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衣规矩多,素来是扣紧的,该不会真要打架吧?不至於吧?十几岁的对手,高中就没再见过了,还惦记到今天要打一架?
殷果不敢说话,快速给表弟发了个微信,表弟被唬得发愣,没看手机。殷果挪到他身边,用脚踢表弟的鞋。表弟惊醒,看到她打眼色指手机,这才低头看了眼。
小果:你哥脾气不好,一会儿要是吵起来,记得拦着点。
天天:拦不住……
门锁,有了一声响动。
三人齐齐看过去。
门外,林亦扬把运动背包搁到地板上,钥匙插在钥匙孔里,他抬手揉了揉脖子,在火车上不小心睡着,姿势不对,僵了一路了。他的手指又绕回来,摸了摸下巴,有新出来的胡茬,两天没刮了,全忘。
推开门,第一个看到的就是殷果,她站在门口,长卷发紮成一个马尾,显得脸极小,弧度漂亮。林亦扬没想到她在门口,低声问:「不进去?」
殷果抿着嘴唇,一个劲瞥客厅。
「扬哥,」表弟硬着头皮,离自己亲哥哥那边近了两步,「这我哥,亲哥,我叫孟晓天,他叫孟晓东。」
这句是废话。孟晓东在到纽约时就说了,他认识林亦扬,具体怎么认识的,晓天没概念,在屋子里的四个人,只有他这个外行人不懂。
林亦扬听到「孟晓东」三个字,看向那个早打量自己半天的故人。
时隔多年,孟晓东还是孟晓东,一心只有台球,连平时的着装也和赛场上没差别,只要再套上无袖西装马甲和领结,就能上场比赛的严谨衣着。
而他呢?孟晓东皱着眉头,回看林亦扬这一身装束。
运动帽衫,外头套着一件休闲夹克,黑色运动鞋,尤其还是牛仔裤。右手拎着一个运动背包,胡子都没刮干净,头发也乱,站姿也是一半倚靠在门边的散漫状态。
几秒的寂静。
啪地一声,林亦扬把运动包丢去墙边。那个运动包很脏了,这回他本来打算洗一下的,所以都是到处扔。
他指了指自己的脖子下,暗示孟晓东领口扣子没有纽合:「不像你的作风。」
「屋里太热,自己解开的。」孟晓东说。
林亦扬拉开外套的拉链,随便一脱,丢到沙发扶手上:「是有点儿热。我洗把脸,你先坐。」
「都是男人,不用这么客套,」孟晓东冷淡地说,「多脏的人没见过?」
林亦扬揉了下脖子后,还是很疼,估计用热水冲一冲会好点:「没和你客套,脖子疼,想用热毛巾敷一敷。」
他直接进了卧室,声音从里边传出来:「你要找我有事儿,就等着。」
孟晓东几乎以为自己见到了一个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
如果是过去的林亦扬,不会这么随和,包括进门时和殷果说话的那种神态,那是在他身上绝不会出现的态度。他懂得给人留情面了,懂得人情冷暖了,可在孟晓东眼里,他就像被人拔了毛,从在高空遨游飞翔的鹰成了一只躲在美利坚的斑鸠。
林亦扬没多一句废话,进了洗手间。
表弟一个劲说好累,好困,回了卧室。殷果也进了卧室。她虚掩上门,担心地坐在床上,从门缝里看外头。十分钟过得极其慢,完全是数着秒数度过的。
大概在几分钟后,她从门缝里看到洗手间的门开了,林亦扬穿着运动长裤,打着赤膊走出来。一条细细的缝,看不到具体的画面。
「殷果。」表哥在门外叫她。
她刚要答应。
「把门关上。」
「哦。」她答应着,推上了门。
一声轻微的锁芯扣上锁眼的声响,外头人说什么再听不到了。
林亦扬站在客厅里,刚刮干净了脸上的胡茬,刚用热毛巾压了几分钟,不太有用。他光着上半身,在客厅靠墙的塑料杂物柜里找扶他林:「想说什么,还让人关门?」
「还没想好怎么开场。」孟晓东说了句实话。
「那你慢慢想。」他答。
两人都故意压低声音,不想让卧室里两个小朋友听到。
林亦扬把凉了的毛巾丢回洗手间,打开纸盒子,倒出一小塑料管的扶他林,拧开,挤出了一点,抹到脖子后。人绕进卧室,挑了件干净的短袖,又走出来。
「想好了吗?」他问。
「我是来找你的,这些年你一点消息没有,要不是晓天说起认识两个哥哥,我真没想到你和吴魏会在纽约。」
他没吭声,把药丢回到塑料抽屉里。
「你不打球了?」孟晓东是个不爱拐弯的人,打了个直球,「不觉得可惜?」
他关上抽屉:「一直打,赌球来钱快。」
孟晓东听得不太高兴:「不想聊赌球,你知道我脾气不好。」
他斜了一眼孟晓东:「陪你聊几句不错了,懂不懂什么叫假客气?」
四目相接。他们两个昔日的对手,在这一刻的静默里,再次端详着彼此。
一晃多年,也变,也没变。
当年他们三个人里边,孟晓东长得最娘,偏秀气,却是骨子里最正直、最严肃的一个。而他,长得一张乖戾的脸,里外如一,性格也最难揍。只有江杨,道貌岸然、正人君子、斯文有礼,其实一肚子「坏水」,每次都能化解他们两个争斗。
而现在,江杨不在。
让林亦扬乍一面对孟晓东还真吃不消,多年养出来的假涵养即将破功。
林亦扬叹口气,先打了圆场:「你一个世界冠军,和我这个无名小卒较什么劲?」
「会自嘲了?过去的小扬爷呢。」孟晓东不吃他这套。
「都奔三的人了,还什么小扬爷,」林亦扬自嘲,「能不聊过去了吗?故人相见,吃吃喝喝可以,叙旧就免了。」
「好。」孟晓东意外地答应了。
下一句就是:「那聊聊我妹。」
……
他没吭声,一双眼盯着对方,似嘲非嘲。
好像在说:战术不错?
孟晓东难得,在进屋后,露出了第一次笑容。
也像在回:我又不笨。
来的路上,孟晓东已经通过弟弟给的信息,猜到了七八分。刚刚林亦扬一进门,看他的状态,还有殷果惴惴难安的小表情,就提升到了九分。
而此时,林亦扬的神态,更让他完全确定了。
「猜对了?」孟晓东乘胜追击。
林亦扬终於笑了:「孟晓东,你幼不幼稚?」
孟晓东也笑了:「难得抓你个把柄,感觉不错。」他把沙发角落里的外衣拿来,穿好,又说,「听说楼下有个球房,走两杆,让我试试你有没有这个资格,在众多追求者里插个队。」
林亦扬不太爽这句话:「想找借口和我打球,不用这么迂回。」
孟晓东算默认了:「楼下见。」
提殷果只为给彼此一个借口,孟晓东太怀念和他打球的日子了。
正因为是对手,才是最好的朋友,是那种不需要一起宿醉胡闹、不需要彼此交心胡侃,而是在一次次比赛里成就的深厚友谊。
「找件衬衫套上,」孟晓东离开前,丢下了最后一句话,「我不和穿这个的人打球。」
「这个」是指他身上的短袖。
人走了,门也关上了。
真是欠揍,这点倒没变。
林亦扬放下杯子,回了卧室,打开衣柜翻找着吴魏的衬衫。吴魏和他身材差不多,衣柜里衬衫不少,大多也是备着比赛用的。林亦扬扒拉了一会儿,拿出一件纯黑色,解开纽扣,将身上的半袖脱下来。他光着上半身看那衬衫半天,手指捻着料子,手感真不错。
小时候穿得都是最普通的,睡前要有褶子,用湿毛巾抚平折痕,挂起来,第二天穿去比赛。
也许是对衬衫西裤有奇怪的、抹不掉的情感,他这些年没买过一件自己的,临时要用也是借。
那套赛场着装的要求倒还记得牢,忘不掉:长袖衬衫,深色西裤,衬衫上所有纽扣都要保持纽合状态,包括袖口也是,上衣要束在西裤里。
林亦扬套上了衬衫。
门口,殷果听到大门被关上,偷偷摸到吴魏卧室门外。
她轻轻推开半掩的房门:「我哥没怎么你吧?」
话音悄然止住,她扶着门边沿,看到了一个完全不同於往日的林亦扬。房间里,窗帘是半拉开的,有光照在他的上半身。他在一粒粒纽着衬衫纽扣,黑色的衬衫让他的那张脸变得很不寻常,很……
林亦扬到她跟前,用只有两人能听得到的低音,问她:「还能看吗?」
他说的是?
「我穿这个。」他指得是衬衫。
很多年没为打球穿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