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三更抹了把泪,冲了过去,轻轻扶住了八风和尚的肩膀。
八风和尚艰难地睁开被鲜血糊上的眼睛,瞧清来人时,扯起嘴角,“大哥,我还能撑得住,你先去救他们!”
陈三更没有说话,倒了几粒丹药喂进他的嘴里,“放心吧,一切都好。”
丹药的力量在体内化开,虽然比起他们的修为境界,这等丹药聊胜於无,但在这个油尽灯枯的时候,便如同药引子,有着截然不同的效果。
看着八风和尚的情况渐渐稳定,陈三更缓缓扭过头,看着已经趁机冲出阵法,朝着远处的天边逃去,只剩一个小小黑点的魔神,面色重新变得冰冷。
他右脚猛地在地上一蹬,身形闪现在魔神背后,长刀出鞘。
“若非你是女子,定叫你不得好死!”
话音落,刀光闪过,魔神无声消失在天空之中。
连惨嚎都没来得及发出一声!
上古大能又如何?
风华绝代又怎样?
在陈三更的眼中,不过是一个不知死活、不堪一击又冥顽不灵的野心家。
在绝对的实力碾压下,不知道在临死之时,她有没有那么一丝的后悔。
又或许听见陈三更的话,她会生出一丝的庆幸。
......
魔神之死,也有三两件物事在陈三更的刀光下顽强地存活了下来,稍稍不那么急切的陈三更伸手揽过,看也不看,装进了方寸物中。
带着八风和尚去往关太初所在的山谷,陈三更解开了妖祖的穴道。
妖祖没有逃,因为他知道逃不掉。
所以,他只能无奈地选择维持着一个上古大能的尊严,冷傲而防备地看着陈三更。
陈三更的神情比他更冷,“给你两个选择,第一,和我光明正大地打一场,第二,让你先逃三十九米。”
虽然不懂三十九米是什么意思,但是妖祖明白这两个选择的含义,“反正都是死,有什么区别?”
“你说得不错,但是区别还是有的。”陈三更点了点头,“毕竟一个是光明正大地被我打死,另一个是狼狈地被我打死。”
长枪毫无预兆地袭来,带着风雷之气,挟裹着妖祖对死亡释然之后的决绝。
不愧是上古大能,虽然人品做派有待商榷,但对战机的把握还是令人称绝!
一旁的三人都忍不住面色微变,刘昭明更是忍不住惊呼了一声小心!
陈三更半点不慌,目光冰冷地看着妖祖的长枪急速接近。
枪身上,流转的雄浑真元哪怕沾到一点,一个合道境修行者也是身死道消的下场。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陈三更动了。
砰!
他右手握拳,一拳砸在了枪身上,发出一声巨响。
枪势被荡开,陈三更欺身而进,在妖祖惊骇横扫之际,一记勾拳撞在妖祖的下颚。
相比起魁梧雄壮的妖祖,陈三更的体型称得上单薄。
但就是这样的躯体,将素来以体魄着称的妖祖直接击得冲天而起。
“你身为上古大能,暗留毒计,算计后辈,夺其性命而利己,有何颜面自称妖族之祖!”
陈三更的身形跟着冲上半空,在空中身形拉开,如张弓满月,一拳砸在妖祖的太阳穴上,将他砸向地面。
“人族妖族和谐共处於人间已有千年,偏偏你野心膨胀,以一己私欲,不顾天下万民死活,挑动妖族扩张,云阳州生灵涂炭,其罪当诛!”
他下落的速度比妖祖更快,就在妖祖即将落地之时,再是一拳直直击在妖祖后心,将其再度撞入天空。
“你号称上古大能,却无一丝一毫可为后世之表率,似你这等,有何面目重生於这世上!”
“天地不需要有你这等残暴不仁之强者,万民亦不愿有你这等私欲膨胀之凶徒!”
“我念在与妖族旧情,不曾杀你,你却不知收敛,勾结朝廷,暗中谋害,卑鄙无耻之尤!”
“该死之人,我赐你一死!他日若能遇你真身,再分生死!”
他高高飞起,一脚踏在妖祖胸膛。
话音落,陈三更重重踏着妖祖的胸口落地,烟尘四溅。
妖祖瞪大着难以置信的双目,已然气绝。
叫嚣着要镇杀义军,不可一世的妖族之祖,在完全无力还手的情况下,被陈三更三拳虐杀!
......
残阳如血,陈三更缓缓走出战场东面的山坡。
在他的身后,跟着刘关张。
在天益城的那片桃林中结拜之时,陈三更尚且稚嫩,刘昭明还很落魄,关太初孤傲游离,八风和尚寂寂无名,四个带着些抱团取暖又互相利用心思的人,谁也不曾想到如今的际遇。
但这改变了天下局势的一战,却实打实的是他们四个结拜兄弟共同打下来的,缺一不可。
战场上,已经不见了喧嚣。
残肢断臂四处皆是,赤红的血在风中变成了褐色,於是黄土也被染成了褐色。
一处处残破的火堆在燃烧着瘫倒的军旗,也燃烧着破碎的雄心。
义军赢了。
赢得很艰难。
但终究是赢了。
所以,沉默地打扫战场的军士,虽然默然不语,但心头终归是庆幸的。
战场中央,聚集着几道人影。
正是在此等候着陈三更等人的曹裕、吕凤仙、花笑晨等人。
他们个个带伤,但个个脸上都有着劫后余生的喜气。
瞧见以陈三更为首的四个身影出现,众人都互相搀扶着走了过来。
刚跟鬼帝交过手,本身又对鬼族气息十分敏感的刘昭明忽然面色一变,“怎么还有鬼帝的气机。”
话音一落,战场上升起数道黑雾,汇聚成一个有些飘忽浅薄的黑色鬼脸。
关太初开口解释道:“当初八脉之祖中,因为身体特性,鬼帝最是难杀。”
陈三更点了点头,却并未直接动手,而是平静地看着黑雾飘扬。
有他在,鬼帝即使全盛也掀不起什么浪头,更何况现在。
“陈三更,你很强,真的很强。”
鬼帝的声音不卑不亢,果然先前的卑微和讨饶都不过是生死时刻的伪装而已。
“即使生在我们那个时代,或许你也会是最闪亮耀眼之人。”
“被你杀掉这具分身,我不生气,修行之事,就是愿赌服输。”
就在众人听了鬼帝这番话,心头对他的不齿稍稍放松之际,鬼帝声音蓦地一冷,“但是,你知道吗?我们差点就赢了!明明我们比你弱那么多,但是我们还是差点赢了,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心软,你不够狠!”
“你不够狠,於是给了我们算计你的空间,让我们抓住了你的弱点。你若是薄情寡义,绝情灭性,以你的修为境界,这个天下谁敢招惹你?你会活得比现在潇洒自在无数倍。”
“看见不爽,一刀砍了,心情不好,一刀砍了,何其畅快,何其潇洒?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拖泥带水,给人无数算计你的理由。”
“你的爱人可以拿来算计,你的朋友兄弟可以拿来算计,甚至你对天下万民的态度也可以拿来算计,这些不是你的财富,这些只是你的负担!陈三更,你真的枉费你这一身修为境界!”
“你知道我为什么浪费掉这一次可以苟延残喘的机会,也要跟你说这一通废话吗?”
“因为我想给你一个教训啊!”
陈三更猛地抬头。
在他的身后,一直搀扶着吕凤仙的花笑晨放在吕凤仙背后的右手袖中滑出一柄匕首,狠狠扎进了吕凤仙的心口!
吕凤仙错愕地看着透出心口的刀尖,难以置信地扭头看着花笑晨。
一滴心头血缓缓自刀尖滴落。
花笑晨的头顶飘出一丝黑雾,与那张鬼脸汇成一块,鬼帝的声音癫狂又疯魔,“这就是我给你的教训,她不只是你一个朋友,她还是你主家最后一个人!你强大如此,你的主家却被灭了满门,你......”
他还正待要说着什么,刘关张三人齐齐出手,将那团黑雾轰散。
陈三更闪身过去,搂住了倒地的吕凤仙。
吕凤仙看着他,扯了扯嘴角,正要说些什么,脑袋一歪,气绝身亡。
大好形势,急转直下。
众人都惊呆了,一时茫然不知所措。
陈三更呆呆地抱着吕凤仙的屍体,脑海中回荡着鬼帝的话。
【你是个心软的人,你不够狠。】
【看见不爽,一刀砍了,心情不好,一刀砍了,何其畅快,何其潇洒?】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拖泥带水,给人无数算计你的理由!】
【陈三更,你真的枉费你这一身修为境界!】
【你强大如此,你的主家却被灭了满门!】
鬼帝最后那句话,没有说出来,陈三更却听出了那层意思。
【你输了!】
看似赢得毫无压力,实则输得一塌糊涂。
吕凤仙的确不只是一个人,一个朋友,一个将军那么简单,她还是顺风镖局最后的血脉,她死了,就是被灭了满门!
我真的错了吗?
吕凤仙的身体在他手中渐渐失去温度,陈三更的心中多出了无数的疑问。
如果他自私一点,是不是那些所谓的算计便都落不到自己头上,自己也能活得自在许多?
如果他冷漠一点,对周遭的人不那么上心,是不是也就不会有这一年多的艰难困苦?
如果他狠辣一些,凭借他的修为和境界,是不是就不会如一头困兽,纠缠在人情和心理的泥淖,疲惫痛苦。
......
路遇不平,杀之!
心有不忿,杀之!
情有不畅,杀之!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那是何等的畅快,那是何等的恣意!
这世间有何人能阻?
这世间无人能阻!
因为,他是人间真无敌!
不知不觉间,陈三更的双目已经变得赤红。
“大哥?大哥?”
一个悲痛又怯生生的声音响起,陈三更抬起头,看见了一双清澈的眼眸。
眸子中,有真心的关切,有浓重的担忧,也有深切的悲痛。
眸子的主人,冲疑着伸出手来,轻轻挨上了陈三更的手臂,轻声道:“大哥,你别这样。”
陈三更缓缓扭头,看见自己的身前,蹲着、跪着一小圈人。
目光殷殷,他们那或哀伤或愤怒的双眼,同样向他表示着真切的关心。
“你们说,他说的是对的吗?”
陈三更看着刘昭明、关太初、八风和尚等人,轻声开口。
三人对望一眼,神色登时一肃。
刘昭明深吸一口气,开口道:“大哥,他错了。”
“我们不是野兽,在弱肉强食的法则之外,我们还有律法,还有道德,还有心中的良善,这些才是我们这个天下美好的根基。”
“如他所说,那妖祖所为可有问题?鬼帝所为可有问题?魔神所为可有问题?但妖祖残暴、鬼帝狡诈、魔神阴毒,他们的所作所为皆为一己之私欲,故而为一切心向美好之人所不齿!”
“我曾想过,如果我和大哥一样强大,我能否做到如大哥一般,谦和、真诚、善良,甚至不惜冒着风险,也要维护心中的道德和底线。我很有可能做不到。”
“所以,那些善意,那些温和,那些真诚,并非是大哥身上的束缚,反而是大哥比身上修为境界更强大的利器,也是我们愿意真心实意地跟着大哥,听凭号令,甚至愿意为之付出生命的原因。”
“因为在大哥的身上,我们看见了一个人,应有的那些美好,那些让我们自惭形秽,让我们死心塌地,让我们高山仰止的美好。”
关太初轻声道:“大哥,你看看,看看四周这些军士,他们只是肉体凡胎,但为何他们在强大的妖族面前依旧敢於举起刀枪,却能为吕姑娘不顾性命,冲锋陷阵?”
陈三更抬起头,这才发现四周已经围满了密密麻麻的军士,他们沉默着,流着眼泪,看着安静躺在陈三更怀中的女子。
这个女子远不如妖祖强大,更比不得魔神的美艳,也没有鬼帝的心机,但她在他们的心中,宛如天神。
从空中俯瞰下去,一个沉默的圆圈出现在战场上,圆心便是搂着吕凤仙屍首跌坐在地的陈三更。
八风和尚双手合十,“若是大哥是鬼帝所言那般,你的确不会遭受吕姑娘身死的悲痛,但那样活着的你,还是你吗?大哥是想成为妖祖、还是鬼帝、抑或是魔神,再或者......”
八风和尚顿了顿,“是淳化?”
陈三更心头剧震。
过了许久,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眼中赤红散尽,“好一个鬼帝!好一个狠毒的计谋!”
他低头看着吕凤仙的屍体,“大小姐,你放心,我一定为你打下这座天下。”
他伸手按在曹裕的肩头,“小五儿,不要忘记每一个为了新的天下死去的人。”
曹裕重重点了点头,“大哥,我会下令,全军缟素,为吕姐姐和花大哥戴孝,直到入京。”
陈三更嗯了一声,欣慰地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就在指尖触及曹裕肩头的一瞬间,陈三更的眼前忽然一花。
鼻尖传来阵阵花香, 耳畔是鸟儿清脆的鸣叫和山泉叮咚流响。
他环顾四周,竟已离开了那个大战之后的战场,身处在一处清幽的山谷之中。
“上山!上山!”
宛若仙境的环境中,一只青鸟扑腾着翅膀,在陈三更的身旁口吐人言。
陈三更神情戒备地看着四周。
“上山!上山!”
见到陈三更不为所动,青鸟再次出声催促。
四下并无人影,陈三更也没有察觉到什么阵法的痕迹,只好迈步上山。
但他不可能老老实实地被别人牵着鼻子走,忽然脚底一蹬,身形消失在山道上,下一瞬,已经出现在了山巅。
山巅空旷,无花、无草、无鸟兽,一座孤零零的凉亭,写出了深切的寂寞。
凉亭中,一张石桌。
石桌旁,一人独坐。
穿着白衣,背对着陈三更的人轻轻开口,“来了,就入座。”
陈三更皱着眉,“阁下是何人?这儿是何地?”
白衣人轻轻一笑,“入座便知。”
陈三更思量片刻,缓步上前,走到白衣人的对面坐下。
白衣人适时抬头,当陈三更看清白衣人的面庞,神色大变,惊呼出口,“你到底是谁?”
白衣人的面容俊美无双,笑意温和,最关键的是,这张脸,和陈三更竟是一模一样!
他微微一笑,“我就是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