯,相貌倒十分符合常情的清臞秀雅,可以想见年轻之时,定然倾倒过无数名门淑女。耿照心想:「难怪芊芊对外貌如此介意。无论脸形或体态,她与父亲半点也不相像。」
邵咸尊缓步而来,并未施展轻功,想来是对「琉璃佛子」心怀敬意,未敢贸然唐突。那人揭开兜帽,露出一颗浑圆秀致的光头,顶上戒疤宛然,果是一名出家众。
他对耿照合什顶礼,以邵咸尊也能听见的声音道:「此番东来,朝野之间耳语不断,为防多生事端,除了镇东将军之外,我不与任何官衙或武林门派接触。适才诸语,烦请典卫大人为我带到。贫僧告辞了。」
不显邵之既来,自顾自的往林间走去,片刻便不见踪影。
耿照见他步履槠健轻盈,却说不准有无武功。佛子片言抚慰千人之能,早已超越武功的范畴,就算一点武功也不会,也丝毫不影响他的胸襟与智慧。
他那番话是明白告诉邵咸尊:为免镇东将军生疑,也不让茂锋照惹上麻烦,除了直属将军的耿照,以及流离失所的央土难民之外,他不与任何人接触,以杜绝谣言。由此观之:耿照先前的推断与事实相去不远,琉璃佛下的冲来虽造成人心之惶惶,为将军增加不少麻烦,但他本人似乎并未特别针对慕容柔,所关切者仅止流民而已。
邵咸尊上得小丘,拈须喟然道:「不愧是央土名僧,念兹在兹,全是百姓。若是执意结交,显得我小气啦。
凤目一睨,语气转冷:「芊芊,我不是让你待在越浦,别在外头乱跑么?连爹的话也不听了?」
芊芊身子一颤,掌中冷汗湿滑,小声道:「不是。我只是替东郭师兄购买粮食棉衣,见情况紧急,才让阿吼赶过来,不是不听爹的话。原本是想……衣粮送到便回去的。」
邵咸尊「嗯」的一声,晶亮的眸光往下一扫,芊芊才想起还握着耿照的手,赶紧松开,红着脸低头轻扭衣角,不敢与父亲的目光相触。
耿照硬着头皮,抱拳道:「在下流影城耿照,见过邵家主。」
邵咸尊拱手还礼,淡然道:「耿典卫鼎鼎大名,在下亦有耳闻。据说典卫大人夜闯赤炼堂、火烧连环坞,连败『陷网鲸鲵』等三位太保,震动三川。如此英雄,想必独孤城主也欣慰得紧了。」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耿照却听得惊心动魄,苦笑道:「不敢瞒家主,风火连环坞真不是在下烧的。」
邵咸尊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忽然一笑。「老实说,我要是再年轻个二十岁,风火连环坞还轮不到你来烧。你下令『勿伤百姓』之事,我已听说了,我这里没有给赤炼堂或镇籴将军府的东内,若是七大派的盟友,倒有粗茶淡饭款待。青锋照的规矩是日落而食,酉时开饭,逾时不候。芊芊,我们走。」
说筲转身迈步,单手负后,连头也未回,慢慢走下坡去。芊芊似有咚惊奇,幼嫩的玉指往唇上一比,做了个「心照不宣」的表诮,红荇脸低头而过,快步追上父亲。
◇◇◇
这一天真的非常漫长。
枫盆岭上点起了油灯,驻紮在远处的巡检营也堆燃筹火,杂烨派一支小队将伤患送回驻地,却将伙头、杂役连同营帐等露宿装备全拉了过来,阐百四十名铁骑队就地紮营,排班监视着岭上的一举一动,直到青锋照依言派发衣粮、解散流民为止。
耿照在帅营里就着火把写了封密函,转述琉璃佛子所言,并表示自己处理完疯盆岭之事,即刻入城面见将军,让绮鸳派人严密保护,务必送交慕容柔之手。罗烨分派完任务,掀帐而入,「啪!」
一声并腿按刀,站得直挺挺的:「启禀典卫大人!弟兄们列队完毕,正等大人讲话。」
耿照摇头道:「不必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这夜还很长。」
罗烨对等在一旁的贺新点了点头,手抱头盔的壮年队副行了个军礼,颔首道:「那属下先去了,大人早些歇息。头儿,我走啦。」
巡检营死了三名弟兄,除了被甩手镖打死的那位,还有两人是伤重不治,其中包括耿照救出的那名娃娃兵。东海军旅规定严格,部队死了人,直属长官是要写文书报告的,耿照非是建制内的人员,自是由罗烨来写。
离酉时足足一刻有余,耿照把玩着那枚金镖,见罗烨伏在案上振笔疾书,开口问道:「你的拳脚功夫很俊啊!能不能告诉我师承?」
见他搁笔欲起,挥手道:「坐下罢。只是闲聊而已。」
罗烨面无表情重新提笔,忽道:「大人问的是军令,还是闲聊?」
耿照不觉失笑。「是闲聊你便不肯说了罢?无妨,那也是闲聊。」
罗烨振笔疾书,眼不离纸,片刻才自顾自道:「教我武功那人,在江湖上仇家满布,少壮时杀过很多人,有个外号叫『一生自猎』,不过我也是听说而已。我遇到他时,他已不杀人了,不过是头醉猫,很少醒着。后来,那姓邵的找到了他,把他给杀了。就这样。」
耿照听得一凛。「这么说来,他与你师门有仇?」
罗烨头也没抬。「不算什么师门。我那时是个小乞丐,与醉猫同住一间城隍庙,偷鸡摸狗两人分食,他教我些快偷快抢的法子,免得捱饿。江湖的事我懂一些,多杀人的,终究要被他人所杀,这也没什么。但那姓邵的手段很卑鄙。」
「什么意思?」
耿照不由得挑眉。
「他找了醉猫的师弟把他骗出去,我猜是要拷问武功秘笈。老东西很硬气,吃足苦头也不肯说,末了才被杀了示众。」
耿照恍然大悟。
后来,罗烨为了替那人报仇,杀死那个师弟叛徒,不得已划破面颊逃到军队里来栖身……故事就这么兜拢起来了,与巡检营中传得真真假假的耳语。对罗烨来说,他的醉猫师传早有身死收场的觉悟,人在江湖,终究如此;唯一的仇人便是那名出卖他的师弟,而非主持正义的邵咸尊。
只是他「手段很卑鄙」罗烨是这么说的。
耿照将金镖小心收进腰带里,从胡床上站起来。虽然距赴约的时间剩不到一刻,但暖暖身也好。
「罗头儿,你今日与东郭那场打得很帅啊,要是拳腿的劲力再松一点就更好啦。你有一百斤的气力,要是硬使了一百斤,打在敌人身上至多是一百斤;要是只用五十斤,打在敌人身上,有时候会变两百斤。」
罗烨突然停笔,浓眉紧蹙,似是被触动了什么,两眼掠过一抹精光。
果不其然。他的醉猫师传离开得太早,或许是清醒的时间不多,没能为他打下足够的根基。耿照观察他与东郭交手时,发现罗烨的外功极其刚猛,力量惊人,那是他自己下的苦功,然而在内力巧劲的运用上却是门外汉,要不打倒东郭,应该更不花力气才是。
「你要不……打我试试?」
耿照一笑,摆出了「白拂手」的架势。
罗烨双目放光,起身褪去身上的兜甲,活动活动筋骨,指节拗得喀喇作响。「大人这是军令,还是闲聊?」
「是军令。」
耿照收起笑容,冷冷说道:「你尽力支持一刻,至少要打中我一拳。」
以大人的实力,这可真是个刁人的任务。
罗烨不觉冷笑,蓦地跨步猱身双腿飞旋,鹰掠般扫向耿照的脖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