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然如此,古木鸢身先士卒、令致重创的行止,就显得十分多余。
他是「姑射」的指挥者,统领五名神通广大的复仇之鬼,不仅有鬼雀、刀屍
这样神奥难解的工具能使,手下更有鬼先生、祭血魔君等能人,连不通武艺,无
法亲自上阵的横疏影,都在七大派中身居高位,掌握实权……麾下这般阵容,统
帅何须直薄前线,以身犯险?
要配合刀屍莫殊色的行动,以「巫峡猿」祭血魔君的本领绰绰有余。琴魔前
辈在圣战中伤重劫余,虽靠奇鲮丹及秘法之能回复功体,仅只全盛时期的六成,
全无出动古木鸢的必要。
姑射无论在三乘论法,抑或七玄合并上,都展现出布局精密的惯性,认眞说
起来,论法大会唯一的失误,便是横里杀出了祭血魔君,让原本颇受佛子节制的
流民彻底失控,逼得慕容开杀;而正在进行的七玄大会里,捣乱的角色又换成了
狼首聂冥途……灵官残殿一役,是否也存有这样的「意外」,才教古木鸢阴沟里
翻船,差点惨绝於身受无解之招的「琴魔」魏无音?
往这个方向去发掘三桩阴谋布置间的共通性,无助於解答耿照最初的提问,
那就是:古木鸢有何必要,须在灵官殿亲自出手?为杀除一个功力不足盛年之六
成的琴魔,理由未免太过单薄。
他摇了摇脑袋,把手一挥,移自栖凤阁的黑衣古木鸢影像旋即消失,场景单
纯地返回烽火台附近。虚境意象的优点,就是巨细靡遗地留存感官之所得,哪怕
当时毫无意识、并未留心的部分,只消曾摄入耳目,在虚境中即可完整呈现。
过往要重历这样的情境,需要极度专注、遁入空明,实际上能维持的时间,
并没有长到像在书库中翻阅卷宗那样,且回到现实后,精神上的疲惫往往数倍、
乃至十倍於肉体,似乎调阅心识与在虚境中以「思见身中」练武,不是同样一回
事,前者纯是耗费,而无积累,故耿照宁可在虚境中修习外门功夫,却极罕用於
査阅感官记忆。
然而,自得血照之力,复以新生剑脉行功,连这点都获得了极大的改善,可
说是从后天之上,得到了堪与鬼先生相比的「绝对记忆」。
耿照站在峪崖边上,看着古木鸢乔装的「鹿彦清」与染红霞相斗、将之击倒,
然后与一团虚影过招——那自是耿照。自己瞧不见自己,无法於虚境中复制也是
理所当然——又轻轻巧巧将他点倒在地,转过身去,一步、两步……双足交错,
兰锋一挺,飞也似刺向盘坐调息的魏无音!
「……停!」他打了个响指,活灵活现的场景一霎静止。
耿照走到缠满绷带的高减肥形之后,微踮起足尖,就着古木鸢剑锋所向,以
及俯颈抬臂、身形掠出的角度望去,赫然发现远处的密林间,露出小月截乌影,
一样是黑衣覆面,虽只露出左上半身,却能辨出那人肩膀宽厚,体格粗壮,身形
轮廓异常眼熟……
——祭血魔君!
接连而至的惊人发现,让耿照见有些麻木,并未耽搁太久,旋即恢复了影像
的流动。见古木鸢持剑上前,却遭琴魔一一度偷袭,拄剑跪地,而后妖刀万劫又
至,自己偕琴魔让与水月三姝逃到崖边,一跃而下——
直到密林的方向完全逸出视界,祭血魔君始终都匿於树影间,更未稍动;与
其说是打埋伏,更像是监视什么似的,譬如……古木鸢?
这念头自是无比荒谬。然而,电一般掠过心版后,耿照突然有种茅塞顿开的
感觉,原本全缠在一块、越想越拧的种种线索,忽被贯串起来,霎时间都有了相
对合理的解答。
要除掉琴魔,毋须古木鸢亲至,但要演一台子妖刀祸世的大戏、逼眞到足以
骗过众人耳目,偏又要保住琴魔之命,或许即须由古木鸢亲炙。阿兰山上流民暴
动,佛子不经意间流露的惊讶倘若是眞,极有可能并不是姑射的计划头一回发生
致命的失误,而两次失误里都有祭血魔君。
对照「平安符」的说法,耿照隐纹察觉:姑射之中,兴许一直有两股势力在
较劲,组织成员、乃至所炮制的刀屍,皆可分为两个阵营。
以鬼先生为例,三乘论法明显是个分水岭,他虽驱役流民上山,却不希望发
生动乱,欲以形势逼迫将军就范,祭血魔君则搅乱了这个盘算。以结果论,佛子
全无好处,有的,只是亟待收拾的烂摊子。
到了七玄大会,两人却成为同一阵营的盟友,似以「买『平安符』与否」为
区分,狼首聂冥途本该是买了平安符的同志,不知何故,却成了搅黄布计的乱源,
差点赔上祭血魔君。是否被古木鸢阵营拉拢,还须观察。
回到灵官殿一事上。不只现场的姑射成员有着全然相左的行动方针,连刀屍
也一样。
据说在沐云色与药儿现身时,现场并无伤亡,鹿彦清在青苎村的恶行被药儿
一一揭露,算是还了她姊姊些许公道;及至手持兰锋阔剑的莫三侠出现,情况才
急转直下。若沐四侠眞如他自己所推测,曾被妖刀幽凝「附身」,成了刀屍,那
么控制他——或说引导他——前来此间的姑射成员,并未预期沐云色大杀四方,
就算与观海天门发生冲突,有魏无音在场,伤亡当能控制在最低限度,起码不是
会动摇四家盟约的程度。
而另一名刀屍莫殊色的出现,却打乱了这个布局,使得灵官殿成为杀戮战场,
观海天门损失惨重,琴魔则不幸被自家的绝学「不堪闻剑」偷袭,落得身死收场。
耿照一挥手,红螺峪的场景烟消云散,只余全身缠满绷带的古木鸢留在原处,
而栖凤阁当晚的黑衣古木鸢再度出现并置,少年在虚境里抱臂沉吟,端详着眼前
一模一样的两具身形,可惜影像无法呈现耳目未收之物,他无法径行解下覆面黑
巾,或松开裹脸的雪白素锦,一窥庐山眞面目。
——你到底……在想什么?
——你的目的,又是什么?
虚境突然晃荡起来,彷佛整个空间是一块巨大的水豆腐,抽离的不适感突然
变得极其强烈,他隐约听见明姑娘的叫唤,犹如透水而来。就在即将回到现实的
一瞬间,耿照灵光一闪,突然明白打量古木鸢时,那种异样的熟悉感究竟从何而
来——
他见过他的。不是身披黑衣,亦非白布缠头……那时,他是露着脸的,一举
臂点茶的模样,全然无法与持剑杀人的锋锐联想在一块;只有那既衰老又疲惫、
却丝毫不减其严峻的高减肥形,与眼前的阴谋家差堪彷佛……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是他?
「……喂,你发什么愣啊?」明姑娘淘气地捏着他的脸颊,浑圆饱满的胸脯
压上他结实的胸膛,触感既坚挺又柔软,偏又协调到了极处,一点也不觉扞格。
「你的宝宝给人威胁啦,知不知道?」
耿照回过神来,发现明姑娘依旧坐在他膝上,镜中的投影恰映着一抹淡紫衣
影出现在祭殿顶端的入口,分明就是紫灵眼,才发现自己出神不过片刻,在虚境
中却做了这许多事,更得出一个惊人的结论——
「怎么啦?」明栈雪投来关怀的眼神,抹了抹他额角的汗渍。「什么事想得
这么入神?你面色不太好看,莫非……是担心你那娇俏可喜的宝宝?」
耿照定了定神,益发明白自己的发现何其惊人,此事牵连重大,在握有确证
之前,怕连明栈雪也说不得,听得她戏谑挖苦,正好露出一丝苦笑,稍掩骇异,
涩声道:「明姑娘又寻我开心啦。我只觉奇怪,小师父II就是那位紫衫姑娘,
名叫紫灵眼——与宝宝锦儿感情甚笃,断无分开行动的道理,本以为是鬼先生挟
持了她,用以威胁游屍门,此际看来却又不像。」
「瞧你家宝宝的模样,分明就是受人胁迫。」明栈雪笑道:「适才她说『等
我小师父来』什么的,是表示没见人平平安安的,鬼先生休想得遂其愿,两边在
隔空较劲哩!」
祭殿之内,符赤锦的疑惑恐在耿、明I一人之上。
紫灵眼突然现身,眼神空灵、步履飘忽,的是受制於「超诣眞功」的模样,
身后之人身材娇小,双丸却极傲人,拾级之间跌宕不休,却非运使眞功的翠明端,
而是十九娘派入天1香卧底的金环谷红牌玉斛珠。
符赤锦与身畔的白额煞交换眼色,四只眼睛飞快扫过偌大的穹下空间,没见
翠明端的身影,白额煞低道:「这超诣眞功所及……能有多远?」符赤锦小声应
答:「我也不知。但无论如何,总不能隔个一里半里还能生效罢?那不是武功,
是妖法啦。」却听鬼先生怡然道:
「紫姑娘既来,可否告知我等,贵门意向如何?」
紫灵眼轻飘飘走下阶台,喃喃道:「……赞成。」口气分明是翠明端。
鬼先生还没答腔,忽听一把嘶哑的破锣嗓怪笑:「小花娘,你是赞成七玄同
盟呢,还是赞成别同盟?这话可得说清楚。」却是瘫在碎石砾堆里、待身躯自疗,
百无聊赖的狼首聂冥途。
祭血魔君争取时间调息运复,可没心思与他抬杠。鬼先生恨得牙痒:「这作
死的《青狼诀》!怎地恢复口舌的速度,较余处快上许多?」强撑笑脸道:「既
说赞成,便是支持同盟了。不欲结盟,该说『反对』才是。」心里将聂氏祖宗十
八代都骂了个遍,唯恐他继续添乱,赶紧道:
「紫姑娘手中所捧,可是妖刀幽凝?还请上得塔顶,将刀插入刀座。」
紫灵眼一路走到符赤锦面前,梦游般停下脚步,缓缓揭开匣盖,却见匣内锦
衬之上,嵌着一柄小巧精致的无鞘柳叶刀,形制略短,连柄约莫两尺余,柄缠紫
绦,刃带青驾,一看便知是女子所佩,装饰之美更甚於实战运用。
玉斛珠走上前来,略提刀柄,刀首旋开,露出柄笥中空处来。符赤锦犹豫了
片刻,咬牙从袖中取出锦囊,将所贮的幽凝刀魄倒在锦衬之上。
她一路遵大师父嘱咐,没敢私自打开,这时才见得刀魄的模样:形似天珠,
表面亦布满细密刻纹,有点有线,阡陌纵横;材质像是乌钢玄铁一类,刻纹中却
隐有流光浮霭,流动如生,一看便知有异。
符赤锦没敢以肌肤相触,玉斛珠却无顾忌,食中二指一拈,将刀魄置入柄内,
旋紧刀首重新放好,盖上匣盖。符赤锦一瞥白额煞,冷不防地从紫灵眼手中夺过
小匣;几乎同一时间,白额煞猿臂暴长,扣住紫灵眼的腕子,往身边一拽,玉斛
珠本欲阻止,符赤锦却踏前一步,巧妙地与小师父换过位置,笑吟吟道:
「送刀这么光荣的事儿,由我来便了。胤门主没什么意见罢?」没等鬼先生
回话,径捧刀匣,往方塔行去。紫灵眼还欲迈步,却被白额煞拽住,曲线玲珑的
娇躯轻轻挣紮,始终挣不出虎爪。
符赤锦以此法讨回人质,吃定鬼先生欲撑场面,不致令一出好好的登位大戏
染上颈血——为夺盟主宝座,或对同盟持有异见,少不得几场好打,但横刀抹脖
子又是另一回事。不能以死相胁,恰恰是夺回小师父的最佳时机。
你这回可蚀本啦,胤铿。教你赔了夫人又折兵!
她行经阴宿冥所在的阶台时,悄悄使了个眼色。两人连话都没说过几句,此
际不知为何,却是格外有默契,媚儿登时会意,待符赤锦穿过广场、正欲踏上方
塔,一拍栏杆,朗声笑道:「胤门主!本座对游屍门有点意见,欲『规劝』一番,
不知可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