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眼瞥到赵富贵,他已经重新在战马上缩成一团,在寒风里咳嗽了两声,用袖管抆着鼻尖。
我该找个机会试探一下,看他是不是萧焕或者父亲派来救我的?
但是,如果他真是被派来救我的,我要不要跟他回去?回到那个沉闷的让人想要窒息的紫禁城里?
空中送来关外冷冽的寒风,刮在脸上有些刺痛,却坦荡激烈,有我喜欢的自由的味道。
敏佳的马只不过是脚上破了层皮,并不影响奔驰,我们很快就回到了营地。
这一来一回后,敏佳正式和我勾肩搭背起来,甚至提出让我搬到她帐篷里同住。我婉言谢绝了,住在库莫尔的帐篷里虽然要提防他什么时候再发疯要扒我衣服,但是由於库莫尔时常要和那些八旗首领在另外的大帐里彻夜长谈喝酒外加召女人,所以一般很少回来。我要逃跑的话,还是在这个帐篷里比较方便一些。
晃晃悠悠又过了两天,我的逃跑计划还没来得及实行,这天下午库莫尔带着醉意走进了帐篷。
我连忙迎上去:「大汗。」
他一把扯住我的手,拉我在床沿上坐下,挑了挑嘴角:「听敏佳说,你在山海关前救了她,你这么快就能和她交上朋友,真不错。」
我干笑两声:「这是托大汗的福气。」
库莫尔哈的一声笑了:「你别跟说这种场面话。」他忽然凑过来扳住我的头,摩挲着我的头发:「我知道你喜欢说应付的话,听着好听,但那都是假的。每当你这样说话时,我就会觉得你像一阵风,马上就要呼的一声飞走了,抓都抓不住。」
不知道是不是喝醉了,他鸽灰的眼睛里突然多出了一些我看不懂东西:「我阿玛就说我总喜欢追逐抓不住的东西,越是抓不住的就越想要,我阿玛看很准,我就是这样的人。可是现在我想,我说过我要你的心,是不是说错了,风一样的女人的心,要起来一定很辛苦。」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终於歪在床沿上睡着了,手里还紧紧地攥着我的手。
我把他扶到床上躺好,替他把额头的乱发拂开,这个年轻威严的大汗,睡熟了也像一个孩子一样满脸委屈,浓密的眉头紧锁。
他想要喜欢我吗?像一个初涉爱河的孩子那样学着去喜欢一个人,慢慢的靠近他,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告诉自己说遇到他是生命里最美好的事情,一遍一遍的说,说的多了,自己真的就会那么以为了。
这种事情我也曾想做过,做的恬不知耻,做到后来,觉得自己简直像一个卑鄙的骗子,因为我知道,真正的爱,它在来临的那个瞬间就已经来临,真正的爱,从来不需要去学习,而当我们学着去爱的时候,通常都是在营造一个自欺欺人的骗局。
我合衣贴着库莫尔躺下,他是一匹走累了的野兽,想要找一处温暖的地方休憩,但是我也是一匹想要休息的野兽,我也在寻找怀抱,给不了他想要的。
等我在阴沉的暮色中醒过来的时候,库莫尔已经走了。我掀开他帮我盖好的狐皮被,把光着的脚放在床下皮褥上,茸茸的皮毛紮在脚心里,痒痒的。
帐外的寒风刮得更紧,隐约的,有断断续续的笛声,不清雅也不嘹喨,依稀听得出,吹的是一支河南乡间常见的小调,欢欣悲喜,都裹在热闹的曲调里,这些咿咿呀呀在关外的寒风里听着竟有些悲凉。
我找来一双鞋穿上,披上一件皮裘就出帐寻着笛音找了过去,一路找到营房外的一片草地上,坐在荒草间吹着一支短笛的正是赵富贵。
我走过去笑笑,在他身边坐了:「你不是河北人,怎么会吹河南乡下的小曲?」
赵富贵收起笛子,从怀里摸出一方淡蓝的手帕抆了抆:「我娘是河南人,小时候她常唱这曲子给我听。」
「啊?你娘是河南人?我奶奶也是河南人,小时候,我也常听她给我唱这曲子。」不知道为什么,我这时突然想跟这个来历不明的邋遢汉子说说话,谈谈心。
「你是跟奶奶长大的?」赵富贵问。
「嗯,我娘生下我就死了,小时候我是跟奶奶在乡下长大的,什么捉泥鳅夹蠍子爬墙上树,都是好手,皮的全村的大人看到我就头疼。」提到小时候的光辉事蹟,我不禁有些得意洋洋。
「是吗?我那口子小时候好像也是这样。」赵富贵随口说。
「你有老婆了?有几个孩子?」我马上感兴趣的问。
「嗯,娶过亲了,还没孩子。」赵富贵回答。
「那就不好了,该要个孩子的,想想你老婆现在在家里等你,该多心急,有个孩子陪着,不就好多了?」
「她大概不会为我心急。」赵富贵说着,忽然转了话锋:「夫人大富大贵的人,才该过舒心的日子,夫人和大汗一定能白头偕老。」
「说什么啊,」我笑了笑:「我不是大汗的妻子。」
「不是大汗的妻子?」赵富贵似乎不能理解,问。
我笑了笑:「嗯,其实我有相公,但不是大汗。」
「夫人心肠好,你相公一定是前世积德了。」赵富贵马上恭维。
「他可不会这么想。」我说着,想到他说不定就是萧焕派来的,笑了笑:「老赵头,我想从这里逃出去,你帮我,好不好?」
赵富贵吓了一跳,马上站起来:「乖乖,那可是要砍头的。」
我盯着他依旧懵懂漠然的脸,实在看不出什么端倪,只好拍拍身上的草屑站起来:「你不愿,就算了。」
这么一弄,聊天的心情也就没了,我看天色不早,空中也开始飘着零星的小雪花,就挥了挥手说:「老赵头,我走了。改天再见。」
等我走出了几步远,赵富贵忽然在我背后有些冲疑的叫住了我:「夫人……你真想走,我帮你。」
「真的?那可是要杀头的。」我笑着回头看他。
「那天要不是夫人网开一面,小人早就没命了,小人想要报答夫人。」赵富贵低头说。
「算了,连累了你,就不好了。」我摆摆手,想要转身走。
「夫人,」赵富贵再次叫住我:「你别嫌我不中用,别看我这样,其实我还在少林寺练过两年武呢,护送夫人出去,应该差不多吧。」
「啊?你当真啊。」我笑了笑,看天上的雪花越飘越大,就冲他眨了眨眼睛:「雪下大了,卫兵们估计会放松警惕,容易走,咱们趁现在走吧。」
「好。」赵富贵真的就接口答应,对我说:「夫人,你先在这里等着,我去牵两匹马来。」说着收好笛子走向马圈。
我觉得有些好笑,盘算了这么多天的逃跑计划,难道就这样被这个愣头愣脑的汉子促成了?
不过赵富贵说到做到,不大一会儿,就牵了两匹枣红大马跑了过来。他是敏佳的亲信,牵马在营地里跑自然不会有人过问。
赵富贵乐呵呵的把缰绳交到我手里:「夫人,咱们这就走吧。」他跑来跑去,额头上出了层细密的汗珠,就从怀里摸出那方淡蓝的手帕拭了拭。
我接过缰绳笑了笑,正想说些夸奖他的话,就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冷笑:「小姑娘,想跑吗?」
归无常,这个瘟神这几天都不见人影,我还以为他早就消失了,怎么早不来,晚不来,现在突然冒了出来。
我暗暗叫苦,归无常既然来了,我肯定是跑不走了,他回去再跟库莫尔一说,只怕我以后就要被严密看管起来,再想逃跑就更难如登天。
「快上马。」我已经放弃逃跑,赵富贵却突然一手把我推到马上,自己骑上另一匹马。
这傻子,不知道归无常的厉害,他这样不是纯粹找死吗?
我正想,归无常早冷笑了一声,一掌击向赵富贵:「想跑?」
归无常就算只用一成功力,只怕也能将赵富贵立毙掌下。我连忙出声阻拦:「归先生,有话好说……」
归无常根本不理我,快如霹雳似的一掌早击到了赵富贵胸前,危急关头,赵富贵的右掌迎上归无常的快掌,左手按在马背上,借力卸力,已经将这一掌的力道全转在那匹枣红大马身上。
那匹枣红大马悲嘶一声,巨大的身躯斜向一旁倒去,该被击得五脏俱碎。
赵富贵卸了归无常这一掌,再不耽误,不等他的马倒地,就闪身跃到了我的马上,双腿一夹,枣红大马奋蹄箭一样的奔了出去。
雪花簌簌的打在我的脸上,营房里亮起了稀疏的灯火,传来吆喝和奔走的声音,他们正在调动马匹士兵来追我们。
坐在赵富贵的身前,我竟然没有闻到像他这样的汉子身上应该有的那种刺鼻的体味,相反的,他身上的味道很清爽,有种奇异的熟悉。
我慢慢转头,看到他肮脏的衣襟边微露着那方淡蓝手帕的一角,我真是个笨蛋,居然没想到赵富贵那种人怎么会用这么一方干净雅致的手帕。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用手摸住他的脸,易容用的胶泥应手而落,有片雪花落在他秀挺的眉头上,随即就融化成一滴水珠。
大雪纷扬的天空下,萧焕向我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