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你休息就好了,干嘛跑出来?”我的眼眶憋得发酸,但是现在不能哭,萧焕受了这么重的伤,只有靠我想办法把我们从萧千清手中救出去了。
“这院里血腥味太重,我们到养心殿去,李宏青,你在前面开路。”萧千清淡然吩咐,有意无意的,他浅黛色的眼眸在我脸上多转了两圈。
养心殿宫女内侍都被赶了出去,整个院落阒静冷清,空无人烟,在阴冷的天空下显得分外萧瑟。
好不容易把萧焕扶到了东暖阁躺下,他的咳嗽依然是不断,一声声的咳嗽里,还带出斑斑血星。
萧千清似乎是没有料到正好赶在萧焕寒毒发作的时候让宏青打伤了他,有些懊悔,又怕萧焕真死在他手里,让他落下个弑君的罪名,就命宏青传话下去,让太医院派个太医过来。
郦铭觞不在,太医院派来的是前几天我在慈宁宫见过的杨太医。
杨太医倒也镇定,给萧焕号过脉之后就一言不发的退了出来。
我追过去拉住他问:“万岁爷怎么样了?”
杨太医看了眼倚在门边也在注意听着的萧千清,叹了口气说:“恕微臣直言,微臣行医数十载,从来没有见过损毁这么厉害的脏器。万岁爷幼时体内就带有冰雪情劫的寒毒,此毒聚集在心肺之间,因此万岁爷的心肺,比之普通人原本就要弱上许多,如何还经得起这么连连受损?如果微臣所见不错,那么万岁爷的身子近段时候还曾受过一次颇重的损伤,虽然性命是保住,但是心肺所受损害尤大,已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偏偏万岁爷今日又为人重手所伤,实在是……”说着连连摇头。
怎么医生说话都喜欢这么吞吞吐吐?我皱了皱眉催他:“实在怎么样,说啊?”
“微臣大胆,”杨太医又叹了口气:“依微臣来看,实在是天命已尽,大行将至了。”
“胡说八道!如果郦医正在,也会像你这么说?”我忍不住大声骂了一句,说完后才想到萧焕还在里面休息,连忙闭上嘴。
杨太医摇了摇头:“万岁爷是郦医正的弟子,医术高过微臣十倍,对於自身的病症,只怕比谁都清楚,娘娘不用小心瞒着万岁爷了。”他顿了顿,接着又说:“娘娘,微臣本领低微,不敢说郦医正也会像微臣一样束手无策,但是天道轮回,并非人力所能左右,说到底,人之一己之力,总有穷尽的时候,娘娘不要太执着才好。”
我摆了了摆手,不想跟他罗嗦:“废话少说,你能开什么药缓解病症的,至少能止咳的,快给我开。”
杨太医顿了顿:“人力已经穷尽,何况药石之力,病本不治,单单镇咳,也只是饮鸩止渴,徒增忧患而已。”
“就是说要等死了?”我的声音又有点大了,头有点晕,我敲敲脑门:“告诉我,还有多长时间?”
杨太医沉默了一下,才开口:“多则三五日,少则……就在一日之内。”
我把手从额头上放下来,身体似乎在止不住的发抖,我抬臂指了指门:“你可以滚了。”
杨太医没有说话,躬身行了一礼,提着药箱走了出去。
夜色已经深了,腊月的寒风从洞开的屋门外吹了进来,轩峻的近乎空旷的养心殿里烛影摇晃,隔着一层门板,暖阁里萧焕的轻咳声隐隐约约,一会儿有了,一会儿又像没有了。
我把手放在橡木门上,冷气丝丝从里面透出来,再慢慢的渗到心里,我渐渐蹲下,把头埋在臂弯里,埋到大腿里,眼睛和喉咙都是干的,涩涩发疼,有灼烧的味道。
“我说你……”有个温热的手搭在我肩膀上,我猛地甩开他:“你也滚,你们都滚,你们一个个都天天盼着他死,现在他真的要死了,都高兴了,舒服了,称心了?都滚!”
“我说你,”那个声音笑了起来:“发簪掉了,你顾及不得仪容,我可不想看人披头散发好像女鬼一般。”
萧千清的声音依旧优清雅,天际划过的一串银铃一样。
我镇定了一下,有些尴尬的抬起头,看到他手里真的拿了一支银簪,可能是我刚刚拍头的时候不小心给拍掉的。
我接过发簪,道了声谢,重新把发髻挽好,拍拍裙子上的灰尘站起来。
萧千清慢慢踱到殿内的御案前,伸指隔着桌上的刻丝黄龙桌布扣了扣桌面,摇了摇头:“不过是张花梨木桌,材质只算中等。”他转过头来挑起嘴角笑了,浅黛的眼眸在烛火下水光迷离:“我衣服脏了,你找身衣服给我换,怎么样?”
我点了点头,心想我怎么敢不听你吩咐,瞥了他一眼:“跟我来吧,快点,要不待会儿萧大哥叫我了我听不到怎么办?”
萧千清点头,一时间竟然乖巧听话的像个孩子,跟着我快步走来。
养心殿偏厢里有间小室专门存放萧焕日常穿着的服饰,天气不好,屋里昏暗,我点了支蜡烛进去找衣服给萧千清替换。
萧焕喜欢青色,因此他日常的便服,大部分都很素淡简单,萧千清高矮胖瘦和萧焕差不了多少,很多衣服他都是能穿,我挑来挑去,怎么也不愿意把萧焕喜欢的衣服拿给萧千清,最后就抓起一件他饮宴时穿过的绛纱五龙盘领窄袖袍递给萧千清:“把沾血的衣服换下来吧。”
萧千清一瞬间的脸色竟然很不好:“你给我拿这么艳俗的衣服?”
“你不是想做皇帝吗?这不是龙袍?提前让你过过瘾,不好?”我淡淡的看他。
萧千清哼了一声,摆摆手:“我宁愿穿这件脏的。”他说着,忽然看着我笑了笑:“你认不认识罗冼血?”
“你知道冼血?”我有些奇怪他怎么突然说起了这个,随口问,毕竟三生堂罗冼血的名头,在江湖上可以算是无人不知。
“三尺无华,三生冼血,无金不出,无杀不回,真是好剑法。”萧千清轻笑着:“我杀他的时候,可是费了一番功夫的。”
我愣愣的看着他的笑颜,那一颦一笑,宛若从画中走来,即便在暗影里也丝毫不损颜色,我低声重复了一句:“冼血是你杀的?”
萧千清坦然点头:“是啊,那个罗冼血,临死前还握着一个白玉扇坠呢,那是你送他的吧?上面刻着你的名字呢。”
我吸了一口气,脑中还残存着一丝冷静:“冼血是被风远江的人杀死的。”
“是啊,”萧千清随口说着,语气轻淡:“风远江那个人不喜欢自己动手,他手下又没有能杀得了罗冼血那样的人,所以我就去了,替他杀了罗冼血,再后来凌府的大公子想要杀了风远江,他自己没那个本事,手下也没有人能杀得了风远江,所以我就替他杀了风远江,再接着咱们的皇上陛下,我的这位皇兄就去了,我嫌他罗嗦,跟他过了两招就走了。”他说着,掩口一笑:“我走了倒没什么,你是没看到凌大公子印在咱们皇上陛下背上的那记大摔碑手,你哥哥还真替你出气呢,弄得我如果不知道,还以为咱们皇上陛下辜负的不是你,而是你的那位亲哥哥呢……”
脑中嗡嗡的响成一片,他后面在说的是什么,我已经听不清了,我抬起手,狠狠地一巴掌甩在他脸上。
脆响在斗室里回荡,他仿佛没有料到我会打他,捂住脸看着我,有些发愣。
我从他身边错开,走出房间,把手中的烛台扔到地上。
我是还问这些事情干什么?我之前在意的那些都是什么?冼血是不是萧焕派人杀的?杀了冼血的那个人到底有没有受到惩罚?杜听馨为什么会对我说那些话?萧焕和杜听馨到底是什么感情?
居然曾经在意着那种事情……真是可笑,已经什么都晚了。
什么都晚了,我突然明白了太后那句话的意思,她说我总归有一天,会想起那些年少轻狂时犯下的错,会想起那些再也不会回来的人。
什么都晚了,还没有等到我不再年轻的那一天,还没有等我抓住那个以为还能抓住的人,一切都晚了。
寒风吹过空荡荡的院落,卷起地上枯萎残破的树叶,冬天为什么总要这么萧索。