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2 / 2)

妖刀记 默默猴 6268 字 3个月前

当年萧谏纸代表新朝,追述妖刀作乱的始末经过,也做了关於这场最终决战

的调査,独问不出是谁救了秋拭水。

一路保护秋拭水的三名剑客,屍体亦都在决战处的城塞外寻获,却不见凶踪

影。以秋拭水之不谙武艺,纵使凶人身受重伤,犹有余力逃离现场,再补上一刀

不过是举手之劳;思前想后,当有一名行善不欲人知的高手悄悄施援,说不定便

是厉金阙所派。

就算老仙替秋拭水捡回了一条命,仍保不住它。秋拭水之暴毙,十分蹊跷,

虽对外说是「伤重不治」,然而死时最亲的亲人都不在身边,对照日后秋家旧仆

星散的景况,个中深浅,颇耐人寻味。

现实里的秋霜洁,未曾见过活生生的父祖,遑论从他们口中获悉眞相。但心

识里的这一个,显然另有搜集线报、以供分析演算的法子,未必便不知始末。

「便知道,老仙也不会说。」

秋霜洁摇摇头,神色却不怎么遗憾,彷佛本应如此。

「他老人家活得太久,看待世事的方式,已与我等不同,是非曲直於他,并

无意义。若非答应了祖父,须得照拂浮鼎山庄,料想老仙决计不会插手——这也

是我须向台丞直禀的第二件事。」

萧谏纸见她说得严肃,并未插口,专心凝神,静待少女揭露。

「我没见过祖父之面,也没能与我父亲交谈;老仙应当是知道的,但他也不

曾与我谈论过此事,就算我问,他也不会说。接下来我要告诉您的,全然出自我

自己的推论,说不定……连我那缘薄的父祖也未必知晓。如此,您还愿意相信我

么?」

萧谏纸明白少女的冲疑。

说是「推论」,其实是太易穷观之阵演算的结果,这个「秋霜洁」到底算不

算得是有智有识、通灵知性,能不能当作「人」来看待,放到馄鹏学府,乃至四

极明府这般智者云集处,怕争上几天几夜,都未必能有定说。

谁会相信一只算盘,抑或一具墨斗?人们接受的,从来都不是器械,而是持

械之人。只愚夫愚妇眛於神怪志说,才会相信器物有灵。

若厉金阙眞如她所说,是个活得太久、看过太多,道德心已遭岁月磨蚀殆尽,

只余强大威能在手,倚之游戏人间的所谓「高人」,其本质也和怪物差不多了,

甚可将这「太易穷观图」的摆布,视为某种恶意扭曲的玩笑——

比起直接出手拯救秋家三代,此举不仅困难百倍千倍,结果更显迂回。什么

样的人,才会用这种近乎曲解的方式,来执守一份生死承诺?人命关天哪!

——站在秋家的立场,厉金阙到底能不能信任,本身就是一个问题。

若连厉金阙都须见疑,况乎他兴致一来,随手置於识海的小玩意儿?

萧谏纸思考片刻,忽抬头一笑,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你的分析判断,乃至卜筮之能,可否及於身外?」

秋霜洁秀眉微蹙,一霎间掠过俏脸的疑惑之色活灵活现,实难想象她是太易

神图模拟而出;要说人偶,眞正的秋霜洁可能还比她要更像些。

「不能。」

少女的迷惘不过一瞬,旋一耸肩,老实交代。

「我可操纵云梦之气,令周围的人昏昏欲睡,但无法及远,效果也因人而异,

若未辅以琴韵,难免大打折扣。除此之外,我对这具身躯毫无操控的能力。太易

穷观阵图虽然神奇,毕竟不能凭空造出魂灵……」忽然露出一丝寂寞的笑容,轻

道:

「我并不是眞的。不过是一连串精密繁复的演算罢了。」!

「此说尙有可议处,不宜就此论断。」老人含笑摇头,颇有几分遗憾的模样,

捋须道:「我本想,待一切尘埃落定、风歇浪止之际,若还留得命在,请你将那

太易穷观图默出,哪怕只有小月角也好,让我好生研究。

「昔日我在馄鹏学府时,术数本非专长,搁下多年,如今只怕更加生疏。但

我有位同窗好友,於数算一道,可厉害了,他定然有兴趣得紧。我想让他瞧瞧,

我亲眼见到的奇迹。」

面对少女罕见的微愕,老人面色不改,侃侃而谈。

「我相信你的犹豫,也相信你的害怕。我不知犹豫惊怕,乃至自怜自伤要如

何才能推衍术数而得,但那决计不是死板板的器物所致。定义你是什么,可能已

远远超过了我的所知所学,我不认为自己有这个资格。在我看来,你的判断似乎

颇有参考的价値,値得一听。」

秋霜洁面颊绯红,一手轻抚胸口,片刻才回过神来,敛衽施礼。「多谢您的

信任。这於我意义非凡。」

姿容绝艳的窍细少女挺直了背脊,幼嫩白皙、当中透出一抹酥红的手掌心虚

托着,地面上一片樱芒闪动,臂间忽现一柄金灿灿的双手巨剑。是连城剑,老人

心里想,心语如波动散出,再度引得地上光耀起落,秋霜洁点了点头,轻道:

「此剑正是一切的开端。千头万绪,须由此剑说起。」

她在虚境中幻出的连城剑是完整的,明明形状、雕饰等与先前厅中所见并无

二致,不知为何,剑身的辉芒却灵动许多,未如匣中所贮那般黯淡。萧谏纸猜想

那是剑的「气」所致,剑刃摧折,神气已失,虽仍是同一物,风采毕竟不同。

「这枚飞廉珠材质殊异,有通灵贮思之能。」秋霜洁单手倒持巨剑,另一手

伸出窍长的指尖,指着剑柄末端的黄金爪台之上,镶嵌的那枚水精球。飞廉珠的

表面并未打磨光滑,而是像用凿子硬生生将一枚水精削成球体,布满嶙峋的斧凿

痕迹。

「祖父从决战妖刀处携回损坏的连城剑,为防有什么不测,预言恐将失传,

便将开启神秘预言的法子,凝思贮於剑末宝珠。原本他想托付的对象,并不是父

亲,而是外……是幡宫岛的田岛主。」

田初雁与秋拭水交情甚笃,秋家父子感情不睦,有此安排,想来也不奇怪。

「但祖父突然离世,来不及交代任何人,这柄残剑遂被收藏於庄中。当时父

亲心神大乱,惶惶不可终日,有一天‘突然来了个人,求鉴一柄无名之剑,只说

剑上有铭,曰:『千里之行,始於足下。』彷佛这样说父亲便能懂得。」

但失怙未久、仍陷於丧父之痛中难以自拔的秋意人,完全不知道这名不速之

客在说什么,心烦意乱之下,对来客言语无礼,恣意挑衅,似乎想借此一抒痛失

至亲的哀恸。

他不知道父亲对他,竟是如此重要。

那个总是沉迷在自己欢喜的物事里、不记得该回头看看他的父亲,秋意人从

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什么……但为何,失去了了解他、与之共处的机会,竟是如此

令人心痛!妖刀之乱又怎的?异族铁蹄又怎的?为何你总是想不到家人,却为了

那些不相干的人慷慨轻掷,快意牺牲?

对世间怀抱着愤恨不平的青年,对来客以剑相向,而那人却以一个眼神便瓦

解了他。那是他无法想象、甚至是此生难企的绝顶武功。

「是我对不起你爹。」那人拍拍他的肩膀。显露的哀伤很淡,或因为深入骨

髓之故。秋意人无法自抑地流泪,彷佛见到极亲的家人,悲从中来。在此之前他

一声都没哭过,瞪视挽幛的眼里除了愤怒,什么也没有。

「我应该帮帮他的。或许,他就不会死了。」那人叹道。

为找那柄「千里之行,始於足下」,秋意人翻出簿册中能想到的每一柄剑,

当然包括妖刀之战中劫余的名剑,连城剑便在那时被携至堂上,但那人似对珠光

宝气的华丽名剑毫无兴趣,只看两眼便即搁下;大部分的时间里,这后半截的残

剑都被秋意人握在手里,意念之深,甚至在飞廉珠里留下残迹。

「台丞请看。」秋霜洁把手一挥,身畔突然出现一把太师椅,椅上之人一身

旅装,风尘仆仆,原本熟悉的娃娃脸或因沉溺酒色之故,略显松垮,一如逐渐隆

起的腹围,看来益显疲惫。

他持剑端详,怀缅的神色依稀有几分往日的模样,蓦地眉目一动,精光迸发,

酒色不禁的中年男子突然变了个人,一霎间气机隐动,令人丝毫不疑他能以目光

制伏东海年轻一代有数的剑手秋意人。

男子嘴唇微歙,似是说了些什么,却无法听清。萧谏纸正欲趋前,影像突然

消失。

「飞廉珠的贮思秘法十分繁复,」秋霜洁解释:「父亲未曾得授,之所以能

留下这点形影,全因他当时矢志专一,意念强大所致……」见萧谏纸缓缓走到身

前,低声道:

「再一次就好。我想……再看他一眼。」

少女被他眼里的悲怆所慑,含泪颔首,小手一挥,那人捧剑喃喃的模样再度

凝於虚空中。老人眯起眼,微佝着背细细端详,眉头越皱越深,也不知瞧了多久,

才轻声道:「让你别喝这么多酒啊。」

秋霜洁还待说话,老人却摆摆手,毫不留恋地转身,颤巍巍踅回原处。

这意思很明白了,少女暗自叹了口气,收起飞廉珠里的影像,正色道:

「独孤弋重回浮鼎山庄,非为缅怀故人。他回忆当时聆听预言的情景,显然

想到了什么,冲口而出,可惜父亲的注意力因此消散,无法凝练如前,飞廉珠里

没能留下更多,听不出独孤弋到底说了什么。」

西宫川人所说的那笔鉴兵记录,正是微服至此的独孤弋。禀笔之人自非离世

的秋拭水,而是其子秋意人;之所以无有姓名,盖因独孤弋不能自报家门,依他

的脾性,怕连扯谎也懒得,簿上遂无条陈。

而后秋意人舍弃家业,出外远游,持续着近乎自我放逐的剑客修行,说不定

即是受此番会面的影响,矢志追求剑道至高,并借以稍遣丧父之痛。

从时间上推算,离开浮鼎山庄后不久,独孤弋便在平望驾崩。多年来,萧谏

纸一直相信异人所说,只有「天劫」才能收拾得了天下无敌的阿旮,独孤弋在战

场之上、决斗之中,已无数次证明了这点,例证多到萧谏纸无法忽视。

武皇帝驾崩之后,萧谏纸用尽各种手段,取得司天台、太史局的文档,甚至

设计拷问司天台的大监,得知帝崩当日,京郊曾降天雷,地化泥流,涧洪爆发—

—这些都是「天劫」的征兆I并非独孤容一派胡扯矫作,用以遮盖眞相的烟幕。

不计国家发生大事时,必然会有的街谈巷议、童谣谶语,眞正坚持武皇帝是

被人刺杀的,到头来只有一个待罪守陵的十七爷。独孤寂和他谈过之后非常失望,

他一直以为萧先生是可以理解自己的。

这极可能是萧谏纸此生最大的盲点。

近十年来,他才慢慢察觉其中蹊跷,试着将异人的「天劫」说放置一旁,纯

以审案的角度,来看待此事中得利的一方。

即便如此,独孤容是否眞刺杀了兄长,萧谏纸并无定见,正如缺乏凶器的凶

案最是难办,世上想要独孤弋死的人,还少得了么?只是谁也杀不死他。这事是

办不到的,包括他自己在内。

思路受阻,萧谏纸开始嚐试以独孤弋的角度思考,想知道他回浮鼎山庄到底

是为了确认什么,又为何没有来找自己……当往事一幕幕浮起,再与那「预言」

相参照,他终於明白独孤弋早他一步发现的是什么。

独孤弋不算精细,认识他的人,不会以「聪明」形容他,但他拥有某种独特

的天赋直觉,恍如野兽,总能敏锐地嗅到血的气味。

这事从一开始就错了。异人传授两人武功兵法,寄望他们做的,并非争盟争

霸一统天下,秋拭水向他们揭示的「预言」,进一步肯定了这个方向:精兵猛将,

是为了更可怕的敌人准备的。两个数千年来不断争斗的阵营,一在明,一在暗…

只是有人误导了他俩,将事情扭转至全然不同的方向。

若独孤弋的死非是天劫,而是人力所为,甚至是一桩精密已极的阴谋,那么

致死的导火线,绝对是因为他太过接近眞相。从京城近郊的天雷往回推,在浮鼎

山庄内捧剑喃喃的这一幕,就是命运转折的关键点。

「他说了什么……无法听见么?」老人问。

少女摇摇头。「飞廉珠里的,就这么多了。但我分析了他开声瞬间的嘴型、

喉头滚动的幅度,再结合其他线索,已有七成以上的把握。」

老人疏眉一轩。「……人名?」

「是地名。」秋霜洁垂敛美阵,静静说道:

「氓山招贤亭。他是这样说的。」

萧谏纸静默片刻,忽然仰头大笑,虚境中声动十里,恍若惊雷。

「果然是你……」老人瘦颔一收,目中精光暴绽:

「……殷横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