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地被她推开,萧焕居然踉跄了一下。
我连忙跑过去想扶他,一急之下竟然从后面把他抱了个满怀,怀抱里他的腰在大氅之下也有些单薄,我气得发抖,喊:“再叫?要给你诊脉的,你鬼叫什么?再叫我敲烂你的头!”
那女孩子被这一顿喝斥吓住,反倒闭上了嘴,又向身后的墙壁缩了缩。
我扶好萧焕,看了看他霜白的面色,忙说:“你坐下休息一下。”
他轻点了点头,笑了笑:“苍苍,别吓着她了……你待会儿帮我把她的手抓过来。”
我点头:“小菜一碟。”想扶他坐在榻上,他却顿住了脚步,身后的石岩上前一步,把自己肩上的貂皮披风摘下来,铺在只铺了一层薄薄旧褥的榻上,萧焕在他铺好的披风上坐下。
我小声“切”一下,清咳一声:“扮成赵富贵喂马时,也没见有这么多讲究。”边说边爬到榻上,去抓那女孩子的手臂,她倒不怎么抗拒女孩子之间的身体触碰,再加上被我喊得有些发楞,就乖乖的任我把她手拉了过来。
萧焕把三根手指依次搭在她的寸关尺上诊脉,勾了勾嘴角:“不是我讲究太多,是这榻上太凉了。”他说着,向石岩交待:“待会儿给这屋里拿几床厚的被褥来,生个炭炉。”
石岩拱手答应。
我又清咳了一声,帮他按着那女孩子还有些不安分的手臂。
他轻轻垂着的眼睛就在我面前,我瞥着他长的简直有些过分的睫毛,小声的嘀咕:“什么这榻太凉,刚刚有个人的脸,可是比这个榻还凉……”
那边他轻笑了笑,认真诊着脉,直到过了有半柱香时间,他才放开手指,向石岩点头:“取些纸墨过来。”又顿了顿:“去把太医院的杨太医请来。”
石岩拱手领命出去,我放开那女孩子的胳膊,她马上重新躲到墙角缩成一团,惊恐的大眼睛扫到我身上,却不再像刚刚那么恐惧。
我尽量和善的向她笑了笑,随口问萧焕:“要给她开药方调理?”
他点头回答:“这位赵姑娘是受惊吓后变得疯癫的,如今隔的时间太久,恐怕一时间没有办法使她恢复神智,只好先开些安神健脑的药方给她慢慢调养。”
我点头“噢”了一声,这时候仔细打量这个赵姑娘,才看出来虽然蓬头垢面,不过眉目清秀,应该是个美人儿,她跟冼血有什么关系?入宫前,冼血似乎跟我提起过一个他在青楼中结识的姑娘,我没记住那姑娘的名字。
萧焕继续解释:“赵姑娘是被冼血从青楼中赎出安置在家中的。”
说着话,石岩已经回来了,抱拳向萧焕说:“杨太医尚在家中,正在赶来。”说完,退到一旁,指挥内侍指挥带进来的内侍把笔墨纸砚摆到桌上铺好。
萧焕点了点头,提起笔在纸上仔细的写下药方,写完之后交给一旁的内侍:“待会儿杨太医到时,把这个给他,请他看看有什么需要增补的没有,还有,告诉他,这位姑娘往后就归他照管了。”
那内侍跪下接住答应。
萧焕交待完了这个事,也没有从榻上起身,看了看我,接着抬手揉了揉眉心,半笑半叹气:“你呀……”
我一扬头:“我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他笑着,停了一下,就开始慢慢的说:“杀害冼血的主凶,是风远江。罗冼血奉命刺杀户部司务厅郎中熊卿平时,被在场的大绸缎商邱赫山看到了真面目,后来邱赫山委托凤来阁刺杀他。”
我点了点头,风远江,江湖上近年来名声鹊起的杀手组织凤来阁的阁主,我无意间见过他,儒雅清俊,书生一样的一个人,任谁都不会想到他就是黑道最大杀手组织的首领。
“冼血被刺杀的时候,这位赵姑娘也在场,因为不堪血腥,当场就疯了,在混乱中走失,我交待石岩他们要找她回来照顾,没想到一直找到现在才把她找回来。”萧焕继续说着:“绝顶兄当时之所以只通知你冼血被杀害的消息,而不说他是被谁杀害的,大概是怕你一时冲动,独自出宫贸然去找风远江,反而危险。”
哥哥考虑的的确很对,听到冼血被杀的消息之后,在不知道他是被谁杀了的情况下,如果没有萧焕阻拦,我还说不定早就冲出宫去了,更别说确切的知道主凶就是风远江了。
这么想着,我点了点头问:“那天下午你把我拖在养心殿,就是派石岩去查这个事情了?”
他点点头:“跟我猜的差不多,得知了冼血被杀之后,绝顶即刻就集结人手在京城清剿凤来阁。绝顶看似稳重,性子其实也比你好不了多少,风远江哪里是这么容易就能应对的对手?所以那晚我知道了之后,就连忙也赶了过去。”
我点头听着,原来那晚他出宫去了,怪不得他去暖阁见我的时候,衣衫和头发才会沾着外面的水露,连湿着的衣服都没来得及换下。他是从宫外回来之后,就马上到暖阁内看我睡得好不好的吧?
他停了停,似乎有些疑虑,皱了皱眉:“不过等我去的时候,风远江就已经死了,我只是和杀了他的那人过了几招。”他又皱了皱眉:“真是奇怪,我到现在都不明白他那样一个人,为什么要插手这么一件事?”
“杀了风远江那人?”我问,有些奇怪:“风远江不是我哥哥杀的?”
他摇了摇头,眉头还是紧蹙着。
我看了看他紧皱着的眉头,在榻沿上坐下,握住他的手:“萧大哥,刚才我问你是不是你派人杀了冼血的时候,你很伤心吧?”
他大约是没想到我会这么问,抬起头愣了一下,笑了笑:“怎么这么说?”
“一下子就这么觉得了……”我笑笑:“因为你伤心的时候,就会对我特别客气。”
我停了一下,用力握住他有些冰冷的手:“冼血是我的好朋友,冼血是被别人杀害的,我很想替他报仇,所以究竟是谁杀了他这个问题对我来说很重要……我最不希望是你派人杀了他——你对我来说也很重要,萧大哥。”
他顿了顿,侧过头,接着笑了起来:“我怎么忽然觉得……我自己有些小肚鸡肠。”
我愣了一下,也呵呵笑了起来:“嗯,现在才明白?你就是小肚鸡肠,而且还是什么都不说的那种小肚鸡肠,活该闷死你自己!”
笑完了,我还想说些什么,门外就进来了一个佩刀的御前侍卫,进门就单膝跪下向萧焕行了个礼,接着飞快的退到一边,附到石岩耳朵上说了一句话。
石岩的脸色微变,快速的瞥了我一眼,看了看萧焕。
萧焕向他点了点头。
得到命令,石岩居然还是犹豫了一下,才说:“启禀万岁爷,储秀宫出事了。”说完立刻飞快的补充:“此事万岁爷不必费心,一切交给卑职来办。”
萧焕蹙了眉:“讲出来。”
石岩的身子抖了一下,抱拳:“是,储秀宫闯入不明刺客,储秀宫中死伤无数。”
死伤无数?我心里一紧,小山和娇妍也在。
我连忙抓住萧焕的胳膊:“我们去看看。”
他点了点头,扶着桌子站起来牵住我的手,向石岩:“走吧。”
石岩低着头,却不再说话,躬身领命,健步如飞,当先走在前面,萧焕脚下也不慢,那御前侍卫也跟上来,几个人走得飞快。
这个地方离储秀宫并不远,每走多久,就听到了从宫墙里传出来的隐约打斗声。
来到了宫门外,就看到被火把照的灯火通明的门前,站着几排神色凝重的随行营御前侍卫,一个执事样子的人持刀堵在门口,看到石岩,紧绷的脸稍稍松驰了点,叫了声:“石统领。”接着就看到了石岩身后的萧焕,跪也不跪就急着说:“这里危险,请万岁爷快快回避。”
萧焕摆了摆手走到门前,看到院门影壁前御前侍卫的屍体,皱了皱眉:“这么厉害?什么来历?”
“是……”萧焕问他,那执事竟然支吾了一下。
石岩停也不停,闪身就进到了院内。
不等那执事回答出来,萧焕也跨步进到了院中,我也连忙扯住他的衣袖,跟着进去。
进了门,借着火把的光,看到院门处就有宫女太监还有随行营的御前侍卫的屍体,血肉模糊的,我想到这些人都是往日和我朝夕相处的人,忍不住有点头晕。
转过了门前的影壁,朦胧的夜色中浮动着浓烈的血腥气,殿前的梁木上,也插着两只火把,照的满院人影幢幢,杂乱堆放的屍体正中,站着一个满身都是鲜血的人,听到这边的动静,他把剑从他面前那名御前侍卫的颈中拔出,伸手把屍体推到地上,抬起头冷冷的看过来。
他的动作很熟悉,他的这个眼神虽然很陌生,他的脸也被鲜血泼洒的犹如恶鬼,我却失声叫了出来:“宏青!”
他是宏青!我从山海关回来之前,宏青就被派到京郊的天坛监理安排新年庆典的祭天仪式,所以我一直都没见到他,我怎么也想不到,我们竟会在今天这种情况下见面,这个提着剑,像嗜血的魔鬼一样站在屍体堆正中的人竟然是宏青!
冰凌相撞的峭寒话音里有着一丝笑意,从头顶传来:“呵呵,皇后,我们又碰到了。”
储秀宫前殿的重檐上,有一双穿了草鞋的脚在晃来晃去,荧一身白衣盛雪,笑嘻嘻的,看到我在看她,就轻快的说:“皇后,你别看我也在,这个人却不是被用我傀儡香控制着杀人的。”边说边捏着鼻子扇了扇:“这么恶心的杀人法儿,我还真做不出来呢。”
我木然的把头转回来,愣愣的看着宏青,现在这个眼中只剩着赤裸裸的杀意的人,是那个会在午后的浓荫下等着我,和我开玩笑,推牌九的宏青?
我的声音嘶哑:“宏青,你把小山和娇妍也杀了,对不对?”
宏青默默的转头看我,冷冽的目光中没有一丝温度……他真的杀了吗?就像碾碎一粒微尘一样的,把曾经在一起欢笑戏谑过的人杀掉了。
宏青一步步的走过来,在萧焕面前单膝跪下,平静的声音不起一丝波澜:“奉万岁爷之令,已将储秀宫上下格杀完毕。”
是萧焕让他杀的?像是被毒蛇咬住了一样,我本能的甩开萧焕的手,退了一步。
刚退开,我就发觉我错了,听到宏青说的话,萧焕也是一脸诧异,他看到我退开,带些急切的转头辩解:“不是,苍苍……”
在这电石火光的刹那,宏青突然抬头,他左掌疾出,带着劲风击向萧焕胸口,萧焕完全没有防备,被他一掌结结实实的击在胸口,身子就直飞了出去。
他的身子径直撞上院中的那棵大槐树,槐树被他的脊背撞得簌簌作响,树梢枯萎的黄叶纷纷落下,他挽发的玉簪“叮”的一声裂成两半,黑发散落,他猛地捂住嘴,身子晃了晃,就半跪在了地上。
我从来没见他弯过腰,在敌对的时候,不管受了多么重的伤,他都一定尽力支撑着挺直后背,绝对不会弯腰,可是他现在已经半跪在地上。
我像是被定在地上一样,张大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万岁爷!”石岩大喝了一声,像疯了一样拔出佩剑,向萧焕冲去。
这个一向沉稳镇定如山的大内第一高手现在全身都是破绽,白影一闪,宛若一道轻烟飘过,石岩手中的长剑已经断成了两段。
蒙着面幕的白衣人双指夹着半截短掉的长剑,挡在萧焕身前,轻笑声清远如锺磬余音:“石统领,别靠近他。”
这个人,刚才一直站在避光的殿内,头戴着纱幕,在这个满目血腥的修罗场中,只有这一身白衣依然皓如初雪,不但污血,仿佛连窍尘浮灰,都没有沾到一星半点,触目的血腥狰狞里,唯独他,闲雅怡然。
可是,他只用了一招,就将石岩纵横天下的荧光剑以指力夹成了两段!
石岩愣在当场,不可置信似的看着手中的断剑。
白衣人悠闲的转身,施施然的就把这个大内第一高手视若了空物,他抬手取下头上的斗笠轻纱,微微弯腰,伸手从半跪在地上不住颤抖的萧焕怀中取出了一柄短剑。
短剑只有一尺多长,出鞘后在午后的日光中闪烁出温敦的青色光芒,白衣人用他修长洁白的手指爱怜的抚过光华不定的剑锋,玉样的容颜上一扫疏懒,射出了孤高凄艳的光芒,他一字一顿:“王者之风,王者持之,这柄王风,皇上让与在下如何?”
我到这时才猛地喊了出来:“萧大哥!”
一直低着头的萧焕缓缓抬起头来,他的深瞳依然明亮,他微微动了动眉毛,再没有多余的动作,但是我知道,他是想告诉我,他还好,让我放心。
死撑到底的臭脾气,我突然笑了,脸上却早已是满面泪痕。
这天,是德佑八年的腊月二十一,据德佑九年元旦和德佑皇帝的二十一岁生辰庆典万寿节,还有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