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并非不认自己骨子里是个骑墙派,但与鬼先生合作、以情报交换本门武技, 尚在分寸之内,反正冷炉谷就不是个讲公平的地方,内四部占尽好处,外四部做牛 做马,升眨全凭姥姥一己好恶。多少捞点好处,郁小娥视为平衡之举,拿得心安理 得。
但出卖教门、引狼入室,就做过头了。是故林采茵罪该万死,无有旁议。
她向鬼先生输诚,说到底是明哲保身,只是随着林采茵、金环谷的威福自用, 才慢慢确认自己的心意,若有成功的把握,便无姥姥号召,郁小娥也会伺机反扑, 夺回她的冷炉谷——
对比毫不犹豫就向敌人屈膝的自己,这个念头令她有种陡被刺伤的痛楚。在心 底深处,郁小娥知她确实背叛了天罗香,后来的改弦易辙、迷途知返,不过是补偿 的心理。
她并没有放弃求生,只是面对如此径直的质问,再怎么拚命辩解,也只是徒显 心虚气短而已,郁小娥连想像都觉无力,遑论出口。
「……没有。」
回过神时,她发现自己已低声应答,嗓音分外陌生。
耿照正色道:「既然於法有据,我便依纸长老所言,宣布自即刻起,将违诫的 郁小娥逐出天罗香门墙,永不录用。有异议者尽可提说。」
盈幼玉猛然抬头,碍於在姥姥跟前,没敢放肆起身,切齿咬牙,圆睁的杏眸难 掩悲愤。「盟主这般裁决,日后我等该如何行事?林采茵逐出门墙,郁小娥也是逐 出门墙,一朝有变,谁还做教门的忠臣,忍辱以待!」
「……放肆!」
纸狩云霍然转身,罕见地显露怒容,袍袖微动,盈幼玉腰畔之剑倒撞脱鞘,剑 柄如何转向、如何入手刺出,几无人看清,但见一点白芒如星坠,斜斜朝蜜肌少女 的颈间飞落,没入一 一指之间。
座上修为深的无不凛起:
「……她竟是剑术高手!当今世上,有几人能驾驭剑罡,刺得这迅捷无伦的一剑?」
纸狩云与跪地的盈幼玉,相距四尺以上,能迫出盈幼玉之剑、隔空攫取,更倒转方向,往刺其项,以内功擒拿等分使贯串,或能为之,但绝不能如此滑顺,仿佛 有无形之手操控。
若以剑罡——无数细小的剑气——为之,就合理得多。
从头到尾,纸狩云没使多余的手法,只单向发出剑气,击中鞘上机簧的,便使 长剑弹出,击剑身使之推进;击中剑柄,让长剑调了个头,华服老妇顺势抄住,剑 尖并罡气送出,仍是同一方向。
——因其单一,由是快绝。
相形之下,耿照的身法只能说是匪夷所思。
本该在虎皮交椅上的少年盟主,眨眼越过快逾流星的剑尖,左手食、中二指一 夹,无视剑快,稳稳钳住,剑上所附劲力,以及随之而来、细如雨针的无形剑罡, 俱都止於身前,宛若泥牛入海,霎眼无踪。
而跪地的褐肤少女,身姿不动,膝未沾地,整个人平平滑出一臂之遥,被推出 长剑能及的范围,才察觉身下一股巨力掀起,难与拮抗;失去重心的瞬间,一只厚 实的手掌拉住她的腕子,置身涡流般的狂乱旋即静止,宁定如恒。
少女毫不费力地立稳脚跟,发现是貂猪……不,是「盟主」挽住她,冲她微微 一笑,轻道:
「留神,别摔跤了。」盈幼玉如梦初醒,羞红了蜜色娇靥,没来由的慌乱攫取 了她,只觉呼吸困难、胸口郁闷,下一霎眼便昏过去也不奇怪。
「老身失态,请盟主责罚。」蜓狩云垂下剑尖,敛目俯首,半点没失了头面人 物的从容,决计不能说是「失态」。
「长老言重了。但盈代使之言,亦有不是之处。」
耿照拉近盈幼玉,盯着她慌乱如小鹿的莹润美眸,正色道:「告诉我们什么能 做、什么不能做的,是『理』;写成白纸黑字,便叫『法』。法不必苛,执法确实 即可,法不足处,再以理补之。」
「以……以理补之?」
「正是。」耿照道:
「我依教门诫律,将郁小娥逐出天罗香,这是尊法。但无论如何,她确实为收 复冷炉谷立下了功劳,权衡情理,我决定将郁小娥收入同盟,暂由我指挥罢。我在越浦的宅邸,正需一名往来冷炉谷的联络人。郁小娥,你可愿意?」
饶是机敏如郁小娥,也愣了老半天,才会过意来,难以置信,顾不上应答盟主 之请,喃喃道:「为……为什么……我……我明明是……」总算没吐出「叛徒」两个字。
在冷炉谷失陷之前,撞破她私下与鬼先生交易的耿照,该是全场唯一一个,知 她确实通敌叛教的目证。
郁小娥当他和雪艳青一样,都是姥姥擅立弄权的傀儡,虽然他在定字部禁道之 前表现不俗,终究是花花摆设,仍是姥姥说了算,内心抱持一丝侥幸;早知姥姥会 将自己的命运,全交由他决定,郁小娥怕一进大厅就已腿软。
(他为什么……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
「这是你应得的。」耿照对她低声道:
「我不是同情你,你也不需要任何人同情,你用行动证明了你的实力,以及对 教门的忠诚。接下来我要做的事,会有很多困难,我需要像你这样的人,与教门站 在一边。至於你犯的过错,对教门来说很有价值,我相信你不会再犯第一 一次了,是也不是?」
不……不会再犯么?郁小娥喃喃自问。这个人,凭什么这么有把握?
「因为你比谁都明白,禁道这堵高墙,对天罗香的意义。」耿照道:
「你不想把『墙』拆了,亲眼瞧一瞧,教门能走到多远的地方,会变成什么模样?」
——原来,这才是「破门出教」的真义!
走出墙外,见证天罗香的重生……或隳灭。或许也帮忙拉一把。
从没有人对郁小娥有这样的期待。
她是杂草,是蝇营狗苟的外四部,不知检点、随手可弃,合当自生自灭,如 千百年来朽於谷地外围的白骨红颜一般,无有例外。
她异常强韧的生命力,更多时候是特别碍眼的存在,郁小娥不断想向旁人证明 自己,然而,在内心深处,她始终没走出外四部的藩篱;看待自己的眼光,与其他 人并无不同。为何这个人,愿意对着最低贱的芜地蔓草,提出超越整片琼芳兰圃的 邀约?
「这种事……」她露出一丝苦涩笑容,眸光茫然:
「我能做到么?像我这样的人……」
「做得到。」耿照点了点头,一点也不像在说笑。
「只要你做得和冷炉谷失陷期间一样好,就够了。」
回过神时,郁小娥才发现自己哭了起来。
她从没在人前哭过。这是头一次,兴许也是最后一次。
只是不知为何,身畔的盈幼玉居然也哭成了泪人儿,两人相对流泪,透过哭花 了的模糊眼帘,依稀看见彼此的泪颜里都挂着笑意。大厅内外欢声雷动,有哭的也 有笑的,完全搞不懂大家在干什么,却又是为何——
盟主拍拍她的肩膀,起身迈步。尽管有过肌肤之亲,但这竟是郁小娥头一回, 在男人的抚触中察觉不出一丝狎亵,身子并未本能绷紧,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泄欲 施暴。
回想起来,她或许就从这一刻起,记住了他的背影。记忆里的画面总叠着泪花 的棱影与刺咸,乌靴袍裾间虹晕离散,却一点也不苦涩。
赏罚既定,耿照命天罗香众先行退下,只留首脑在原地,闭门协商。
而这场七玄同盟之首议,所耗费的辰光,居然比众人想像的要更短。
日未正中,议事厅明间大开,七玄顶峰们纷纷离座,三两相偕,移往摆设筵席 的悬绮亭。
染红霞并未被要求回避,而是全场旁听;按盟主的意思,她将做为使者,把七 玄同盟的讯息带回正道七大派,教他们明白,道宗七玄有主,已不同往昔,近日内 盟主将亲自拜山,与正教魁首一晤。
因为这层关系,众人看待染红霞的目光,又有微妙的不同,较之先前的提防质 疑、甚觉有些碍眼,会后的距离似拉近许多——
「桥梁」与「壁垒」毕竟是截然不同的概念,前者可供沟通交流,后者却是敌 之干城,有害无益。
此际,即使修长健美的红衣女郎,独自走在向日金乌帐旁边,与帐中的神秘高 人迳行交谈,远近皆无名为接待、实为监视的服剑侍婢,也是理所当然,起码不像 之前那般教人难以忍受,仿佛中门大开,任所谓「正派中人」侵门踏户。
「……坦白说,直到重收那郁姓丫头入盟为止,我以为是你的安排。」
薛百滕乜眼瞧着,干瘪的冷蔑嘴角却有一丝淡淡自嘲。「你有想过,自己扶植 了 一名全不受控的盟主么?你那些个鸡肠小肚的花花盘算,怕要落空啦,肠子都要 悔青了吧,『纸长老』?」
与佝偻枯瘦的葛衫老者并肩信步,手持龙头金拐的华服老妇人淡然一笑,微眯 着凤目,眼角挤出镌刻般的细密蛛纹。
「老神君怎知我定有盘算?说不定,我也只是想要一名雄才大略的英主,兴复 鳞族血脉沦丧千年的荣光罢了……之前胤铿说的那些话,难道无分毫打动过老神君 么?」
薛百滕仰天打了个哈哈,嘲讽之意无比尖刻,看来伤势并未磨钝老人的愤世嫉俗。
并肩走在前方不远处的雪艳青、漱玉节听见,双双回头,雪艳青蹙着眉,眼中 写满疑惑,漱玉节却只瞥一眼,旋又含笑将天罗香之主拉了回去,继续交谈。
「你想过这种事么?不仅将七玄统合起来,还想建立起『有能的组织』?你听 听,你听听,这简直……简直是慕容柔的口气!合着咱们挑来拣去,居然推了个小 镇东将军来当头儿?」
薛百縢重哼,嘲讽的神气於不知不觉间敛起,严肃里另有一丝况味,仿佛连老 人自己,都没发现隐於其中的那股子兴致勃勃。
看来是刚结束的那场盟议,引燃了薛老神君骨子里沉睡既久的跃跃惴惴不安於 室,只能碎着嘴皮子稍稍抒解。连抵狩云自己都快忘记,上回有这种不安中带着期 待的心思,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盟主,实是令人难以预料——她忍不住想。薛百縢不知她心中忖度,兀自叨絮 着。「上一个这么干的,被骂作『薮源魔宗』,非但死得连骨头都不剩,还能止小 儿夜啼,简直同妖魔鬼怪没甚分别——」
老人说到一半,忽觉荒谬,摇了摇头。
「你现在,还觉胤铿那小子野心大么?要不是我识得耿家小子……识得盟主在 前,也不算一无所知了,怎么听他才像是野心家。他日传入江湖,又一魔头横空出 世,搞风搞雨为祸武林,引来无数正道围剿。胤丹书殷鉴不远啊。」
只狩云听着老人连珠炮似的喋喋埋怨,不禁莞尔。
「老神君是担心,与盟主一同陪葬么?」
薛百縢没好气地横她一眼,冷冷哼道:
「在成为邪道大魔头之前,他得先过狐异门这一堑。」
说着,老人忽停步回头,望向远处虚掩的大厅朱棂。
过筛似的阳光照入厅内,划出两道沉默相对的身影。
所有人都出了议事大厅,只有胡彦之被单独留下。盟主有话要对他说。
「你猜胤野死了大儿子,谁会是下一位狐异门主?」薛百滕喃喃说着,望向只 剩两人的华丽厅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